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自从在颜子真楼下开始的暗潮纷涌你来我往,他就看出来漩涡的中心就是颜子真。在邓安的眼里,颜子真是个比同龄人略微豁达一些、俏皮一些、随和一些的女孩子,只不过这是因为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太过顺利的缘故,故此有低于这个年龄的天真。有她的风采,就像别的女孩子也有她们自己的风采一样。只是如此。而他一向不是太喜欢这样的女孩。
就像邓跃的母亲有时候忧虑时跟他说的一样,这个女孩子仗着家境好,不肯正常工作,学人家开网店写小说,虽然听说赚得还可以,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还有,家境太好太一帆风顺长大的人难免会过于天真不知人间疾苦,到时候吃苦的就是自己儿子了。
他不是完全赞成,却也不认为她过虑。
但是他现在看到她总是微微扬起的嘴角带了些颤抖,忽然有些后悔。
他伸出手,想去握住颜子真的手臂。在这一瞬间,他真想立刻把她带走。他的直觉意识到这中间的风波不是儿戏。
“我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周玉容阻止了玉音,忽然开声。
☆、第50章 三
那时候,山更青、水更澈、花更好,只是,人却是穷的。把这大多的砖瓦的屋换成泥造的,那便是当年的青乡。不过周家倒是有两幢青砖大屋,我的伯伯,也就是玉音的爹是乡长和书记。
我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寄居在奶奶家里。学校里基本不开课,我跟着一个从前的校长慢慢地读书,伯伯虽然不赞同,但也默许我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发现不远处伯伯的家有嘈杂的人声和砸东西的声音,伯娘对伯伯是百依百顺的,伯伯对堂哥堂妹也是百依百顺的,乡里的人向来是怕伯伯的,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想跑过去看,奶奶拉住我不许我去。后来玉音过来跟我说,她又有嫂子了,是个城里人,长得很好看。但她的表情很不满,她愤愤地说:“她砸了我们家所有的东西,还包括我的陶娃娃!”
我很好奇,她不是已经有嫂子了吗?天黑的时候趁奶奶不留意,还是偷偷跑去看。
我趴在窗缝里看,窗很高,我叠了好多石头垫着脚,我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子,一双黑亮狂怒的眼睛,长头发散乱地披着,嘴唇很红,有好多血从嘴唇上流到下巴,她的牙齿还在死命地咬着唇。山里的孩子都长得白,可是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雪白脸色。她坐在地上,很粗的绳子把她绑在床脚。
她就那样一声不出地坐在那儿,瞪着眼,似乎眼角都要裂了,整个屋子里东西全砸了,又乱又脏,没有人进来。就她一个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忽然,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乡里所有人都怕伯伯和堂哥。可是那几天大家都偷偷地在议论,说那女孩子了不起,说,她的哥哥差点把我堂哥打死,被抓起来了,她为了救她哥哥,愿意以身相代。
她被绑了好几天,也饿了好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会去看她一次,她总是坐在那里不动,慢慢的,眼睛里一点表情也没有了,脸上也没有表情了。我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拿了个馒头趁人不注意跑进去,递给她。
她瞪着我,距离这样近,我看到她的眼角真的都裂了,想到校长讲过的成语“目眦尽裂”,就觉得心里沉沉的,很难过很难过,我伸出手去摸她的眼角,她偏偏头不让我摸,但仍然毫无表情。我只好伸长手,把馒头递到她的嘴边。
她闭着嘴,我想把馒头放在地上,可是她两只手都绑着,是拿不起来吃的,就只好一直伸着手,一只手酸了,就换另一只手。
过了很久很久,她看了我一眼,终于,很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是摇头,伸着手。
直到伯娘叹着气把我叫出去,她一直都闭着嘴。
那天晚上,奶奶没有允许我踏出家门,我也就没有去窗缝里偷看她。伯娘来看奶奶,说,堂哥和她圆房了。接下去,就要办喜事了。
我问奶奶,原来那个嫂子呢?为什么不见了。奶奶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别管闲事。
然后我听到堂哥跟别人讲,她不听话,没有关系,再把她哥哥抓回来呗,听说她还有个弟弟是不是。所以过了一些日子,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开始做家务、洗衣服。但是,她从来不说话。我听说,她刚来那天砸了所有的东西,也一直都没出声。可是大家说,她不是哑巴,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呢。
我是第一个听到她说话的。我常常和奶奶一起到河里洗衣服,一看到她提着大篮衣服出门时,就拉了奶奶一起去。我陪在她身边,每次都陪到她洗完,因为她不让我帮她洗。奶奶一般早就洗完,就让我留着,自己先回去。
有一次我看到河底有一块很好看的石子,就想捞起来给她,那么好看,也许她会喜欢,也许她就会笑了。于是我就下到河里,我不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所以我在河里一跤滑倒时,她惊呼了一声:“小心!”然后扑下水,把我拎到河滩上,我手里抓着那块石子递给她,她看着我,接了过去,轻声说:“谢谢你。”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可是我看到她的薄衣服因为水浸湿了贴着身,透出来的全是青青紫紫的伤,有新的,有旧的,很可怕。我知道,是堂哥打的。有一次,堂哥还打了她的头,额头发际里面有一小块整个头发都扯脱了,全是血。
但是她一声都不吭。
她开始和我说话,拉着我的手教我很多校长也不会的东西,有时候,会微微的笑,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颜子真呆呆的,她想到小时候抱着妈妈的头,摸着妈妈的头发,发现有一块小小的地方没长头发,就嘻嘻笑:“妈妈这里也长旋吗?妈妈头上有三个旋吗?颜子真只有两个,爸爸说颜子真是牛所以有两个牛角旋,妈妈你为什么有三个旋,那是什么呢?”一边摸着自己的头,要找到第三个旋。妈妈抱着她,微笑着摇着她:“妈妈是怪物,长三个角的怪物,子真怕不怕?呜……”
颜子真泪如泉涌。
过了两年,她怀孕了。刚知道怀孕的时候,她不再同我玩,一直都是呆呆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的神色,很可怕。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我想我也懂事了很多,我有点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所以我一直跟着她。后来有一天,在竹林里,她抱着我,大哭起来。
她来这里,从来没有笑过,从来没有诉过苦,更加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她一直都是毫无表情的样子,最多只是淡淡的。那天她也没哭多久。
可是堂哥还是一样打她。后来奶奶去同伯伯说,他总算好了点。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乡里重男轻女,伯伯家尤其厉害,她生下女儿的第二天,就被拉起来干活、洗衣服。那天晚上堂哥喝醉了回来,暴打了她一顿,说她生了个赔钱货,说她整天一张死人脸,打得她浑身都是血。没有人拉他。我在奶奶家听到,拼命跑过去,堂哥已经到另外的房里睡了,她仍然躺在地上,都是血,我和伯娘把她抱上床,她的脸上,却仍然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一点也不痛,看到我,还微微弯了弯嘴角。我看着旁边床上的小婴儿,也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我抱起她,哄着她。
那天,我哭了很久,我哭着问奶奶,为什么她不逃走呢?奶奶说,怎么逃得了,她有家、有母亲、有兄弟姐妹在城里,伯娘的弟弟又是城里当权派的,她能逃到哪里去。我说她哥哥为什么会差点打死堂哥呢?奶奶苦笑了下。
晚上睡觉的时候,奶奶自言自语地说,会有报应啊,会有报应啊。
“后来,过了两个月,我父母来接我,我从此离开了这里。”周玉容抬起头,看着颜子真:“再后来,我听说我走后两个月,她也终于逃走了。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两年多,伯伯一家的权势也越来越小。”她温柔地看着颜子真:“我那时候就想,你一定会被她带走的。我那时真的松了口气。”
周玉音皱了皱眉头,看着周玉容,又转头看向颜子真。
颜子真如雷轰顶。
当周玉容说“她怀孕了”,她心里就开始害怕,却不太知道害怕什么,这句话一说,她只觉得一切都变了颜色。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忽然愤怒:“你胡说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姓颜,我姓颜!”她一掌推开周玉容,往山下狂奔。
邓安跟着冲过去,拦住颜子真踉跄着要摔倒的身子,接着拉住她的手:“慢慢走。”
颜子真拼命甩开他,用脚踢他,头发全乱了,满脸是泪。邓安不肯松手,山路滑而陡,这一摔下去,难以设想。颜子真却也不放弃,两人乱成一团,邓安大吼:“吃苦的是你妈妈,不是你!!!”
颜子真浑身一震,停下来,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邓安顿时后悔,只得紧紧拉住她手臂。颜子真却低声说:“我知道。”
那边厢周玉音本来一直淡淡不以为意地听周玉容说话,这当儿嗤的一声笑:“不是你自己要跟来了解真相的吗?农村里谁家不打老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发什么神经。”
周玉容回头喝道:“玉音!你够了!你知道她是谁,还说这些话?!”
周玉音微微一滞,随即冷笑着说:“玉容,你和卓嘉自交情好,那是你的事,我家好歹也是你至亲,你不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可我全家家破人亡,犯不着跟她惺惺作态。她是什么人,我更加管不着。”
颜子真霍地抬起头,厉声说:“我不会有你这一家肮脏的血!”
周玉音的脸色一变,冷笑:“这只怕也由不得你。要不你就学哪咤吧。”这一刻,映着她身后森森绿竹,眼里的怨毒和愤恨直欲噬人一般。
“而且,”她忽然悠闲地说,“你以为,你母亲那边的血,有多么干净么?”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父亲母亲被骗去流氓斗殴场所找我哥无故被捅死,我哥哥被莫须有的罪名判了死刑,我奶奶大病一场离世。这一切,颜子真,全拜你卓家所赐,拜庄慧行所赐!!!”
她的眼中似乎也有血和泪,也有怒火和惨切:“我去找过庄慧行,我带了录音机去。”
她仰头望天,许久,惨然一笑:“我才十几岁,我怎么斗得过她。”
往事照样折磨着她,她的浑身有止不住的颤抖。
颜子真呆呆地看着她,忽然笑起来,尖利地说:“对,也许他们的死不合法,可是他们之前做的事一定早就死有余辜!这就是你奶奶说的报应吧?我外婆多伟大,终于替我妈报了仇。”她又冷又热,又是悲愤又是痛快,只觉得一切都应该更猛烈些,都应该更直插人心些,应该更痛些。
周玉音怪异地看着她,周玉容急忙喝道:“玉音!停止!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她们母女是无辜的!”
周玉音大笑起来,她指着四座坟茔,大笑着说:“无辜?亲爱的姐姐,这里躺着的是我的奶奶爸爸妈妈和哥哥,也是你的奶奶伯父伯母和堂哥。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谁来对他们说我是无辜的?我妈妈我奶奶是无辜的?我爸我哥罪不致死?你别忘了,卓嘉自是她妈妈亲自送来的,是她妈妈庄慧行亲自送来用她交换她哥哥的命的!”
颜子真张大眼睛,脑中雷声轰轰,不能置信,周玉音一把推开玉容,对着她笑容诡异:“颜子真,你真是天真,你要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你外婆伟大?你外婆替你妈报仇?我告诉你,是你外婆亲自把你妈妈送来的,她说,她不能让儿子死,所以把女儿送来交换。我还记得,卓嘉自来我家的时候,还以为来走亲戚呢,一直到找不到她妈了,到我二哥告诉她她妈和她哥早就走了,她妈把她留下来换她哥的命的,才呆得跟个木瓜似的。哈哈哈。”
她哈哈大笑:“他们卓家要是有骨气,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让自己的妹妹用身体来换自己的命,卓家!多干净的卓家!”
她的笑声如枭啼,凄厉而悲愤地在整座竹林里回荡。
☆、第51章 四
颜子真一边沿着水泥公路走,一边等搭车。直达的班车是上下午各一班,都已经开走了。她在等近距离的车,然后不断地转车回家。
她不能留在这里再多一刻。
心里如同油煎火烧,说不出的痛苦煎熬,说不出的难受伤心。那是她妈妈吃的苦,受的非人的罪,而她只是听了别人简略的叙述,那都过去了,可是颜子真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痛得要裂了开来。她没有办法想象妈妈当年的样子,受尽屈辱生不如死,那样的折磨和悲苦,那时候妈妈绝望得想死吧?她想到家里的妈妈,总是对着她闲闲调侃、幽默开朗的模样。那才是她的妈妈啊。妈妈,她握紧拳头咬着牙,妈妈啊。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像决了口的河水,流了满脸,只是停不下来。抹了又有,抹了又有。
她不停地走着,流着泪一边走一边一直在发抖,修长的身形微微弯了起来,像一片秋后的落叶簌簌地在盛夏山色里发抖。
邓安默默地把车停到她面前,叫她:“上车。”
她茫然地看着他。
邓安下车,拉着她上了车。
她茫然坐在座位上,躯体不受意识左右,仍然一直在抖。
邓安开了会儿车,看了看她,停下来探身帮她把保险带系好,然后静静地看着窗外,安慰地说:“颜子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过去很久了。”
是么?颜子真茫然地望着窗外青山绿水,过去了么?自己呢?自己的存在可不就是那个活生生的纽带,联接了过去,把过去带到了现在?忽然间,她痛极的心中涌起空茫茫的悲哀和绝望,深不见底的绝望。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听说我走后两个月,她也终于逃走了。”“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两年多,伯伯一家的权势也越来越小。”
像有闪电一道一道刺心裂肺,她意识到自己的绝望是什么,她的生日就在那年春天,这带血的生日再也侥幸不了。我竟然流着这样的血。然后,她又想,多么可耻,妈妈经受这样的一切,可是现在我却在伤心痛恨自己流着这样的血。
她的手握成拳,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紧到手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感觉不到痛,但嘴角却弯起一个嘲讽的笑,浸在泪水里,说不出的寒冷。
邓安转头看着颜子真的那个笑容,慢慢地说:“那更不是你的错。我不觉得你从此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颜子真不语,只是望着窗外。
邓安说:“说得真轻巧是不是?我明白,做起来不轻巧。可是,你看你妈妈不是做到了?她是你的亲生妈妈,不是吗?”
颜子真眼神空茫,嘴角那个笑更加触目。亲生的妈妈,外婆。外婆,你也是妈妈的亲生妈妈。
邓安启动了车子,说:“你不需要负罪,更没有必要折磨自己来减轻痛苦。”
那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言语。邓安沉默地开着车,颜子真沉默地长久地望着窗外。
到了颜子真家,邓安陪她上楼,看着她关上家门,才转身往电梯走。才走一步,颜子真打开门,叫他:“邓安,谢谢你。这些事,请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人。”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邓安点点头,再看着她关上门。怔了许久,颜子真这一眼,很冷静,很清楚,那里面,有点东西不见了,却多了一些东西。
颜子真关上门,坐了下来,很久之后她打了个电话给小舅舅。
“小舅舅,”她尽量用轻松的口气问:“你能告诉我外婆和妈妈的事情吗?”
卓嘉在拿着电话一怔,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颜子真说:“没什么,小舅舅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这么不能原谅外婆。”
卓嘉在温和地说:“颜子真,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外婆也已经不在了,大家会慢慢忘了这些事的,你别再想了。”
颜子真固执地问:“可是小舅舅,我想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外婆对不起妈妈?”
卓嘉在叹了口气,只好说:“颜子真,别怪你妈妈,小舅舅只能告诉你,是的,这件事是你外婆对不起你妈妈,所以你妈妈才伤心才不能接受。所以颜子真,你要好好疼妈妈,听妈妈的话,知道吗?别再追根究底,让大家把一切都忘了吧。”
颜子真轻轻地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那个人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妈妈始终不原谅外婆,是妈妈的权力,她被全心信任的母亲出卖,她终身无法原谅,终身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