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2)
秦仲崑刚刚从房中出来,没走上几步,背一佝, 人便无力在廊下长凳上坐了下来。何义忙上前去,老爷?
秦仲崑摇摇手, 无事。
这边卉儿扶着安嬷嬷出来,一出门口, 安嬷嬷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昨儿还好一些的, 今天这病怎么就反复了?
安嬷嬷这些天过来一趟哭一趟, 大家除了担心秦玉甄的病情,又要忧心这老太太不要伤心过度哭的老病犯了。
何义只好上前劝解道:嬷嬷, 你老人家年纪大了,先保重身体要紧, 小姐这病,或许挺一挺就过去了。
先扶嬷嬷回去。秦老爷抬起头吩咐道。
何义朝几个丫鬟挥挥手, 好生扶着去。
安嬷嬷擦着眼睛, 哽咽不止,老天爷,你怎么就这么不长眼,你要是把她病死了, 我也不活了。
秦仲崑低首沉默着,该想的法子,他也想过了,要是玉甄命该如此,那就真没奈何了。他无力的靠着柱子,语气悲痛:想我秦家也算慈善宽厚之家,断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犯歹之事。神在心中,人心为神,玉甄也从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她不应该是这种结局。天佑善人,我秦仲崑如今别无他求,只求老天爷凡事慈悲一些,看在我一世积福行善的份上发发怜悯,救我儿性命一回。
何义心里还有别的事,可现在老爷这个伤心的样子,他几次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秦家堂少爷秦天望自打进了监牢后,老爷便已和他恩断义绝了。秦天望为出监牢整尽了家财打点那些衙门中人,虽然最终出得狱来,但人早已成了丧家之犬一般落魄不堪,一天到晚,除了喝酒到处骂人外已经一无是处。大约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他常常怂恿那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来秦府门口索要钱财,若是要不到银子,那女人便会倒在地上乱哭乱滚吵闹撒泼闹的尽人皆知。虽说老爷曾经吩咐过不理不睬,可毕竟堂少爷还是秦家人,来软的不行硬的更不行。所以那女人每次一来,何义便会烦不胜烦。
唉!人到这一步了,真是什么怪象都做的出来。今年这多事之秋,家宅不宁,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仲冬时节,冬至还没有到来,今年第一场雪便毫无声息在夜里落下。早起的时候,那些四散而蔓延交错的树杈上便铺满了薄薄一层细雪。
秦玉甄上午昏昏沉沉醒来一阵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直守着她的秋纭和卉儿束手无策,秦玉甄除了昨天强撑着吃过几口素面后,今天是已经是连药都不肯喝一口了。
刚一入夜,秦家的婆子早早把廊檐下的灯点着了,四周寂静,昏黄的灯光映着地上一层白雪,显得格外清冷。
卉儿从外面倒了一盅温水进来,秋纭起身在水里绞了块手帕,默默替秦玉甄擦着手脸。
秦玉甄这几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弄的轮流守夜的几个丫鬟担忧不已。
卉儿看着桌上冷掉的药愁眉不展,灶上还煨着一罐子汤药呢,这上次的药还没喝一口。
她拿着药碗走出了门,下了石阶后,她正要把汤药倒去花根底下,冷不防就看见有人从围墙上翻了下来,卉儿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一句快来人啊还没喊出来,就看见来人走到了廊下的一盏灯光下。
她见鬼似的把眼睛睁得滚圆,姑,姑爷。
陈青醁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小姐呢?
在,在屋里。卉儿磕磕巴巴,在床上躺着。
房内隐隐有灯,陈青醁径直走上了石阶。
卉儿端着个药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秋纭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正要起身时就看见陈青醁走了进来。
一见是她,秋纭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姑爷,你,你终于来了。
陈青醁轻轻一点头,便转身走向了床边。
此时躺在床上的秦玉甄虚弱不堪,一头秀发凌乱的散在绣枕上。
昏昏沉沉中,她只觉得自己陷进了一片恍惚无边的黑暗之中,那黑暗时而支离破碎,时而一片迷蒙,时而寂灭虚无。秦玉甄感觉身子如同一丝微尘飘飘荡荡沉浮于这杳冥之上,到处是混沌一片,阴雾笼罩。
陈青醁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秋纭看不见她的表情。良久之后,她才见陈青醁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秋纭叹了一口气,便掀开暖帘走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两人,一个沉睡不醒,一个静若石雕。
屋角的香炉上袅袅依依,新换的白梅香香气淡而飘渺。坐在床边的陈青醁眉梢间虽是疲倦,但神情不改温和如水。烛火灯影里,她侧首静静地看着沉睡的秦玉甄。
才多久没见,秦玉甄脸上没一丝血气,她之前的气色全无,一缕芳魂杳杳,人早已经瘦的不成了样。
陈青醁压下心中抑制不住的痛苦,可以前的事却一幕幕在她脑子里闪过。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两人之后的相识相知,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缱绻柔情,那些怨恨哀愁,她们相识不过一年多的时光,可是,陈青醁此时却感觉两人走过了大半辈子。两人的爱恨情仇,全都深深刻在了她们心底。因为,这一世,她们的情再怎么深,也抵不过缘分浅薄。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她和秦玉甄,到底要修的多久才能有那百年花烛之情。
玉甄,若有来世,三生石畔,你可会等我?
你不是想见我吗?玉甄,你看看,我这不就来了吗?
玉甄
深陷混沌的秦玉甄似是从遥远的天边缓缓归来,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人生似梦,刚刚在梦里,她再无离愁别恨,再无怨恨和伤害,再无爱恨折磨。那些错错对对,恩恩怨怨,都已离她远去。没有心痛的过往,没有纠结的情怨。所以,她才一直不愿意醒来。
陈青醁见她睁开了眼睛,这才微微直起身,自上而下的看着她。
秦玉甄躺在枕上,静静地望着陈青醁那双清亮的眼睛,烛光下,两人静默无言。
窗外的海棠花,开了,又落了。烛光摇曳中,秦玉甄目光流转,一念缘起,她把心错与了她,自从后,两人便注定了会坎坷。她们都是彼此命中的劫数,那些了不了的恩怨,断不了的念想,舍不下的情缘,都变成了她一生的牵挂。
秦玉甄全身无力,那身体里的病痛让她羸弱不堪,身躯终于倒下,她神情痴痴地伸出了手,慢慢贴上陈青醁的脸颊。
你果真好狠的心!
陈青醁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内敛淡然,她就这样清清浅浅地看着她,既不承认,也不辩解。
半垂的纱帐遮住了几丝灯光,半明半暗间,秦玉甄的手抚过她颊边微现的梨涡,世上唯有人心最狠,这么久了,你要是再不来,咱们就再无相见之期了。
玉甄。陈青醁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还不愿放手?玉甄,你这是何苦,你若放下,又何至于这么痛苦。
你是再聪明不过的,这些为什么,你心里难道就不知道?陈青醁,我只问你,你你放下了么?
陈青醁呼吸有些滞重,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好,只要她秦玉甄能放下这些痴念,她陈青醁就宁愿一世孤寂。
乌鸦怎配鸾凰对,人这一辈子这么长,若是姻缘颠倒,那还怎么度完这一生。我甚至,甚至什么都不能给予你。玉甄,这天底下的好儿郎多不胜数,我,我不过一流浪的江湖女子,我何德何能能得你所爱。我怕自己会害了你,我怕会折了你的福,你算计一下,我能有什么能值得你这样?以后还有这么多年,你又该如何面对世人?
陈青醁半生沉浮坎坷,尝尽人间辛酸,她不想秦玉甄受那种非议磨难。两人这一世,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葬,她又何必误了她的终身。
这世事茫茫,一辈子又能有多长?你问我想要什么。秦玉甄冰冷的手抚上她的眉眼,这天底下的英雄好汉纵然再多,那也该我自行情愿才是,陈青醁,我不是那鸾凰,你也不是那乌鸦。我只想要两心相悦,只想要那朝朝暮暮。你要我算计什么?算计我们天涯陌路再也不见?还是算计我们天人永隔你独留尘世日复一日?陈青醁,你告诉我,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算计什么?
你说会折了我的福,你怕害了我,可是,现在你何曾不是在要我的命!陈青醁,你若是还不明白,这天长地久,我便留你一人去过罢。
第60章 那你可要等着了
陈青醁, 你今天其实大可不必来, 你放心, 就是我死了, 我也不会怪你,若是要怪,就怪我鬼迷心窍吧。这一切付出都是我一场心甘情愿, 又如何怨得了别人。
秦玉甄语气冰冷,说话间已经喘了好几口气。
玉甄。
你别这样说, 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来招你。其实, 早在我救你那一回陈青醁停了半天才道:其实, 那时我对你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我, 我心里怎么会不知道你对我的情。
她垂下眼眸, 一重日月、一重乾坤,天地阴阳循环往复。无极生有极, 有极生阴阳,阴阳□□, 本就是天地之道。
可她们这又算什么?
玉甄。陈青醁伸出手,将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握住。秦玉甄的手冰凉透骨, 她强撑着说了这一番话, 早已气力不支,她的手腕无力垂在陈青醁手心里。
玉甄,对不起。
陈青醁心里万千的话,最后却只说了这一句。
小姐
卉儿一手打起帘子, 一手端着碗汤药进来。
她见陈青醁手里还握着她家小姐的手腕,便低了头慢慢蹭到了桌子旁,小姐,该喝药了。
你都好几天没喝药了,这药刚刚好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秋纭这死丫头,自己不来送药,却偏偏支使自己进来。端着碗,卉儿只觉得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先出去。秦玉甄说完后,又低低地喘了一口气,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人的一句对不起。
卉儿心里有些着急,眼睛有意无意往陈青醁身上瞧上几眼,心里嘀咕道:秋纭不是说姑爷一来小姐就会喝药么?怎么小姐还这样?
小姐,咱们还是先喝药吧,要不一会又该凉了。
卉儿不甘心就走,又站着等了好一会,也没见她家小姐开口。于是她哀哀怨怨地瞥了一眼陈青醁,默默地端着碗走出了屋子。
卉儿走后,屋里便剩了相对无言的两人。
陈青醁心生悲感,玉甄,你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身子,你这样,我又于心何忍。
我死不死与你何干?陈青醁,我告诉你说吧,我秦玉甄就是做了那黄泉路上的阴鬼,那也是自作自受,你犯不上在这里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
陈青醁定定望着眼前那一片虚空,窗外霜寒月落,隔着影影绰绰的烛光,她心中更显悲凉,玉甄,那黄泉路上太阴森黑暗,那去往阴司地府的河川也深不可测。你,你要是真去了,我又哪里放得下心。黄泉路上好作伴,不如,我陪着你一起去,咱们先去那往生桥,之后我会再陪你慢慢趟过三生池,等到
你!秦玉甄气的差点背过去,陈青醁,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这,世上你还怕什么?你不是自信厉害吗?可你现在这算什么?是不是,真要我死了,你才愿意善罢甘休。
陈青醁苦涩一笑,她陈青醁本就孤身一似无巢燕,身微命薄,就是死,就是死后再下那十八层地狱,下那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不翻身的血池狱、阿鼻狱和秤杆狱也可以毫无怨言。可是她却害怕世人加在秦玉甄身上的闲言碎语,害怕她以后的那些艰难,害怕自己这罪因连累她遭受阴司地狱报应。
玉甄,不要再说那个字了好不好。人生一世,咱们先好好活着,今生无缘,来生咱们便做一双比翼双飞无拘无束的珠鸟,咱们相伴相生,永不分离。
来生?秦玉甄嘴边浮现一丝冷笑,你这一世都不明白,却为什么去指望下一世?陈青醁,你待我如此狠心,若是真有下辈子,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想!
陈青醁眼神一黯,垂下了眼帘。
秦玉甄躺在床上心淤气滞,眼睛发涩,话也说的有气无力,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从今往回,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一刀两断,谁也欠不着谁
秦玉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陈青醁慢慢站起了身。不过才站了一会,便默默转身走出了屋门。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寒风,那风低低的穿过夜空,刮着窗户纸飒飒作响。
那人就这样走了,独留下一室的凄寂,到最后,她竟然连句临别的话都没有,此景同此情,令秦玉甄一时悲从中来。原来这人竟是如此负心薄情之人。她心头一片冰凉,眼中瞬间便搁满了泪水。
里屋中的人无比难过伤心,外间几个丫鬟突然见陈青醁走了出来,顿时都怔住了。
陈青醁环顾了一下四周,径直走到炭盆边,旁边小桌上有个现成的药碗,她伸手提起煨在炭上的药罐,自顾自就着药碗慢慢倒了一碗汤药。
卉儿忍不住张嘴正要过去说些什么,被一旁的秋纭一把给抓住了,她给了卉儿一个眼神摇摇头。
陈青醁倒好了药,无视几个丫鬟错愕的目光,放好罐子,然后伸出手一圈圈挽好了袖子。
几个丫鬟看着她挽好袖子后端起药碗,一言不发撩起帘子又走进了里屋。
卉儿傻傻地转过头对秋纭说:这些活难道不是咱们做的么?
秋纭忍无可忍的在她额上戳了一下,你,你就笨死算了。可别叫我再看到你这傻子样。
陈青醁端着药,等走到床边时,才发现偏过头来幽怨哀伤瞪向自己的秦大小姐。
陈青醁一顿,便在桌上放下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