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6)
众羽族怔然望向他。凤帝垂眸,难得的神色肃然,字声清脆落地。道,汝辈皆为极情道修者,何谓汝之道,汝辈心中尽知。倘若道要你去,你即便不去,最终亦会卷入这场大战。所以此次,除非决意改道而行,否则,尔等都会卷入这次道争之战。
彼时尚未有神谕现世,众修者无一知晓道争这词儿。因此便有羽族出列,讶然问道,帝君,朱雀不去三重天,是他自家的事。他为了抗旨,选择了叛杀帝尊座下十二常侍,亦是他一人的因果。如何便与吾等扯上了干系?
凤帝咳了一声,像是忍不住压在嗓子眼中的一口血。良久才道,此事汝等日后便见分晓。今日且听吾一句劝,若肯弃下极情道转炼其他道法的,务必于今日日落前重择新道。若不肯叛了尔等心中的道,那么,便都赶去白玉宫外,助那朱雀吧!
语声难得的沉郁,双眸低垂。言罢不动如山,端坐于凤宫中那唯一的一张七宝琉璃宝座中,肃然的就像从画卷中走来,背后是苍茫云海与大殿穹顶无尽无休的星云流转。
众羽族皆默然。心道,大约这是帝君有意诓他们去白玉宫给朱雀上将助阵,却不好意思明言,因此才有此一说。不过唬他们一齐叛了那位新任帝尊罢了。自家帝君也同是来自数十万年前的神裔,想来倘若当真有帝尊神位争夺一事,自家帝君与那位新任帝尊的无情道领袖未必不能一战。胜负或尚在两可间。
于是众羽族都将目光投向此刻立在凤帝座前的第一人,青鸾仙君。
青鸾仙君一身青衣,手按腰侧明月剑,狭长眼角上挑,淡声道,道者,乃吾辈身存于此方天地的基石,犹胜于性命。吾青鸾,宁可做这三十三天中的叛徒,亦不愿弃道。
青鸾说的这样决绝,于是羽族们大多随了他,齐声道,帝君,吾辈皆不愿弃下道法。道法若断,则性灵皆毁,留下一条命苟活于天地间,又有何用!
鸱鸟大笑三声,自袖管内取出乾坤袋,当场掏出一对淬了毒的双刺,慨然道,自打这位帝尊登顶神位以来,处处寻朱雀那厮的不痛快!连带的吾辈极情道修者也都抬不起头来。前些日子那位姓花的仙君枉死于轮回井中,这是活生生叫那帮子无情道修者给逼死的!倘若吾等今日退了,任由那头朱雀叫人取了首级,先不提对不起这数万年来的同袍情谊,且说就算这头朱雀叫他们拿下了,难道日后我等便有安生日子过?
鸱鸟环顾四周,嗤笑一声。极情道修者,永不言退,退缩者,不配入我门中。
众羽族皆轰然应了,随后齐齐大笑出门。
直至众人散尽,凤宫外仍传来他们在风声中肆意的话语,一句句,一声声,直入九天云霄。
那一日,众羽族慨然杀往三十三天白玉宫,在赶至朱雀身边时,织成羽阵,皆道,朱雀,吾辈皆不服判,因此来助你。此一役,我等奉你为尊。
那一日,朱雀于白玉宫前,薄唇微启,看向率领一众羽族前来助他的青鸾。目光中微带疑惑,又似隐隐仍有一丝极渺茫的希冀。
青鸾迎着他的目光,不觉微微摇了摇头。知他是在疑惑为何凤帝肯叫众羽族前来,又在希冀那久居于凤宫中的那人,能亲来看一看他。或许,此战便是最后一役。若败了,从此再爬不回凤宫中见那人最后一面。
那一日,青鸾摇头,否决了朱雀心中那不敢言的一点子痴心后,却又倏然昂首唱出了一首极激越动听的歌谣。那歌谣长长,曲词明快,其中一句最后广为流传,于那漫长的道争之战中成为传唱了七千多年的军中曲目。
那一日,青鸾所歌的词中,让众多极情道者燃起热血在慨然赴死前常吟诵的词句是,天下极情出吾辈,宁不快哉!
那一日的歌声仿若仍回荡于这九霄青空之中,直至万年后,已转世涅槃面目为另一人的南广和立在这三十三炼狱中第一层的冰雪炼狱,耳畔仍是那曾传颂了长达七千年之久的战歌。战鼓如云雷动,众羽族奋然展开双翼,直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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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黑海5
于那漫长的七千年而言, 羽族大批陨落于浩荡三十三天,陨落的皆是各族中送来的王族。有许多种类的鸟族,甚至因此彻底断送了血嗣传承, 从此绝迹于此方世界。
这世间但凡成王者, 都至孤独。
那许多幼年的甚或初生的羽族王者们, 为了所择的道,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战场, 执刀兵,以血祭了心中的极情。常常在刀光剑影中,浮尘一般的星辉溃散, 随流云一道, 在此生最后的时刻奔赴向凤帝所在的凤宫。
每有一族王者陨落,凤宫顶上属于那一族的雕像便会自内流出血。
嘀嗒。
嘀嗒!
血流入凤宫檐下,染的金碧琉璃顶大片斑斓。
每当这时候, 凤帝便会自殿内仓惶走出, 站在檐下,仰面承那涓流不息的羽族子民的血。凤眸微阖, 脸颊上一阵冷一阵热, 双手绞缠, 像是有无尽彷徨缠结于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中,又似是终于叫此方天地迫到了一条再不能回头的路。
于万年道争开启的那一日,朱雀斩杀十二常侍将军于白玉宫前, 凤宫中千万众羽族倾巢而出, 尽皆奔赴战场,选择了以身证道。
也是于万年道争开启的那一日, 年貌永远酷似人间十三四少年郎的凤帝再也没笑过。他于朱雀青鸾并众羽族第一次战胜归来的时候,只身立在九十九座白玉桥梁前。长风翻卷流云, 他以一袭朱衣,立于众子民归来的路上,就那样沉静地、淡然地,与凤宫中众将军与千万子民们亲口言道自今日起,吾凤华,择极情道。
一语出,天崩地坼。
此方天地响起了惊雷。
三十三天,白玉宫外,编钟彻响。帝尊崖涘于白玉宫中现身,紫衣绶带,几步便脚踩优昙花汇聚而成的祥云至凤宫前。
彼时凤帝领着一众自战场归来的羽族,正弯腰检视众人伤势,不时与人叙寒温。见帝尊崖涘亲至,众羽族纷纷警惕地站直身子,握紧了手中兵器。
朱雀与青鸾挡在凤帝身前,一人执着丈余长的黑刀,一人按紧了腰侧的明月剑。两人皆朝帝尊崖涘冷笑,只待他开口问责,或于此际便提前进入大战的至惨烈处。
然而帝尊崖涘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越过了这世间的所有,只投射在凤帝的一袭朱衣。
彼时,帝尊崖涘良久不语,只自凤帝身上,缓慢地将视线挪至那人一双绝色凤眸。帝尊崖涘深海一般的眸底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在涌动,促的一双在人前常以渺远水墨色示人的瞳仁转变成了他的精魂模样。
是一双深海般的蓝眸。
蓝的那样纯粹,那样深沉。
就像是倾倒了四海水。
就像是蓄积了数十万年的光阴。
帝尊崖涘以那样一双蓝眸,久久凝视凤帝,白玉冕旒下神色不甚分明。紫衣荣华,于这金碧色七宝琉璃的凤宫而言,便如同两道截然不同却又总能在各个岔路口交错相汇的气息,竟然令众人隐隐然有一种此次帝尊并不是来对战、而是来叙旧的错觉。
于是朱雀越众而出,沉声道,帝尊此来,可是要与吾辈极情道修者一战?
帝尊崖涘目光仍停留于凤帝双眸,听见朱雀此言,只薄凉一笑。以那清凌凌如同高山云巅冻泉化流的声音,淡然道,若吾亲自出手,安能有尔等立在阶前斩杀吾麾下大将的事发生?
他像是对朱雀极为不屑,又缓缓地道,吾来此,不过有一事不明,需亲口问凤华。
凤帝终于迎上了帝尊崖涘的目光,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傲气毕露。突兀地笑了一声,凌然道,帝尊,你曾亲口言道,此方天地间容不得私心私欲,生私欲者,堕凡尘,入轮转。但是吾在此方天地破壳而生,成长于鸿钧老祖座下,是老祖赐吾神位,是你崖涘留吾长居于三十三天。
一句鸿钧老祖出,满场寂静无声。
众羽族皆惶然,又觉得骄傲,神色间皆有自得。只因于此方天地而言,惟有鸿钧老祖是上古洪荒史书中有明确文字记载的史实,其他如盘古者众说纷纭,并无据可考。也有揣测者云,盘古乃神谕中提及的天地所生之精,怕是不一定出世,即便出世了,也不知其化身为谁。
于是众羽族都自觉有了底气,手持刀兵,悍然迎向此方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帝尊,排队列阵,云海中旌旗猎猎。
而羽族的王,那头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却以那样淡然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道,崖涘,你我之间终有一别。只是吾终于择道,于此刻,吾心择的是极情道。吾愿以上古神血,与吾羽族同归。
白玉冕旒一阵轻动。
帝尊崖涘终于缓慢地抽出了腰间剑,一剑光寒。灭天剑出鞘时,惊动的三十三天云断,天地尽皆失色。众羽族在灭天剑寒光下斑斓翠羽尽皆暗淡了下去,只剩下一重重的虚影,虚虚地浮动于九十九座白玉桥中,徜徉于金色琉璃顶的凤宫前。
灭天剑挟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劈开白玉桥前排队列阵的千万羽族,直接斩向凤帝身后的那一座辉煌凤宫。
那无数双眼,都无法捕捉到灭天剑下的寒光,甚至不及捕捉那一剑的残影,只能眼睁睁见灭天剑落下,凤帝振衣而起,于空中展开七彩翼翅,迎向了云层中的帝尊崖涘。两人面对面,眨眼间便以一双肉掌相搏,过了上百招。朱衣下云波流动,挥舞出千万道如同霞光般明媚的虚空残影。
帝尊崖涘一剑斩落凤宫的金顶,百雀雕像齐齐震动,檐下铁片叮当乱成一片。有编钟落地,自中间裂开,分成八朵整齐的花瓣。
有朵朵优昙花,自崖涘脚下冉冉升起,缭绕盘旋于崖涘与凤帝周身,折断了众羽族视线。
那一日,凤帝入极情道,帝尊崖涘挥剑斩断凤宫琉璃金顶。那座他亲手砌与凤帝的宫阙,在那一日便留下了深刻的不可抹灭的剑痕。
凤帝与崖涘战至三十三天外,一路去了遥远的三十三炼狱口。
那一日,众羽族震惊地持起刀兵,尽皆逐凤帝而去,又与迎面杀来的无情道修者们狭路相逢,陷入新一轮混战。
那一日,凤帝与崖涘至月落,都未曾回来。
无人知晓那日帝尊崖涘与羽族帝君凤帝为何在最后的最后,却都停下了缠斗,只在三月后的某一个无月无星的夜,独自乘云回到了各自军中。
凤帝归来时,宫阙前守候的只有青鸾,朱雀仍在前锋冲杀。
青鸾于廊下擦拭明月剑,听闻风振动衣袂声,撩起眼皮,见是他,停下手中擦拭剑鞘的动作,恭敬道,参加帝君!
凤帝仍穿着三月前离开时的朱红色长衣,绝色无双的眉眼间微有倦怠,只将手一摆,阻止了青鸾撩衣下拜的动作,淡然询道,为何不见朱雀?
青鸾欲言又止,想了想,才道,帝君,那朱雀本就因强行滞留三十三天而导致灵气不足,如今又连日战斗,恐于阵前有失,帝君你要不要待他此次回宫,劝他一劝?
凤帝步入宫门的脚步微顿,回首疑道,怎地这些时日他都不曾歇息吗?你不曾换下他?
不曾。青鸾摇头,面带忧虑,手中提着那把归鞘的明月剑,一身青衣在风中微动。帝君,你与那位帝尊战于野,朱雀心中焦虑,誓要寻到帝君你的踪迹,吾等谁也劝不动他。如今帝君既安然归来,待这一役结束,朱雀返宫,帝君你可否劝一劝他?
凤帝闻言垂眸,良久才道,青鸾,吾此次去了多久?
足有三月。青鸾亦垂下眼眸,掩下眸底深藏的忧虑与哀伤。又道,帝君,吾族是否必败无疑?
凤帝凌然抬眸,正色睇他,冷笑道,怎么,那日崖涘一剑斩断吾凤宫中金顶,令尔等心中起了惧意?
青鸾摇头,遂又提剑沉吟道,惧是不曾惧,只是于无人处,臣心中常想着,这天地间从未听说有谁修极情道而成圣者,亦未曾听闻谁能够破壁而出,成为那极情道修者中的证悟者。所以臣疑惑,是否此方天地从一开始就骗了吾等?那一日,天地间传来天谕,言道阴阳两分,混沌初开,可分有情与无情二道。入有情道者,须极情,至情之极致,方可体悟那传说中的天地心。
帝君,青鸾停下语声,疑惑道,究竟何谓天地心?此方天地,于老祖以身化道前,可曾留下片言只语的指示?
凤帝良久沉默。
宫阙前叫暗影掩埋,只余下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地各自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后,青鸾突地了然一笑,洒脱道,帝君,你亦无须难过。倘若真有那一日,吾族尽皆因所修极情而陨,只盼帝君能于天气晴好之日,与吾等歌一曲战歌,送一送吾辈英魂。可好?
这次凤帝应了他,郑重道,好。
然后于青鸾释然而笑转身欲离去之际,凤帝叫住他,终于还是将那句来自鸿钧老祖的谕示告诉了他。
那日凤帝站在廊下,回头对青鸾一字一句道,青鸾,此战避无可避,大战开启之初吾便令尔等自行抉择,若择为道而战,则必有血。吾幼年时,于鸿钧老祖彻底化道前,曾听他说过一句话,曰,赤血化碧,天杀局。破局者,惟有以神陨。
但是此方天地间至尊的神只有白玉宫中那一位,青鸾困惑回眸,茫然道,难道老祖的意思是,那位帝尊会陨落,吾辈必胜?
凤帝却避开青鸾的视线,良久,以手撩动风中那一丝一缕滴落的云气,以手搅动风中云水流转,眸光中有些让青鸾看不懂的东西,沉沉的,藏在无双风华中。
于那夜密谈后,青鸾并未将这段话告知任何一个同僚,只是于无人处,青鸾仙君常倚剑茫然,似是陷入了极大的迷惘中,苦于其中,不得出。
道争持续到第六个千年的末尾时,凤宫中两大将军之一的青鸾仙君战死于第三十二天的天坛中,身堕轮回,有大片苍青色星芒汇聚于穹顶之上。三十三天上下,尽皆响起了那一首源自青鸾谱写的战歌,是凤帝以真身现世,羽翼垂落,遮断了半座天,以那华美无双能够撩动三十三天无数繁花盛开的声音,替青鸾送魂归轮回。
极情道就此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朱雀以点燃神魂为代价,弃三十三天灵气不用,杀入了三十二天,将那日参与围猎青鸾的众仙君一并屠戮了个干净。
那一场屠杀持续了足有七百年。七百年中,无数王族的血自三十二天的云端沸沸扬扬洒下,纵有朱色血,亦尽皆于朱雀的一柄黑色长刀下化作碧水,神魂斩落。血水飞洒,仙魂化作碧水,残破不再入轮回井。
在道争持续至第七千年的时候,帝尊崖涘终于忍无可忍,自三十三天白玉宫而出,亲自出手,一剑斩杀朱雀上将,将其拦腰砍成了两截。
灭天剑下,从无一生还。
朱雀那遭灭天剑斩断的上半身却仍在奔驰,于云海中不甘地挣扎着往凤宫方向回望,竟生生奔出了十几道白玉阶梯,眼见着就要随奔云一道折返至阶下,奔向那三十三天外独居一隅的凤宫。
当是时,帝尊崖涘暴怒,口谕天降神火,以天火熊熊,将朱雀法身焚烧成星沙流烟。赤金色流火海水一般自三十三天倒灌入三十二天,有星光大片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