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两个跳跃之间距离很近,考验滑行的技巧,紧接着就是路普三周跳,用刃原地起跳,腿部发力,一切都在闪回,当何翩然再次落上冰面,钢琴响起。琵琶和钢琴的切换不但不突兀反而更有莫名的韵致,钢琴或许不那么哀伤,那也只是因为它在叙说回忆,所有被遗忘的记忆里,那段最美好的时光。
在经历发育关的困苦前,何翩然的生活也是单纯的美好,她享受训练,每天两点一线,生活简单得只有她和她热爱的运动,而陪伴她的始终是陈教练。那个时候正在准备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世青赛,陈教练紧张得总是失眠,晚上靠吃安眠药休息,白天打起精神处理队内事务和日常训练却要猛喝浓茶,何翩然准备得很好,从状态到稳定性,没有一个地方需要他操心担忧,但陈教练还是每天想些有的没的。
比赛结束,何翩然的世界天翻地覆,从默默无闻到举世瞩目,她只用了一场比赛。在这之后,起伏与质疑,紧接着就是她的辉煌,直到今天,所有人戏称现在的女子单人滑冰坛已是属于她的时代,可从始至终,唯有陈教练的忧虑从未改变,不管她是那个未出茅庐的稚嫩小将,还是如今撑起整整一个时代的霸主,就像那个一成不变的提醒动作一样,陈教练陪她走到了这里。
何翩然不想告别,不想说再见,可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滑好这一套节目,其他无能为力。
音乐节奏变快,虽然保持柔缓,但已经不是单纯的悲切,回忆浮动出斑斓的色彩,踩在重音之上,何翩然的飞利浦三周单跳如飞翔般扬起,又如秋叶般静静落下,膝盖吸走全部力量,缓冲后,她轻盈的滑出,重量化作轨迹,印在冰面上。
滑过侧面挡板,高速中,何翩然看到上面保持通话的手机。
她没有停顿,继续向前,进入旋转。
“教练,为什么何教练滑得那么伤心,她在担心自己会输掉吗?”
法国,里昂。
伊维特的俱乐部里,十几个孩子正在看直播,这也是他们训练的一部分。克洛伊把自己的疑问说出,可是等了很久,她的兰波教练始终盯着屏幕,没有给她回答。
克洛伊和拉斐尔对视一眼,拉斐尔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因为……你们的何教练就快失去她自己的教练了。”
这个回答对于j□j岁的孩子来说太过复杂,两个人谁也没有听明白,而兰波教练背对着他们看着电视屏幕,始终没有回头。
旋转后的停顿,何翩然静止在冰面上,看着面前的裁判,这个停顿的伊维特设计的,她说,要看着裁判的眼睛,让他们感觉到你的痛苦,而你则要让这痛苦显得足够真实,足够打动他们。
可是何翩然不知道怎么表达,她觉得自己的痛苦也无法表达。她不知道的是,她站在这里本身就像是痛苦的化身,她随着音乐再次开始滑行,牵动所有目光,压步,准备跳跃,一气呵成的编排里,连悲哀都这么连贯。
短暂的回忆后,象征现实的琵琶再次轻抹慢捻,短串的衔接步伐后,是三连跳的进入,何翩然手臂没有因为高速滑行而停止,飞利浦三周落冰后,两个路普两周的节奏就是音乐的节奏,她控制滞空时间,让跳跃也能体现艺术表达,这对身体的控制力要求极高,但陈教练说过,她是天才,她可以做到。
阿克谢尔两周连后外点冰三周跳让人无法挑剔瑕疵,观众鼓掌,却没有欢呼,悲伤融入刀刃,何翩然留下的每个冰刀轨迹都像是她无声的泪痕。
只剩下最后一个跳跃,在这个跳跃之前,音乐加入了笛声,所有的哀怨痴缠用最隐晦的情感喷薄,所有的耿耿于怀都以最温柔的形式爆发。
何翩然的身体变幻重心,在冰面上摇曳,袅娜的动作里柔j□j诉,快速时就像一片暗红色的秋叶在疾风中飞旋,慢下来时则悄无声息的减速,荡漾过面前,精致的动作,完美的细节,韵律的节奏。
教练,你看到了吗?
你说伊维特的要求太难,快慢的控制需要更多练习,可能几年的不懈努力才能看到成果,可我现在已经做到了,你看到了吗?
你一定在看吧!
就像从前那样,你站在场边,我站在场上,你的紧张不比我少,但这次你可以松一口气,相信我,请一定要相信我并且等着我,我会带着冠军回去的,一定。
这些无法言说的感情融汇到动作中,何翩然蛇形穿过冰场,一次次变化着动作,一次次的滑出不同的步伐,她优雅的姿态已经不是电影中最后那绝望的女人,她是她自己,滑她的故事,说她想说的话。
场边的选手区,九原千代早已经落泪,她不敢再看,紧紧握着夏天的手,尽管对方的手也和自己的一样冰凉。
所有选手都在这里目睹眼前的一切。
远在北京,队内的多媒体教室,哭声早已经连成一片。
哀恸用无声的形式传达,何翩然此刻却只想让一个人看见她的发挥。
和以前对胜利的单纯渴望完全不同,这一次,何翩然背负着生命的重量,那是她许下的约定,她决不能食言。
步伐结束,最后一个阿克谢尔两周跳马上进入。
余悦闭上已经满是泪水的双眼,闭眼前的最后一幕,何翩然已经高高向前跃起到了空中。
肩轴平衡,教练,你看到了吗?我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到的。
落冰!完美!
配乐柔肠百回,凄楚之极,掌声仓促结束后,悲伤的旋律又独自响彻。
何翩然出色完成了所有跳跃,剩下的只有联合旋转。
跳进,摆动,力量和风同时形成。
她旋转,飞快的旋转,在音乐的最后,在节目的最后,她转得越快就好像离虚幻中的点滴越近,那些回忆像旋转中心的她扑来,围绕,清晰的就好像再经历一次,音乐声消失不见,耳边回荡的都是她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
……
“你好好滑,只要完成就行,女单前五名咱们国家多少年都没有过,你不上领奖台也是咱们的骄傲,别给自己压力。”
“我的教练职业生涯恐怕要握在你的手里了。”
“知道自己脸皮薄就不要喝酒,头还疼吗?”
“起跳时别绷得太紧,肩轴要平衡,还有,加油,你是最棒的!”
“你还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伤病是什么,疲劳性的损伤有可能断送你的前程,甚至断送你的一辈子!如果这些伤病在比赛时突发,会让你得不偿失!”
“其实开始是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你的职业生涯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可能陪你走完。”
……
音乐和旋转一同戛然而止,回忆的闸门倏然关闭,滴水不漏。
冰面上,何翩然站在那里,完成了自己的自由滑比赛。
这是她最急迫最仓促的四面礼,结束规定的致谢动作,她用最快速度滑到场边,几乎扑到广告板上迅速抓起电话,“教练!教练你看到了吗?”因为剧烈运动后的喘息让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教练!我滑完了!我完成了!”
与何翩然的急切相反,电话那边时间如同静止,没有一丝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躲在墙角……
☆、第139章
陈教练的葬礼规模盛大,曾经他带出来的那些已经退役的运动员都全部到齐,连在美国动完手术正在恢复阶段的凌凯也坐着轮椅赶来。
初冬北京天空灰霾暗沉,第一场雪降临时,入葬仪式已经结束,偌大墓园里,陈教练的墓碑前只剩下他的妻子廖安和何翩然两个人。
“师母,我送你回去吧。”站了很久,何翩然低声说道,“已经很晚了。”
“是啊,是该回去了……”或许是之前已经哭得太多,廖安显得很平静,她紧了紧围巾,“翩然,你是不是还在意最后他没有等到你冠军的消息?不要内疚了,生死就是这样的。”
何翩然看着崭新的墓碑,哽咽着说:“教练没有看到我最后的得分,没有等到我最后拿到冠军的一刻……”
“不,不是的。”
她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师母。
“其实,在你最后站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你一定会是冠军,所以他没有带着遗憾离开,你给了他人生最后的一次骄傲。”廖安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在最后时刻,分数和荣誉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只有最纯粹的美好送他离开,他心里一定很开心。”
“真的么……”
“相信我,孩子,你就是他的骄傲……对了,明天你叫上队里的人都来我家吧,你们教练有东西留给你们。”
何翩然含泪点了点头。
第二天,所有人没有缺席,大家挤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像从前聚在一起时的说说笑笑,沉默让屋子变得压抑,不知是谁先哭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又再次此起彼伏。
“这些东西他早就跟我交代过,要亲手交给你们,”廖安从房间内抱出一个不小的纸壳箱,几个男的马上迎上去把箱子接过来放在地上,“老陈一直有记训练日记的习惯,从你们进国家队的那天起,他每天都给你们每个人开始写训练日记,这箱子里已经分类放好了,你们拿回家吧,我想这些东西对于你们的意义比对于我更重要……他也希望这些东西能见证你们每个人的成长……”
满满的箱子里一共是几十本日记,上面都写好了名字,双人和冰舞一对人在一起,女单和男单分开,装得慢慢,大家开始找出自己的,每个人因为入队时间长短不同,数目也不一样,舒涵和萧旭松两个人有十几本,苏薇只有两三本。
大家随手翻开,眼泪更加无法抑制。
可这里却惟独没有何翩然的。
“你跟我来。”廖安把何翩然带进了书房,“这些是你的。”
一个书柜上,整齐得码放着数十本笔记,书籍上标好了数字,还有一个工整的“何”字。
这些训练日记被带回了大家的宿舍,何翩然的最多,袁铮帮她把成箱的日记搬上楼,似乎是想安慰她几句,可最后却没有开口就离开。
这个时候,每个人的悲伤都不是能用语言安慰的。
何翩然一直没有勇气打开那些日记,第二天,队内要求所有人照常训练,生平第一次,她在没有任何不可抗力的原因下请假,余教练说只给她一天时间,明天必须恢复正常训练,何翩然明白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继续训练,继续比赛,这样才是陈教练真正的心愿,可是她却又只想让自己单独安静的坐一会儿,好让回忆不那么汹涌的证明现实有多么残酷。
下午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翻开陈教练写给她的训练日记。
陈教练写字不是很好看,字迹潦草,却很有力道,他做事一项有条理,每一天的训练都写在上面,即使当天是节假日没有训练,他也会空出这一页来,标记上假期或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
从第一册开始向后翻,最初的日记已经有点泛黄,而后面的,仍然崭新。何翩然读得仔细,努力辨认他的每一个字,好像就是在和陈教练对话。
……
“天才!我发现了一个天才!她叫何翩然!从身体条件到天赋都像是为花滑而生的女孩!”
……
“训练很不顺利,但我告诉自己要耐心,特别是打基础阶段,练滑行画图形每个孩子都会觉得枯燥,但只有滑行基础好才能有长足发展,翩然是个好苗子,我决不能埋没她的天分。”
……
“今天,翩然在阿克谢尔两周跳前完成了大一字的难度进入,姿态很好,只是膝盖不够直,我虽然高兴,但还是让她暂时先磨练好细节再急着加难度,可能她现在不明白,但将来,这些细节可能会改变她的人生……”
……
“过两天就是世青赛了,我很紧张,紧张到胃疼得厉害,她倒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照常训练,真是,居然在心理素质上输给自己的学生,老陈啊老陈,你是高兴呢还是太高兴了?这次世青赛机会难得,该准备好的一定不能疏忽,她第一次出国比赛,一定把明天收拾行李需要带的东西记下来提醒她……”
……
“之前带过的女孩子也有遇到发育关的情况,但我还是第一次暗恨自己不是女教练,否则至少能帮她分担点压力,心理和生理的变化一起施加,这对很多普通女孩都是个考验,更别提花滑选手了,今天她发过来的数据我看过了,又长高了一厘米,长得实在太快,对跳跃影响太大,不过这已经是次要了,希望她自己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别的教练都是担心选手不上进,只有我,担心我的孩子把自己逼上绝路……”
……
“看着孩子站上冠军的领奖台,她笑着对我挥手,不知怎么就掉了两滴眼泪,还好离得远,她没有发现。这种感觉太美好了,她完成的不只是自己的心愿,还有我的梦想,骄傲和自豪根本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我睡不着,一遍一遍的看比赛录像……”
……
“技术上的失误并不严重,其实她是紧张了,我能看出来。奥运赛季,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她,是夺冠的大热门,她自己也一定很期待,我告诉她只要尽力就好……”
……
何翩然向后翻,翻到奥运会比赛结束,她登上世界之巅的那一天,上面只写了日期,其余空白一片,再往后翻,一天两天三天都是如此,直到第四天,陈教练才在日记上留下了潦草的一句。
“这几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合上日记,何翩然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嚎啕大哭。
陈教练去世后的一个月,队内每个人训练时的训练服都是黑色的,胳膊上更是带着黑纱,队内气氛压抑得可怕,即便在合乐训练滑欢快曲目的选手也都是在停下来的瞬间就收回脸上所有笑容。
主管领导王主任很担心选手们的心理问题,还特意找了心理医生和每个人单独谈话,最后心理医生对王主任说:“每个人在第一次失去至亲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接受现实的过程,这个情绪很难调节,但他们是专业运动员,心理素质都很好,给他们点时间就好了。”
的确,每个人的训练都比从前更加刻苦认真,好像紧接着到来的大奖赛总决赛是一次祭奠,除了成绩,每个人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更好的告慰陈教练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