临阙 第105节
团子很好哄,凌烨也不十分拘着他,今天是他生辰,又逢上巳节,风和日丽艳阳天,正适合去郊外踏青。一个时辰后,两大一小出了城,马车停在朝贤山脚下,打算去山顶的炎黄庙里上炷香。朝贤山以奉池、朝溪两处胜景闻名,山上有茂林修竹,鹊燕纷飞莺啼鸟啭,除了拜轩辕外,也是个三月游春的好地方。
一路闻水声潺潺,逆着溪流缓步往上,走了一刻钟,快要行至半山腰奉池处,迎面遇见了几个抱着罐子的布衣汉,其中一个褐衣的脸色不太好,边走边抱怨道:“好不容易趁着上巳节过路来一回,结果遇着了一群谈天喝酒的,你说喝就喝吧,把个奉池整圈围起来不让旁人进,算什么事,烧了香想舀瓢好水带家去给闺女祓禊来着,这下也不成了。”
“你小点声吧。”同伴连忙劝他,又往奉池的方向努努嘴,“那家丁都带刀拿剑的,一看里头就都是大人物,咱哪儿开罪的起啊,还是走吧。”
那褐衣汉子叹口气,摇头道:“算了,算了。”
楚珩牵着清晏的手和几人擦肩而过,几步路后回头看向凌烨,道:“咱们来得不巧啊。”
凌烨落后几步,正欲说话,就瞧见不远处的山道上,走下来一个人,他微一挑眉,目光越过楚珩肩头往后看去。
楚珩见他神色变化,也回过身望了一眼。
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身宝蓝色的祥云纹圆领袍,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中折扇漫步往下走,他微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撞上道旁斜长出来的竹枝才堪堪回过神,一抬头伸手拂起竹条,同时也迎面看见了皇帝。
凌祺然先是一愣,敲扇子的手陡然停住,左看看右看看定睛再看看,确认不是自己眼花,顿时变了脸色,他手足无措地把扇子往后腰玉带上一插,又捋捋衣服,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大白团子认得他,除夕那天上午慎郡王来明承殿,他们还在一块儿玩九连环来着。
清晏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小叔!”
“啊……阿晏。”凌祺然侧头看了团子一眼,又飞快地抬眸看了看皇帝,低着头走上前去,见前后山道上没人,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皇兄。”
凌烨“嗯”了一声,随口问:“你怎么在这儿?”
年后立过春,皇帝给凌祺然派了个差事,让他去太常寺跟着寺卿学掌仪礼。小郡王闻言,以为皇帝要斥责他不好好在官署学着却跑出来玩,腿肚子登时一软,差点在山道上跪下了。
凌烨抬手扶了他一把,皱眉道:“出息!”
小郡王站稳身体,说“谢皇兄”,又连忙解释道:“我……我逢三休沐,今天刚好又是上巳节,就和表哥他们一起来这烧香了。”
凌烨眉心微动,问:“那怎么只你一个,沈英柏呢?”
凌祺然有点难为情,挠挠头说:“我们上山路上碰巧遇到了几个世族旁支子弟,表哥被他们拉去奉池那边作流觞曲水了,我在那听了几耳朵,嫌无聊,就先去山上庙里了,刚刚才烧了香下来。”
凌烨心下了然,方才路过的那几个布衣汉说的将奉池围起来谈天喝酒,想来就是这群人了。他面上不显,只状似批评道:“你书读的不够多,作不出诗,流觞曲水这样的雅人雅事,对你当然没意思。”
听言,小郡王摇了两下头,绞着手指小声辩解:“皇兄,我觉得我还是能分出诗词好坏的,但是他们只喝酒聊授官的事,根本都没作几首诗……”
“授官?”凌烨终于听他说到了点子上,重复一遍。
“嗯。”小郡王点头,又说,“我听他们说名次什么的,应该都是月底恩科要应考的人,有世族旁支也有外头投了行卷的。他们聊授官,像嘉勇侯世子徐劭,以及其他几个家里在吏部有人的高门公子也被请来了,好像也有保荐他们的一些世家吧,反正人挺多的,我没仔细记。”
凌烨点点头,只“嗯”了一声,没有表态。凌祺然也未曾将此放在心上,科举历来都是这样,堰鹤沈氏今年也有要保荐的族中子弟和门下学子。这些人搭上了世家大族的门路,只需要顺着走就能稳稳地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科举的要义在于行卷,选好诗文投对门第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后头正式下场考的会试卷子,那都是流于形式的小事了,只要中规中矩过得去就成。都是各大世家保举的人,谁还能不给面子吗?
“既然奉池有人流觞曲水,那就不扰雅兴了。”凌烨语气淡淡,又问凌祺然:“你是打算去找沈英柏?”
小郡王想了想,大概实在觉得无聊,摇摇头说算了,闲着没事干脆和皇帝堂兄再上一次山。
凌烨由他跟着,往山上去,一面往前走,一面负手在背后轻轻挥了一下。
道路两旁林叶窸窣响动,楚珩侧眸看了一眼,是隐在暗处的天子影卫得了令,往奉池流觞曲水的方向去。
小郡王跟在皇帝身侧无知无觉,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件事——沈黛表姐也在山上来着,他们早上是一起来的。
凌祺然欲言又止地看了皇帝堂兄一眼,犹豫一阵,觉得不然还是不说了吧,毕竟上回他在陛下面前提起表姐,还挨了训来着。
第154章 家法
朝贤山山路平缓,一路上行,大白团子也不用人抱,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地往上跑。他正是活泼好动,看什么都新奇的稚龄,跑几步就要停下来摸摸溪水碰碰竹树,楚珩跟在他身后信步走着,将路上遇见的花鸟鱼虫随手指给他看。
凌烨落后丈远,慢悠悠地缀在他们身后,他眉间漾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前方。
此间山道上没什么人,除了潺潺溪流和林间间或响起的莺啼,只剩下一大一小的欢声笑语。
小郡王跟在皇帝身侧,视线转了个来回看着这一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那个带着清晏的人,凌祺然是认识的,他是皇帝堂兄的御前侍墨,名叫楚珩。除了当初自己刚到帝都和萧高旻起冲突,意外殃及,错绑了人家一回外,这段时间在文信侯府,他偶然地也听过舅舅、舅母他们提过这个名字。
具体原因凌祺然并没问过,不过看清晏和他格外亲近熟稔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吧,不然皇帝堂兄怎么出宫总带着他呢?
凌祺然思绪乱飞着,不多时就到了山顶。因赶上上巳节,炎黄庙里烧香的人不少,朝贤山山腰有奉池,山顶则是朝溪的源头,因奉池被人圈起来作流觞曲水,游春的人便都汇到了朝溪处。
进过香,凌烨捞起清晏抱在怀里,和楚珩也过去溪畔凑个热闹。凌祺然上了山就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寻什么,凌烨不急着问,只招手示意他也跟过来。
朝溪虽不比奉池圣洁,但好在水畔长着茂盛的垂柳,树下有兰草,炎黄庙的道人在山顶溪源处洒下各色花瓣,花溪十里蜿蜒而下,过往的游人便折柳撷兰,沾花水点头身。这是大胤民间上巳节的祓禊之礼,寓意去灾除晦,福祉加身。依照古制,本该由星官祭师执柳主礼,但习俗传到今天已经没那么多讲究了,父兄尊长或者夫妻之间相互,也是可以的。1
凌祺然跟到溪畔,看着皇帝堂兄亲自抬手折柳又弯腰采兰,挽成一束沾了花溪水,而后侧过身,却先往楚侍墨身上点了点。凌祺然见状不由一愣,看了看旁边拽着皇帝衣摆仰头等着的小太子,这祓禊的顺序好像不太对吧……
还没等他想通这一茬,更匪夷所思的又来了——楚侍墨不仅坦然受着了,竟也折柳采兰沾花水,反过来给皇帝点了点。
“……?!”
这一幕映进眼帘,凌祺然下巴都要掉地上了。连他都知道祓禊之礼的规矩,没道理皇帝和侍墨不知道。小郡王看着笑眼弯弯的楚珩,父兄尊长之名,他一个也不占,怎么敢给皇帝主礼祓禊?……即便白龙鱼服那也是陛下啊!有几条命够冒犯天威的!
慎郡王越想越怕,不禁替楚珩捏了把汗,谁知心还没完全提起来,就见皇帝扬唇浅笑,给小太子点过水,又转过身来朝向他。
“回神。”见他神色有异,皇帝出声唤了一句,“又想什么呢?”
语气温和,显然圣心怡悦。
凌祺然懵懵地望着皇帝堂兄含笑的眉眼,还没从刚才那大不敬的一幕里走出来,又见皇帝为他祓禊,立时有些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思绪扭成一团麻花,视线越过皇帝肩头,看见清晏睁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过往游人的花环看。
楚珩见状就揉了揉他的头,将手里祓禊用的柳枝兰草绕成一圈儿,三两下也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大白团子乐滋滋地摇头晃脑,楚珩便牵着他的手到溪边,照着水看。
皇帝回身过去,莞尔一笑,等着他们美完。楚珩目光划过旁边的小郡王,又扫了一眼凌烨手里的兰柳,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说:“给我。”
皇帝依言照做。
“!”尽管慎郡王看不懂眼前的事态走向,但已经深深折服于御前侍墨的胆量了。
柳枝不够长,编个花环只能给小孩子带,楚珩便改作了兰柳手环,递给慎郡王。
“……给我?”凌祺然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皇帝。
凌烨说:“拿着吧。”
小郡王这才双手接过来,十分仔细地揣在怀里。
他们没打算在朝贤山上逛太久,虽说炎黄庙后有十来亩桃花林,但今儿是上巳节,《周礼》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三月三恰是采兰赠芍诉衷情的好时候,眼下游人如织,尤以青年男女居多,他们带着大白团子,还是别去桃花灼灼处凑热闹了。2
然而造化弄人,你不就桃花,桃花自来就你。
凌烨正和凌祺然说让他自去找沈英柏,话到一半,见这小子忽然眼睛一亮,视线瞄向后方。
凌烨转过身去,目光触及来人,微微皱了皱眉。
三丈之外,少女一袭桃花对襟襦裙,薄施粉黛,妆容秀丽,巴掌大的脸上写着明显的紧张,但仪态依然很好,持一柄团扇微掩玉面,亭亭立在那里。
见皇帝回头,微微福了福身以示敬意。
是文信侯嫡长女,沈黛。
楚珩机缘巧合地曾见过几面,一眼就认出来了,反倒凌烨这个“当事人”,还是靠着凌祺然的反应猜出来的。
凌祺然见皇帝神色淡淡,大着胆子朝沈黛走了过去,喊了声“表姐”,后者轻轻点头,又望向皇帝身侧的楚珩,眼神不由一黯,捏紧了扇柄没有说话。
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们身侧经过,凌祺然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徘徊一圈,隐隐觉得此时此刻,他们似乎自成一方天地,有种诡异的宁静流淌在这三丈之间。
时间明明并没有过去多久,只是几弹指的功夫,凌祺然却觉得莫名的难熬。
所幸终于有人打破沉默了,是楚珩,凌祺然看着他似乎是扫了表姐一眼,目光几乎没什么停留,容色平静地捞起大白团子,对凌烨道:“前面等你。”
毕竟“天公作美”,见都见了,不说点什么,就说过不去了。
待楚珩的身影拐进山道口,沈黛秀面微红,轻轻呼了口气,垂下眼帘攥紧手中扇柄。身侧的侍女便走上前去,到皇帝身前行了一礼,双手捧着一枝桃花躬身举过头顶呈了上去,低头恭声道:“公子,《诗经·溱洧》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今年立春早,眼下芍药未开,我家姑娘以桃花代芍药,愿献予公子。”3
沈黛垂着眸子,紧张得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
他那样英俊,一袭简单到没有祥纹瑞饰的水色绸衣也能穿出旁人难以企及的无双姿仪。
初进京的时候,在宣平街上,沈黛掀起车帘一角,隔着车马人群悄悄地看过他一眼。
因为很早就知道自己会嫁入九重阙,所以在庆州堰鹤城时,她就了解过他许多。
知道他沉静而持重,威加四海,却并不刻薄寡恩,行事宽和,对臣子鲜少严词厉色。
也知道他空置后宫,身边没有什么人陪伴。
沈黛说不清楚对他是什么感觉,但自己既然已经是先皇钦定的人选,就算不为着自身,为着家族的荣耀和未来也该迈出这一步。
更何况,他还那样好。
今天是上巳节,她鼓足了勇气才敢陈这番情,等待回复的时间真是漫长,每过一息都让少女的脸更红一层。
只希望……
“不了。”皇帝说。
凌祺然一怔,沈黛也倏然抬头,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
皇帝甚至没有看那支桃花,沈黛以为他会说男女有别,不可授受云云,但今天是上巳节,她几乎立刻就想好了要如何回复。不想下一瞬,皇帝平静地开口,是种理所当然的语气——
“家里家法甚严。”
凌祺然听得一愣,没皇后不叫成家怎么就有“家法”了?他还没明白过来其中含义,就只见话音一落,皇帝堂兄转身便走了,而表姐黛眉骤紧,脸色霎时一白。
*
楚珩在山道口拐角处等凌烨,见他空着手回来,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桃花儿呢?”
凌烨莞尔:“桃花不代芍药,我有芍药了,还要桃花做什么?”
所谓采兰赠芍,楚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行,那走吧,兰草。”
凌烨闻见“兰草”两个字,看了一眼大白团子头上兰柳相间的花环,低声道:“另一个环,你怎么给祺然了?”
“随手哄孩子的小玩意,我是看他总拘谨怕你,”楚珩微讶,“……你也想要?”
凌烨摸了一下鼻子,没说话。
楚珩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折了枝山道旁垂下来的柳,又低头摘了几朵一年蓬,“给你编个带花儿的,行了吧?”
不一会儿又道:“过来我教你,好好学着,编得丑了我可不收,就留给你自己了。”
……
他们说说笑笑很快就下山去了,而山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沈黛用尽了力气,才没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失态地掉出眼泪,她脸颊憋得通红,勉强对慎郡王道:“祺然,你和哥哥说一声,我先回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