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父亲
桦月没有说话,她慢慢地蹲下身来,一点体面都顾不上了,也不怕弄脏裙子了,用双手环抱着膝盖,一颗脑袋深深地埋下去,从汝月的角度看来,她是恨不得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才好,心里面有了点数,走过去,俯着身,将一只手按在她的发顶,柔声说道:“你是不是见到了以为见不着的人?”这一次,桦月没有迟疑,猛地扬起脖子来,一双眼睛盯着汝月的脸孔,她其实从来不笨的:“姐姐为什么猜到了,姐姐是早就知道我今天要去见什么人的吗!”
“你见到了谁,为什么不说出来?”汝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还是一副好脾气地同她说话。
桦月一下子拍开了汝月的手:“我瞧见我们的那个撒手爹了,多少年了,他都没有出现过一回,我心里头想过,那些日子,那些差些捱不下去的日子,我想过,没准爹是在出门做生意的时候,遇到了意外,不在人世了,这样子想着,心里头还好过些,如今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瞧着倒是不显老,但是我们呢,我和姐姐呢,吃过的这些苦又算是什么,娘亲过世了,他就撒了手,将我们扔在乡下地方,奔他的好日子去了。”
汝月听她越说越气恼,有些口不择言的样子,却是拿捏准了所见之人正是陈明楚,她忍不住追问了两句:“那时候你还小,隔着十多年,你如何能够肯定那个人就是父亲?”
桦月站起身来,像是心境平复了些,能够直着气说话了:“他离家的时候,我固然年纪不大,可是他也毕竟是我们的爹,而且他的形容模样委实没有什么大变动,倒是我们长大了,他未必认得出来。”
“你且不要去想过去的怨气,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些什么?”汝月急得一颗心跳得极快极快,又不能在桦月面前太表现出来,克制住了轻声问道。
桦月嚷着要喝水,乌兰端来给她,她咕嘟咕嘟喝了一杯还不够,又添了半盏,才细细说了发生的始末。
她跟着常公公和小喜子后面,走着走着,常公公绕了个弯儿,就自顾着走了,她有些发慌,幸而小喜子看出她的样子不对劲,笑着同她说,常公公那是要回去皇上面前复命,皇上最是信任常公公的,一时半会儿的都不能离了人,她想想也是,每回在琉璃宫见着皇上,这个常公公都跟在旁边,便是皇上进了内殿陪着姐姐,他也是站在外头,半步不离地候着,这近身太监的活儿也是个体力重的。
有意无意地想向小喜子打听,到底要去哪里,小喜子只是插科打诨地说话,偏偏没有个正经的,她知道在宫里头,人生地不熟,也不敢掉头就走,唯有默默跟着他走,走到西边的宫门,小喜子将腰牌晃一晃,直接带着她出了宫。
宫门外停着一顶小轿,小喜子请她上轿落座,自己在旁边慢悠悠地走,桦月的一颗心是七上八下的,吃不准路数,将腕子上的玉镯转了好多圈,轿子才停下来,她对帝京的路道陌生,不知道这是哪里,瞧着是间挺体面的古玩店,人来人往的,稍稍安心下来,这样热闹的地方,应该不会出事。
小喜子让小轿直接进了古玩店的后院,再搀扶着她下来,在一间屋子里头坐了,手边案几处,热茶瓜果都准备地妥妥当当,小喜子弯了弯身说让她切莫担心,等会儿让她见着人,她就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了。
桦月被他这样一说,倒是有些好奇了,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候,屋门一推,进来两个人,她与小喜子坐得位子正好在一排博古架后面,有些隐着,她方便瞧人,进来的人不甚留意却看不到他们。
进来的是两个中年男人,先说话的一个想必是古玩店的掌柜,说话很客气,连声道有劳先生了,只等着这珍物要急用的,先生来得正是时候,这些诸如此类的,她听得有些烦腻,真是吃不准今天到底是什么路道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也不喝茶了,一双手摆在膝盖处,待着那背对着她的人开口说话。
那人自打进门以后,一直没有回过身,大概是那位掌柜太热情聒噪,他也没有能够插上话,不过看背影和头发的颜色,也不年轻了,桦月放在膝头的手,居然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这个人的背影好熟悉,熟悉地让她恨不得立时站起来,转到那人的面前去看个究竟。桦月的身子微微一动,身边的小喜子却立时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没想到小喜子的手劲那么大,她根本是挣脱不开,眼中生了惊恐的神色,却见小喜子依旧笑嘻嘻地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迫于无奈,默默点了一下头。总算是那个掌柜的话都说完了,背对的人先开了口:“邱掌柜好生客气,其实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才将这些东西从边关一路送了过来,也算是幸不辱命,等邱掌柜将物件都清点过后,写个字条给我,就算是银货两讫了。”连声音,连声音都熟悉地仿佛在梦里头都不能忘记,桦月呆住了,她有些不置信,用力扭转了脖子,仰着头去看站在身边的小喜子,再想到方才他说的那句话,说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那么说,那么说……那人转过身来,剑眉星目,一管鼻子生的尤其好,又挺又直,小时候,被抱在怀里头的时候,她总是爱用小小的手指头去摸他的鼻梁,摸着摸着就睡过去了。这一次,桦月挣扎的动静似乎大了些,博古架对面的两个人都分明听到了动静,邱掌柜却先一步说是后堂养的两只花狸猫,近日来总是追逐打闹,一刻不得安生,那人笑着说了两句话,又说家中小儿还在等着他回客栈去,既然事情办妥,他就告辞了,邱掌柜开了字条,亲自将人送了出门,临了回过头来,对着她和小喜子坐的方位看了两眼。桦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着的,缓不过气来,小喜子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从旁搀扶着,将她还是送上小轿,原路返回,,又领着从西边宫门回来,走了一小段路,却见常公公站在路边,若有所思的神情,分明是等了有些时候。小喜子放开了桦月的手臂,上前回话,两个人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常公公显出一丝笑容来,在小喜子的额角弹了一个爆栗子,才从袖中摸出件东西来,扔了给他,白花花的,桦月没看清楚,她一步一步倒退着,趁着他们两个还在说话,拔腿就跑,身后是小喜子扯着脖子喊她,她哪里还敢回头,心里头首先冒出来的就是去找汝月,一定要找到汝月,将今天的事情告诉姐姐,才能够放得下心。奇怪的是小喜子居然没有追过来,虽说一路上也遇到几个脸生的宫女,就更加不会去拦住她,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没有法子抑制住心底的恐慌。如今,桦月瞧着汝月的样子,更加确定姐姐是事先知道的,知道要送了她去认父,咬着嘴唇,恨声问道:“这样大的事情,姐姐倒是放得下心,只让我一个人去,皇上的一副苦心,一副苦心难道还真的是为了我不成,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
她喊得声音大,就像是不喊出来,能把五脏六腑都烧灼出窟窿一样,汝月也不劝慰她,静静等着她,等着她自己消停了,才将案几上的茶盏又端起来,递给她:“再喝口水,然后我慢慢同你说。”
桦月想着自己真是怎么折腾都翻不出她姐姐的手掌心,瞧她大呼小叫的,汝月还是好整以暇的样子,怕是也就汝月这种性子才能待在宫里头过那束手束脚的日子,心里头就有些发灰了。
汝月哪里瞧不出她在想什么,轻轻一笑道:“你在怨气些什么,父亲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的也是你的,要是能够寻回来,可是我们姐妹两个人的大造化了,纵使这些年,他没在你我身边,你说我们是吃苦了,担保他就没吃苦,虽说他离家的时候,你年岁不大,我就不信,你心里头真的不明白父亲是个如何的人物。”
桦月认真想一想今天所见的那个人,虽说年岁是长了些,身背依旧挺直,说话的声音温和有礼,和记忆中的一样,哪里能够挑得出错来,忽然,她想到一件要紧事情,抬起头冲着汝月道:“姐姐说他没准这些年也吃了些苦头,我却听他说家中小儿还在客栈等他归去,他都另外有了儿子,难怪舍了我们姐妹俩去,姐姐还一味帮着他说话,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娘亲,回头我找外公去说,说娘亲当年真正是瞎了眼,好生的大家闺秀小姐不做,跟了个没良心的男人去,还弄得一场薄命而去。”说着话,眼角忍不住掉了眼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