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生日晚宴非常顺利快乐。颜子真善于承欢膝下,一向便是长辈心中的好孩子,一席饭吃下来,她笑语如珠,服伺周到,逗得邓母开心不已。邓跃晚上送颜子真回家时一直腾出只手握着女友的手,车窗外灯光流丽,邓跃慢慢地温柔地说:“子真,我妈一直怨恨父亲,我本人虽然没有怨恨,不过你也知道,我跟他没有感情,总觉得他是和我生活完全不相干的人。”
颜子真有些意外,邓跃极少和她提起他的父亲,她只知道在邓跃年纪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已经离开去了美国。想到今天是他母亲生日,有些明白,下意识紧了紧握着邓跃的手。
邓跃停下车子,转身看着颜子真的眼睛,诚恳地说:“而且,子真,对不起,我们的婚礼,为着我妈妈,我也是不会请他的。不过,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那下次他来,我们一起去见他,好不好?”
颜子真一怔,呆住,再一回神:“婚礼?喂邓跃,什么婚礼?”
邓跃笑起来,下了车从后车厢取出一束巨大的花束,衬着满天星,上百朵红玫瑰开得无比娇艳:“戒指我们下回再去挑,颜子真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一晚朗月星空晴明如水晶,邓跃的笑脸在玫瑰花丛中温柔如水。
这一晚朗月星空晴明如水晶,卓谦远远地站在校园一角,远远地看着卫音希坐在双杠上撑着手垂着头,心头浮起不知名的情愫。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那天听了颜子真的话去找卫音希,卫音希听他说完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看了很久,卓谦等着她,她却仿佛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然后,才低声说:“对不起,卓谦,请替我跟颜姐姐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她说不下去,最后匆促地说:“我这段时间都不过去了。”
她掉转头匆匆回去,仿佛害怕什么,背却挺得笔直,所有的倔强全都写在那笔直的背上。而那匆匆一转身,却让卓谦看到她的眼中,脸庞上,全是茫然。
而自此之后,颜子真也没有问他卫音希的答案,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所以卓谦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默默地关注着卫音希的身影,看着她在人群中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出没,担忧,却关心,不曾离开他的目光。
校园里有很多人说笑来往,双杠上的卫音希身边也围上了她的室友,卓谦转头和同学说笑。
曾慧永跃上双杠,和卫音希并肩坐着。
“快考试了,”她说,“暑假我们要去外地实习,音希,你去吗?”
曾慧永发现卫音希不大对劲。
一向喜欢独来独往的卫音希,在室友全出去约会或有事时都能安之若素独自呆在宿舍整天整夜的,现在变得很怕一个人呆着。
特别是黄昏的时候。本来吃完了饭大家都会去散步,而卫音希通常是一个人在寢室里自得其乐的,散完步后大家去教室学习她就自己坐床上一个人看书……她不喜欢人多又要抢座的教室。但是现在,她要不跟她们去散步,要不就去灯火通明的大教室,要不就在人来人往的校园操场里呆着。
曾慧永也不问,只是帮她占座,和她混在人群里,然后看着她松口气的表情,自己也就松一口气。
卫音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再也不愿意一个人呆着,特别是一到黄昏,看着暮色慢慢降临,天色渐渐暗下来,就格外心慌,一种空落落的、说不出的焦灼难受憋在胸口,需要急促地大喘气才能松动一点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只有在人群中,听着大家说着话,才能略略放松下来。
自从回校,她就没有再哭了。她就是怕一个人呆着。怕,怕得不得了。
她整日整夜想奶奶,想到这次放假回家,奶奶再也不会算好时间坐在楼前花园椅上,咧着缺牙的嘴笑眯眯等待她;想到家里永永远远少了一个须臾不可缺的温暖的人……她就不能想,可是不能想,那情景那往事和那再也见不着奶奶却不知奶奶去处的一切还是不断地往脑子里钻,逼得她不断地想,想得她绝望无比。
还有一种怕,她连想都不敢想。那天晚上父亲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盘旋,是颜姐姐来了之后奶奶才出现异状,颜家和卫家到底有什么关系?奶奶为什么会这么害怕颜姐姐?这些,她想都不敢想。
她一直是个倔强又勇敢的女孩子,可是第一次失去最亲的人,悲伤和恐惧让她只想逃避。
又是临近考试,她的成绩虽不算顶好,却也是不肯敷衍的,就像温公子说的,要尽可能地考得好。日日夜夜的煎熬下,原本就瘦的她更是瘦了一圈,脸越发白得透明。
她看着曾慧永,曾慧永的目光里面是安慰,她便笑了一笑,轻声回答:“去啊,当然要去。”
邓跃那天给艺术系上电脑课,完了后在系办查点东西,因为是上课时间,很安静,听到隔壁办公室艺术系管考勤的女老师说:“卫音希啊?现在才来销假?你看都快要考试了,你还请这么长假才回来?祖母去世需要这么长时间?”声音非常不以为然。他连忙走过去,看到那女老师皱着眉看手上的请假单,卫音希站在她跟前,听到最后一句,她退后一步,冷漠地抬着头看窗外,并没有半句解释,女老师越发不高兴,拿了请假单要去找卫音希的辅导员。
邓跃走过去笑:“赵老师,我正找你呢,你那台电脑不是有问题么?我现在有空,要不要帮你看看?”
赵老师马上绽开笑脸:“哎,这怎么好意思,可太麻烦你了,我叫电脑中心的人叫了好久了,都说没空。”转身在带邓跃去,想一想,把手上的请假单放在桌面上草草签字盖章,递给卫音希:“好了,下次注意。”
卫音希拿过请假单,看也没看,紧紧抿住嘴角,转过身就走了。
在女老师打开缓慢的电脑过程中,邓跃看着她从楼下飞快地走远,树叶的影子斑驳地落在她瘦弱细长的身上。
他忽然想起温公子昨天晚上在网上闲聊时说:“昨晚卫音希寄过来几张漫画,令人惊艳,忽然之间可以看到笔触带了强烈的感情,画面似乎会活过来。只不过是单独的画,跟原先的连载没关系。但是……比以前的出色太多了,就像她的灵感忽然活了过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子,在倔强冷淡的外表下,其实是羞怯,脆弱,和极重感情。也只有颜子真,用了那样一厢情愿的热情和爱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和她建立友谊。
可是现在,这友谊面临考验。
颜子真慢慢地恢复了原来的生活。
她明白音希的躲避,要是她,也会暂时以躲避安抚自己的心。
她对邓跃说:“邓跃,你要帮我照看着她。”
她知道这个学期结束后她们有一个月的实习,邓跃因为年轻,也因为教艺术系绘图软件,会成为其中一个领队。
☆、第45章 三十八
《二月初一》连载之第八期结局
康锦言和周默从小镇搭火车离开,三天后回到省城。
父亲他们尚未回来,周默说应该已经启程。康锦言问他几时回来的,他笑:“跟着军队。”
这一次重逢,他们俩人已经默契地不用言语,他跟着军队率先回来,然后一路寻访,兵荒马乱,多少困难,幸亏她记得他当初说的话,在山村里呆着,没有到处乱跑。
周默在西南接到康锦言父亲一家时,没见到康锦言,又知道康锦言母亲在临走前一晚去世,既悔恨又担心。但是炮火连天山长水远,他虽有两次冒险想要回来寻找,却无功而返,有一次还中了枪。直到日本鬼子开始败退,他跟着二叔的军队先行返回,才得以在较安全的情况下开始仔细寻找,五个月后,终于找到了康锦言。
在山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紧紧抱住康锦言,喜极而泣,这女孩坚强骄傲,聪明可爱,自小他便认定了她,决定一生都要护着她的,可是一场战乱,一时疏忽,他险些失去她,这几年来心中无限后悔和害怕,幸而天可怜见,他终于找回了她。康锦言缓缓回抱着他,这个世界上她所爱的人和爱她的人,是这么的少,这么的珍贵。而所有看着他们的人,不管仆人农人还是路人,都带着笑容宽容地看着,战乱中失散的亲人爱人重逢,太多的人了解这种心情。
回省城的路上,周默详细地讲了他在西南的情况,以及康父三人的情况。康锦言沉默许久,也略略讲述了自己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至于为何与父亲失散,她缄口不言。
康家已经在周默的吩咐下基本修复,康锦言安置好便去了火化场,迎回了母亲的骨灰。她当年私下许了重金请求火化场的一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人好好保存母亲骨灰,那人十分守信,大约日本人也不会和火化场过不去的原因,史氏的骨灰盒外的包裹都只是略脏,那也是放了很久的原因。周默给了那人一条金条。
第二日她就去了柳源家所在的镇子。周默找到她的时候身边是带着几个人的,是周默的二叔怕他危险派给他的几个兵,当时在山下她便吩咐他们四下打听四个月前抱着婴儿的少妇,但是日本鬼子投降了,许多人返乡,人的流动太过频繁,到底也没打听出什么。
路上不太平,周默带了几个兵和仆人和她一起去了柳家。柳源家本是殷实人家,虽已有多年无人居住,尚有老仆看着房子,见康锦言说话和气,把柳家情况说得真确,又还带着兵,便让他们进了房子。康锦言四下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她想到陆雁农说过并不曾在此处住过多久,便转向老仆打听姚家,听得老仆说姚家老夫妇在早几年便回了老家养老,因有儿子在外参军,便不曾卖了房子,也派了老仆看守。康锦言便打听姚家女儿近日是否曾经返家,老仆点点头,说前阵子有见过姚小姐出没过。
到了姚家,康锦言便没这么客气,直接踹了门进去,待得姚家仆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她厉声问:“你们家小姐呢?姚红英呢?”
那仆人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和她身后的兵,结结巴巴地说:“早……早……就走了……。”
康锦言也不说话,只让人把整个房子封了四处搜寻一遍,屋里屋外各个角落的确干净无比,并没有妇人婴儿的生活痕迹,姚仆老老实实地说姚红英几个月前回来住过一阵子,不过两个月前就走了。
康锦言沉默不语,周默见状问了姚仆几个问题,交代手下:“快马加鞭去邻镇孙家,若见到孙家年轻妇人带着婴儿的,绑了来。——全镇都打听打听。”
然后他看着康锦言,想了一会儿,带她走到后院的小楼里,那应该是姚红英住的地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周默撬起一块青砖,底下有一个瓮状的空洞,他低声说:“刚才有个兵跟我说这里有蹊跷,你看,应该是埋财物的地方,乡下富绅家有藏埋金银的习惯。她回来应该是来拿钱的。所以……”康锦言抬起眼,双眸晶亮:“所以她不见得会回孙家。”
其实她刚才就有预感,姚红英不会回孙家。
那么暂时是找不到她了。康锦言咬紧牙关,不急,康家有的是钱,周家有的是势,我不怕你逃到天涯海角。
让人在附近打听之后,康锦言下了悬赏,如果有人知道姚红英下落,随时到省城周家康家领赏金。
随即便去了陆雁农生前居住的地方。陆雁农的药堂已经破败不堪,有穷苦人家借住一隅,大约因为陆雁农生前从医颇获敬重,她生前的东西都被好好地收在一间屋子里。
康锦言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三天,那间屋子里,有陆雁农生前留下的所有医案和生活小记,这三天里,康锦言一边看一边收拾,周默则请了人来修缮整间药堂,战后人手好雇,周默工钱又给得极厚,三天后整间药堂和后进的屋子便焕然一新。他又给了借住的穷苦人家一小笔钱让他们另找地方住,临走前留下自家的仆人看铺子,直到柳源一家回家。
四天后,康锦言把所有的医案和生活小记都带走,留下一封信。
回程的路上,康锦言认真地对周默说:“我一定要找到柳松。”周默揽她入怀:“我们一起找。”
回到省城的日子里,因康家和周家都还没到达,周默照常在二叔军队帮忙,康锦言开始料理家事,整理整个房子。
与此同时,康锦言画了姚红英的画像,让复印社复印多份,周默拜托他的二叔让人在全国各地留意,暗中悬赏寻人。两人自己也找了同学朋友在各地悬红找人。
过了几日,有康家的旧仆回来,康锦言也留下来了,偌大一个家总还是缺人的,时至今日,她比当年的她更加决断威严,也许是她再不似从前,旧仆对她也变得敬畏有加。
有一日,康锦言在母亲卧室里祭拜母亲骨灰时,有旧仆在卧室门口等着她。
这日是康家和周家一起返回来的日子。
康锦言认得这个妇人,她以前专管打扫史氏和康锦言的卧室,憨厚但极怕事,因为康家有孙姨娘和自己分庭抗礼,孙姨娘又掌着家事脾气不容异己,康锦言对贴身佣人都没什么要求,就更不会计较这些打扫的人了。
她安静地看着这个妇人,经过这几年,妇人老了很多,战乱年景人人日子难过,这也是她留下旧仆的原因。她问她:“有什么事吗?如果在银钱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同我说。”
妇人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跪了下来,嗫嚅着说:“大小姐,我心里一直藏着件事,本来不敢跟你说的,你别怪我。”
康锦言有点意外,因为和周默约好了去火车站接父亲,便边走边说:“你别跪,有事下楼跟我说。”却忽然一顿,回过头来:“是以前的事?”
妇人正起身,狼狈地拼命点头:“是……是的。”
康锦言似乎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周围,轻声说:“你说罢,这周围没有人。”
妇人一怔,眼中露出感激和羞愧:“大小姐,对不起你,我怕……”
康锦言点点头:“我明白的,我一个人也保不住别人,更何况时时提防呢。你说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妇人低下头,飞快地说:“几年前你们离开前那天晚上,孙姨娘到太太房间里,说,你们第二天就要逃难,一路上残兵败将兵火连天,健康正常人都不见得跑得过,何况是病得起不了床的人,到时候只可惜了大小姐,肯定是宁可跟着太太死也不会独自逃走的。”她不敢抬头,低声说:“后来我就听说太太吞金了。”
她低垂的目光看到大小姐的双手攥紧,指节发白,心中实在害怕,偷偷地抬头瞟了一眼。
康锦言已经转过身子,慢慢下楼。只是那脚步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地慢。
她是知道小小姐的死因的,这个样子的康锦言仿佛踩着小小姐的血肉,她竟能看得出那每一步的恨意,不禁打了个寒噤。
康锦言还是和周默去了火车站,到达火车站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一双眼睛分外冰冷,周默已听了康锦言转述的仆妇的话,心下恻然,紧紧握住康锦言的手道:“锦言,无论你要做什么,记住,你身后是我。”他坚定地看着康锦言。
虽然逃往西南路上为什么会失散康锦言什么也没同他说,可是只要略用一用脑就知道了,要不然,年幼的康敬业怎么须发无伤?娇柔的孙姨娘怎么顺利到达?偏偏却是年轻体健的康锦言莫名其妙地失散了?他在西南并没有给孙姨娘好脸色看,但是孙姨娘一个内宅妇人,两家又是世交,又没有真凭实据,怎么也没有道理去为难她。
可是现在康锦言回来了,那么,康锦言要做什么事,他不仅永远站在她身后,更乐于为她出手。
康锦言双眼的冷意散了一些,浮出暖意,她回握着周默的手,点了点头,想了一下,说:“周默,你记得,这是你说过的话,如果我做的事让你觉得不能接受,你也可以忘掉你说过的话。”
周默微笑着说:“我不会忘记,锦言,你是我的上帝。”
康锦言忍不住笑了一下,轻声说:“所以我做的事,都是对的。”
周默干脆利落地说:“当然。”
那三个月逃难的生死苦难,她不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她自幼需靠自己为懦母弱妹挣得一席之地,其中酸苦,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弱妹无故被姨娘摔死却死得无凭无据,心中悲愤恨意,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病弱的母亲被人一逼再逼,为了不拖累她吞金而死,她的愤怒仇恨,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如今有能力护着她,那便是天上地下,杀身成仁,无论她要做什么,他也要护着她。
只要是康锦言做的事,就全是对的,其他任何人不得置喙。
☆、第46章 三十九
有军人开道,周家和康家很平稳安全地在月台见到了周默康锦言。
因为周默找到康锦言的时候两家人已经在返程火车上,消息便没有传到。此际两家人乍一见到和周默携手并肩的康锦言,都呆住了。首先表示出惊喜的反而是周母,一把拉住康锦言的手,欢喜地落下泪来:“锦言,锦言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语无伦次地转头看着丈夫:“你看,你看,我们锦言没事呢。”
周父看向康锦言的目光十分慈祥和怜惜,康锦言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抱住周母:“表舅妈!”康锦言和外祖母和周默的祖母是姨表姐妹,康锦言一直是唤周母为表舅妈的,只是订婚后改了口唤妈妈。这一声表舅妈令周母百感交集,不禁轻轻一拍康锦言的肩,笑着说:“不叫妈妈了?不过没关系,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厮见康父三人时,康锦言就冷静得多了,康老爷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女儿,心中虽然伤感,但美妾爱儿在旁,又隔了这么些年,也淡了好些。此时见到女儿失而复得,一时间恍如隔世,心中却也十分激动,一路上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频频低头看顾,康敬业拉着他的衣襟也唤不回半点注意。
康锦言此次已不打算再虚与委蛇,看着任凭儿子撒痴的孙姨娘,淡淡不语,只轻轻回答父亲的询问,当她回答当初失散之后独自流浪三个月时,孙姨娘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正不怀好意地打算说些什么,康锦言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孙姨娘一怔,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锥,竟冷得她浑身一抖,那倒抽了半口的冷气便噎在半途,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