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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她抬起头,眼睛里湿漉漉的,“你陪我去买吗?”
    “……”看到她的眼神,他顿了顿,“我陪你去。”
    她笑得双眼微微眯起,“真好,真好。”
    可这四个字却好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心不在焉地。他感觉到她的异样,长臂微舒,仿佛是要抱她,却轻轻巧巧便将那竹签自她手中夺了去,就着月色凝眉一看,便笑了。
    她欲抢抢不回,哭丧了一张脸道:“还笑?这可是中签!”
    “你去法严寺,就是为了求签?”他却笑得愈加温柔,星辰的光芒散落在他无边无际的黑眸中,令她怔了一怔,“你有什么疑难,都不问我,先要问过法严寺的菩萨?”
    “我,我……”她急了,“我当然有疑难,女人的疑难,你不懂!”
    女人的疑难?他仿佛信以为真,往她身上着意瞥了一瞥,羞得她转身就逃。他却一把自身后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呼吸濡湿她颈项,他轻声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明明是一首凄凉的诗,怎么却被他念出了……香艳的味道。
    她被他全力地拥着,连呼吸都不敢粗了声气,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你今日上朝,圣上找你说什么没有?”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
    “哦。”她努力轻描淡写,“我今日遇见了皇后娘娘,她说让我进宫照顾她。”
    他手臂一僵,没有说话。
    “听闻圣上要秋狩了?”她又说,“你会不会去?”
    他忽然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正面相对,他的眼神里微露焦灼:“皇后说了你何时入宫?”
    “还没说。”阿苦撇撇嘴,“大约就这几日,要跟去秋狩吧。”
    男人沉默了。
    入秋的风自高墙上吹落,藤萝簌簌轻摇,花架上的蔷薇又落了一地。他思索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冷不冷?我们回去说。”
    回去,可是他的手还揽着她的腰。一路上颇遇见几个当值的下人,都是瑟缩着行礼没有望过来一眼。未殊过去没有发觉,这时才感到这些人的礼貌谦恭之中全是一种奇特的恐惧,抬头望向高墙之外,他知道外边还有三十个金衣侍卫日夜不休地看守着。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这个王朝的敌人。
    若在过去,他一个人,身当万箭,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是因为他英勇也不是因为他坦荡,而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人世并没有很多的意趣,他活着或死掉,他自己都不在乎。
    可是现时不同了。
    此时此刻,月光半露,星云如雾,他的怀中搂着那一个娇娇小小的人儿,她给他吃过年的消夜果子,她治好他的病,她会撒娇、会吃醋、会闹脾气,她那么活色生香,常常让他怀疑自己寡淡的人生根本负担不起……
    而他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感受到,他不能失去她。
    皇后娘娘,真是个一点亏也不吃的强硬女人呵……
    不过,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混沌的容成仙人了。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不能失去她。
    ☆、第59章 逐鹿
    “师父?”她轻声抱怨,“你弄疼我了。”
    他忽然清醒,此时却已在他的东厢房中,光线都是暗的,只得外间的月光透窗而入,映得一室虚冥。他道:“怎么在这里?”
    她古怪地望着他:“你带我过来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你回去休息吧。”
    “好嘛,又要赶我走。”她喋喋不休,往外走去。他推门走入内室,许久之前那三支蜡烛仍在袅袅燃烧,他的心头突然烦闷到不堪。
    日前皇帝的话又袭上心头。
    “泠儿来与朕说了几次,朕想着不妨就趁皇后生子,喜上加喜……”
    他没有想到公主还是不死心。即令他根本不爱她,她也一定要嫁给他么?
    女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公主与他联姻,或许能保住璎妃,或许更是将璎妃往火坑里推了。皇后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也许公主的目的,就在于让他成为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吧。
    他望着观星阁中那三炬粗壮的蜡烛,蜡油如泪,在鎏金铜烛台里积了盈盈的一汪。月光照映之下,观星阁中的二十八星宿仿佛在漫天移动,循着只有他才知道的轨迹,迈向只有他才知道的终结。
    ***
    草原上来的舍卢人本是居无定所,一年四季都在不同的地方围猎。而今入主中原,这习惯也未曾改,深青浓紫的牙帐在龙首山以北的广袤山岭间绵延铺展开来,一路驻跸警卫凛然有节未尝扰民,一应朝野事务也都挪到了北都的静华宫中议决。
    秋高气爽的八月好天,鹿苑一片青葱入眼,山林茂密,间或有飞禽走兽经过,正是猎鹿的好时节。皇帝诏命围起百里方圆,网开一面,自己一身玄衣劲装,乘了一匹好马,臂上挎着百石强弓,往空中一挥袖,众人猛地吆喝一声,便各个飞驰了出去。
    阿苦乖乖地侍立在胡皇后身后,听着一众贵人命妇嚼着瓜子儿扯闲篇。
    “那个,我没看错吧?”一个贵妇人摇着扇子一脸惊吓,“那个白衣衫的少年郎是谁?身手如此了得,莫要把今年的头筹拔了去!”
    阿苦望过去,树影葱茏之间,那人一袭紧束的箭袖白衣,长发都梳拢在冠中,正挽弓而起。她看不见他的猎物,只看见他绷紧的侧脸,片刻之后羽箭刷刷射出,那边厢的男人们响起一阵欢呼。隔得太远,唯见草木摩挲,她想,师父就是师父,师父不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那便是容成了。”胡皇后眯着眼睛微微笑,转过头,容颜慈和,“本宫与你说过,那是陛下和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
    璎妃的表情僵了一僵。原想将话题引到赐婚上来,却反被胡皇后将了一军。
    旁边见机的女人忙插了句嘴:“容成仙人原来不仅模样周正,占算灵验,便连这武人的事情也会,可真像个舍卢人一般呢!”
    胡皇后笑了,“他怎么会像舍卢人,他从头到脚都是汉人。”
    这话说得古怪,众人都不敢接话。忽有一个声音不管不顾地响起来:“他做了我的驸马,自然便是舍卢人了。”
    阿苦端住了手中的药碗,望过去,果然是沐阳公主晏泠,她今日打扮得像一只孔雀。
    女人们的眼中都闪出激动的光,那是感觉到好戏将近的光。
    胡皇后眼神微动,“这话倒也没错,圣上也与本宫提过。不如待他们猎鹿回来,本宫给问问。”顿了顿,“不过女人啊,不要太心急,心急只会让男人跑了。”
    ***
    淙淙的溪流上跳跃着太阳的光,有一只梅花鹿在这溪旁饮水。
    未殊伏在马背上,躲藏在树后的暗影里。他已经独自等待了很久。
    那梅花鹿意态悠闲,饮完了水还去食草,待得吃饱喝足了,高昂起了头颅,晃了晃脑袋。
    未殊缓缓地抬起了弓,双眼微眯,弓弦被拉到最大,绷紧。
    “嘶——”身下的骏马却突然受了惊吓,长长嘶鸣了一声。
    未殊微微一惊,然而更惊的自然是那梅花鹿,撒开蹄子便越过了溪流往那边丛林里跑去。他眸光一凝,双腿狠夹马腹,也随之蹚水追了过去!
    耳畔疾风刮过,竟有另一个人也跨马追来,与他并肩策马飞驰!
    未殊的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苍白的脸容上愈加不见深浅。
    身边的男人很沉得住气,奔驰之中,不急不喘,“你惊了朕的鹿。”
    “陛下言重了。”未殊缓缓停住了马,任那梅花鹿去得远了,才道,“微臣怎敢与陛下共逐鹿。”
    “驭”地一声尖哨,皇帝胯下的高头大马猝然前蹄立起长嘶一声,皇帝自马上回头,目光冷锐:“未殊。”
    未殊心神一凛,当即下马跪地。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他本名。
    他给予他的,本名。
    很久,久到他几乎都要忘了,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曾经带着他厮杀于疆场,教他挽弓射箭,教他权谋杀伐,最后,却用一颗药丸,终结了他的利用价值。
    他低下了头,眼神沉静地凝视着秋草上初初凝上的霜。风中是飞藿的冷味,不香,但令人无法忘却。他的声音很稳。
    “臣御前无状,请陛下圣宥。”
    皇帝扬起了马鞭,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指向这一片葱翠山林,眼中日光跳跃:“这个地方,你可记得?”
    未殊道:“不记得。”
    “是么?”皇帝笑了一下,“当年你才八岁,八岁即能亡国,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未殊道:“臣并无这个能耐,是陛下天命所归。”
    这话谄媚得露骨,反而不似谄媚。皇帝皱了皱眉,低头望去,未殊永远是这样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让他感到危险。
    他竟然养大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捉摸的孩子。
    “你当年与朕说,下雨更好。”皇帝缓缓地道,“不错,若不下雨,怎么可能掩藏得了那么多汉人?”
    未殊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全身竟是一晃,仿佛跪不稳了一般。可是他仍抬着头直视马上的人,那漆黑双眸里的光焰令皇帝发笑。这个少年,他有什么资格装无辜呢?就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一样。他将马鞭凌空抽响数下,表情深晦莫名:“你一直装,我一直看着。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臣……”他想说话,却觉艰难,口中干涩发苦,“臣不知陛下在说些什么。”
    晏铄微微躬身,仿佛还想观察他,狼一样的浅色瞳仁里光芒孤独,“未殊,你说,朕治国如何?”
    未殊默了片刻,“陛下治国如何,微臣原不知晓。只是曾听一个人说起……说如果不是陛下,或许元元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晏铄寥寥一笑,“权力固然是好物,朕的手也固然不算干净——但朕告诉你,便是前朝敬毅皇帝再世,也不会有这样的太平。”
    未殊沉默。
    “所以,”晏铄微抬下颌,“放弃吧。”
    未殊听见自己牙关微磕的疼痛声音,冷汗渗透了重衣,但他仍是开了口:“微臣不懂陛下言中钧意。”
    ——“啪!”
    马鞭陡然抽落下来!
    未殊猝不及防,只略抬了抬手,整个人已被抽翻在地!长草伏低一片,水泽中惊起了几只小雀,嘎嘎惊叫着往天外飞去。他不得不抬袖拦住刺目的日光,而皇帝已抽下了第二鞭!
    “嘶啦——”雪白的箭袖刹时破开一道血印,衣下的皮肉被抽得翻卷裂开,日光一晒,汗水渗入创口,好似磔刑加身般惨烈。
    他闭了闭眼,咬住牙,缓缓地跪直身来。
    “朕知道你想起来了。”晏铄冷冷地道,“你将无妄送回来,不就是为了向朕造反?”
    “微臣……”未殊一字字、艰难但清晰地道,“微臣并不想向陛下造反。微臣只希望……过自己该过的日子。”
    晏铄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的目光扫过少年血痕错布的白衣,“你该过的日子?你该过的日子,岂不是锦衣玉食、龙袍加身?”
    “不。”未殊笑了,这笑容明明是有气无力,却仿佛随着日光耀了晏铄的眼,“大历亡国之前,微臣也不过是排行最末的小皇子,如何能得掌大宝?陛下,”他以手撑地,慢慢地跪直了,而后抬头,目光沉静如深潭,“微臣并不求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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