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他在玉城过世半年就将乌尔玛娶进门,这事是他欠考虑,行事太急躁了,所以才叫岳父抓住把柄,一年两年二十年的闹。虽然事后他也有些后悔,但对于荣王家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势他也十分恼火。更别说荣王居然派了人日夜盯着裴简,做出一副他连亲子都要害死的架式来。想他镇南侯裴家,先祖还是平阳长公主驸马,当年追随太祖皇帝开疆辟土,立下不世战功,受封冠军侯。大齐掌军之人,皆以先祖为师,那是多大的荣光。到了祖父这代,虽然由冠阳侯改封镇南侯,那也是用实实在在的功劳换得的。
裴家坐镇南疆数十年,不说将南疆治理得如铁桶一般稳固,却也是给南边带来数十年安定繁荣的日子。
为什么到了他这辈,就要生受李家人的窝囊气,被李家人当街辱骂殴打,让他做出当街奔逃这样丢脸的事?
若此时此地换在滇南他的地盘上,他定要让人将这父子祖孙压住,好好地跟他们理论一番,让他把这些年的羞辱、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不然他真的会被他们逼疯。
但现在不能。
这儿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就算是镇南侯府里,也并不全是与裴家贴心贴肺的人。
他只能忍。
“裴简的事,你打算给我们一个什么交待?”
此时开口出声的是荣王世子李坦。荣王一脉因有西凉血统,家中男丁各个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相貌十分俊美。李坦平素着着儒衫,举行温文儒雅还看不出来什么,此时一穿战甲,色泽浅淡的瞳仁里便染上一丝血气,比他裴和这个实际掌执边军的军人还像个军人。
裴和是被李坦追杀过的,对这个大舅子有着天生的畏怯感。
倒不是说他武功不是李坦的对手,实在是声势上有差,每回见着他,就好像老鼠见着猫的那一瞬,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
裴和心里又惊又惧又怒又悲,对李坦说:“交待?舅兄要我裴和做什么交待?裴简是你外甥,更是我的嫡长子。你来找我要交待,我又去哪里找人要交待?”
想着裴简的音容,裴和眼角发红,险些又要落泪。
玉城走的时候,他都没这样痛过。那时候玉城走了,他身边还有乌尔玛这朵解语花可以寥慰愁怀。可是裴简走了,就跟要了他半条命一样。那是身体里有着他一半血脉的亲子。也更是因为裴简走的时候不是只带走他自己的一条命,还把裴家几代多年的努力一并带走了。
爵位被削,他以后有何面目面对同僚朝臣的指点嘲笑?更有何脸面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
裴和在心里愤愤,觉得天道如此不公。天家果真无情,裴家也是天家的姻亲,为何就如此偏心,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么些年一意地为难他。
李坦哪里管裴和心中的委屈愤慨,只是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何曾有过半点父子亲情?若不然,裴简这些年何必过得那样辛苦,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现在他不见了,想必你心中快意得紧,总算我外甥将世子之位腾出来,可以让你捧着送给你的心爱之人了吧。”
裴和大喝了一声:“舅兄慎言!这些话你若再说一遍,休怪我不念旧时情份。”
“不念又如何?”李坦毫不在意,“你我之间又何时有过旧情?”
“李坦。”荣王终于发话了。
“父王。”
“跟他废什么话。”荣王拿着棍棒在地上点了点,“去把那贱婢抓来,押到荣王府里去。裴简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还给镇南侯。”
“岳父!”裴和听了荣王这不讲理的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您开什么玩笑?”
“老子可没空跟你开玩笑。”荣王冷冷看他一眼,“如果裴简回不来,你就永远也别想见到那个贱婢。如果裴简真的没了,就让她到阴曹地府为奴为婢地伺候玉城和裴简母子两好了。”
“你!”裴和听了荣王的话,好悬没气得吐血。
这老头儿太不讲理了,乌尔玛又不是荣王府的家生奴婢,她是自己的妻子,岂是可以任由他们这样恣意判定死生的人?
“你们别欺人太甚!”裴和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祖父,我看也别等简表哥回来了,直接送那女人下去伺候我姑妈得了。”就欺负你了怎么样!李放手里拎着一根哨棒,在手里挽了个花,颇有些跃跃欲试。
他 打小就知道这位前姑父的事。虽然没人敢在老爷子面前提,但不代表人家不会私下里议论。玉城郡主是荣王的小女儿,聪明又漂亮,家里当仙女儿一样捧着供着,以 至于为人单纯,过于理想主义。她虽然是家里娇养的女儿,但并不像别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样娇弱。她女红书画什么的颇是拿不出手,但自小跟着父兄习枪舞剑,不说 能当个女将军,最起码身子骨儿棒得很,就算寻常三四个男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裴世子又非难产,生产过程也并不多长,也没有产后血崩这种要人命的问题,怎么莫名其妙就亏了身子,突然就死了呢?
若说没鬼,谁也不会信!
再说裴简,自小三灾八难,谁家子弟成长的过程都没他惊险。
这也就亏得荣王有先见之明,派了数拨忠心仔细的手下日夜不休地盯着看着,否则裴简根本长不大。
可是不管荣王的人怎么对裴和说,哪怕是裴简一再去向父亲求助,裴和查出来的真相都是子虚乌有,还有几回扯上荣王派来的人身上,成了他们蓄意挑拨世子与夫人的关系,离间世子与侯爷的父子之情。
久而久之,世子便再也不肯与他父亲说话了。
这情况,到了乌尔玛生出儿子之后,愈演愈烈。
天底下,也只有裴和这一个被屎糊了脑子的人才看不出猫腻来吧。
反正在李放的心里,甭管有没有实证,乌尔玛这女人,怎么死都不冤枉了她!
☆、第125章 开打
李放这狼崽子眼冒绿光,浑身的杀气。裴和知道他这话绝不是说说就拉倒的,这是要动真格的,李放是真的想要杀了乌尔玛。
一股寒气打从脚心冒起来,顺着经络游走,几乎将他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冻住了。
放眼整个大齐,有能力有胆量有魄力做这事的,也就只有荣王一脉。
他们代代是宗人令,却从不参与政事,每一代荣王都极得皇帝的信任和欢心。
李放虽号称京城霸王,却是打小就被接在宫里,在皇帝皇后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虽然论辈份他要叫皇上一声哥,但在皇帝眼里,李放跟他的儿子没什么两样,身为荣王长孙,未来的荣王世子,乃至荣亲王,人家有底气这样霸道。
乌尔玛身上没的封诰,又不得皇室中人的喜欢,李放杀了她,虽然面子上要受罚,但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掌叫好。再怎么罚,他的乌尔玛也不回活回来。
冷汗爬满了裴和的后背,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后悔过自己会带着妻子儿女一同进京。
简直是羊送虎口。
不过裴家也有裴家人的骄傲,纵然比不得先祖,他也是纵横南疆,手掌数十万精兵的男人,总不能连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也保护不了。
裴和重又振奋精神,怒吼一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
“来人!”随着他一声喊,二十几名手执棍棒的护卫从院子两侧的角门处鱼贯而出,齐刷刷列在了家主的身后。
荣王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和孙子,将地上拄着的棍棒拎起来,松了松双肩,笑着说:“看,这就要打了。”
李坦将重剑在身前一横,傲然说:“咱们来这儿就是要打的,还能怕了不成?”
李放直接没二话,抡着棍子就冲上去了。
裴和:“……”
护卫们:“……”
他们不过是摆着架式出来,表示一下镇南侯府不生事,但也不会怕担事。谁知道对面这三个爷们连个场面话也不讲,抬手就抽过来了。
爷孙俩用的是硬木棍棒,世子爷则是用包着鞘的大剑,虽然都不是利器,但实打实地抽在身上那个疼也让人受不了啊。
不至于骨断筋折,但皮肉淤伤,内腑震伤什么的还是无法避免的。
可见荣王这一家三口不是来要人命的,就是过来找人不自在,抽人撒气的。
这些护卫都是镇南侯从滇南带回的心腹,忠心自然无虞,身手也数一流。但这要看他们面对的对手是什么人。
那是荣王府老中青三代当家啊,是皇室贵胄,金镶玉嵌的人上人。他们效忠于镇南侯裴家,并不意味着他们有胆子敢跟皇家作对。更何况荣王还是镇南侯的老丈人。就算侯夫人去世了,荣王还是实打实裴和的老泰山。没听说当爹的打儿子,儿子还要让人跟他爹对打的。
这些护卫们顶多是阻挡阻挡人家的脚步,没一个敢拿真本事上来拼。
这样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防着不能伤到人,胜负还能有什么悬念?
别说现在他们有二十个人,照这样的打法,就算来了二百,二千,人家爷仨还是能从容地杀他三进三出。
裴和看着手下人这样不给力的表现,气得眼珠子都绿了。但他还真没招。
若在他面前的是李放,他想也不多想就要那小子好看,不打得他爹娘都认不出来他就不姓裴。
可偏偏李坦父子狡滑狡滑的,直接绕过他去跟那些护卫对仗,在他面前的就剩下须发半白的荣王千岁。
这要怎么打?
看着老爷子一棍接一棍地往他头顶上招呼,他也只能咬着牙一剑一剑地挡开,却不敢真拿剑往老爷子身上砍。荣王打他,可以说是教训子弟,可是他打荣王?呵呵,这就是个现成的忤逆之罪。
皇帝正睁大了眼睛要找他岔,好让削爵更加正大光明一些。毕竟只因为世子身亡就把人家传了三四代的爵位给撸了的确有些过份。
想到此处,裴和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荣王这时候找上门来开打,又光棍地不带任何侍卫进府,不会就抱着这样的打算,让他犯个忤逆犯上的罪名,好让皇帝名正言顺地收了他的爵位吧。
这样一想,冷汗瞬间爬满了后背。
裴和一咬牙,不就是被抽一顿吗?反正这儿是他的侯府,并不在外头,也不怕丢人现眼。就拼着让他们揍,也不能让他们抓了把柄。若带了伤更好,他可以御前喊冤去,让大家都看看,皇家是如何欺负对待功臣后嗣的。
心意一定,裴和扔了剑,不躲不闪就冲着荣王的棍子来了。
荣王那棍子正舞得风响,眼见着就要敲中裴和的脑门,这一下要是敲实了,说不定真能出人命。老爷子手一斜,这棍就砸在了裴和的肩膀上。
当时他就直接被砸趴在了地上。
“侯爷!”几个忠心的护卫忙冲过来,两人去搀扶他,两人挡在荣王和裴和的身前。
“你们让开,让他打。”裴和脸色惨白,疼得额头上一脑门子汗。他咬着牙说,“王爷位高权重,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侯爵,让你打死了便是。”
听了他的话,一众护卫们果然就将棍子放下,不过人还挤在院门前,不叫李坦父子过去后院。
荣王对于裴和这么快就能想清楚放弃抵抗一事感到十分失望。这么难得的机会,他还想再大战三百回合呢。
他冲儿子使了个眼色,李坦忙将还想冲过人墙,去后院把人抓出来的李放拎了回来。
“裴和臭小子,你跟我过来。”荣王把棍子扔给儿子,对着裴和招了招手。
老头子这是又想什么损招儿了?裴和犹豫了一下,甩开搀扶他的护卫,一手捂着受伤的肩膀,忍着剧痛挺直了脊背跟着荣王走到了墙角。
这儿离着众人足有三四十步远,他们小声说话应当不会被人听见。
荣王背着手,双目之中各种情绪掺杂,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故人之子,他心里感慨良多。
“老夫这一辈子,权势与富贵哪样也没缺过。儿孙也都算忠义孝顺,若说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在玉城的身上。”荣王的目光就像是两把锥子,刺得裴和浑身一抖。
“当初是你千求万求,我看在裴李两家多年的情份上,相信了你的承诺,以为你会好好地对她,才让她远离京城千里,跟你去了滇南。算起来,是我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啊!”
裴和忍不住反驳:“玉城是因为难产,身体受了损伤……”
“难产?损伤?”荣王冷笑道,“她自幼习武,身体较一般妇人不知强健多少,怎么会因为生产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关于玉城的死因,荣王府和镇南侯府吵了这么多年,荣王不需说更多,裴和也明白他的意思。
“岳父,玉城亡故我也很伤心,但您不能无凭无据就将她的死归结在我或是别人身上。”裴和目光放冷,“就算要怪,也是裴简命太硬,克死了他母亲。”
荣 王甩了他一巴掌,裴和没躲没避,硬受了他一掌。他的脸上浮起几道清晰的指痕,裴和笑了起来:“您的女儿就是宝,别人家的女儿就是草,她也是爹生父母养的, 您就这样咬定了是她做的?凭据在哪里?就因为玉城死了之后我娶了她?是不是不管我娶谁,谁都是害死玉城的凶手?你可真讲道理。”
荣王点了点头:“是,我就是太讲道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讲道理,你的那个苗女,如今早就尸骨成灰了。”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太皇太后也说过类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