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8)
破局!闭目的庄不周掀起眼皮懒散地撇了一下,眼中泛起笑意,也拈起一颗白子下了一棋,瞬间扼住黑方的咽喉:想起死回生,也得问问我肯不肯。
青翠的树枝挡住贺洗尘撑伞逐渐走远的背影,仿佛青霄白日之下踏上一条难归之路。
庄不周敛住笑意,神色逐渐严肃起来。魔域暴动是迟早的事,只是连他也没想到,不过区区百年,世间秽气竟已磅礴汇聚成卷土重来之势。
所谓魔域,其实是秽气滋生出来的土壤,魔修狂暴嗜血,绝非善类。然秽气皆由人心而起,灭之不绝,只能勉强镇压。历代大能修士,无不以教化世人、清扫魔域为己任,任重道远,死而后已。
庄不周想起百年前的尸山血海,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人心不正,秽气不绝。
不知这次又要死多少人
***
船桨声惊醒沉睡的秦淮河,朝天翘起的飞檐下垂着一串串红灯笼,燃了一夜,只剩下一点微薄的光亮和满盏的蜡泪。微风斜雨,银线一般落入河中,一艘小船晃晃悠悠推开江水前进,穿过桥洞,往楼阁深处驶去。
应芾刚避开家中父母逃出家门,无头苍蝇乱撞,终于来到秦淮河边。水上江雾淼淼,岸边泊着许多休息的渡船,应芾急着去找自己的胞兄通风报信,见不远处飘来一叶扁舟,双手撑在头顶连忙喊道:船家!船家!
船头只站着一个手撑红伞、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听见这个小姑娘的叫喊,便驱着船靠了过去。
请问船家到三秋阁么?应芾红着脸怯怯问道。
小姑娘要去逛青楼?伞下的男人轻笑,把二十年没做过什么出格事的应芾笑得脸更红。贺洗尘不再逗她,将伞撑到她头上说道:我要去闫芳馆,便捎你一程。他曾与袁拂衣游江南,就在闫芳馆中下榻。
应芾松了口气,也不敢抬头仔细看他的模样,提起裙摆跳上小船,衣带上缀满珠玉的禁步环佩声声作响:多谢船家!
不客气。贺洗尘把伞放到她手中,自己一个人站在伞外,又淋起雨来,莫要让人看清你的模样。
应芾知道他这是怕自己被流言蜚语中伤,心中一暖,忙道:我没事的!先生不要淋生病了!她努力伸长手,贺洗尘却从容一避,行到船尾,笑道:在下学了点茅山术法,不打紧。
哦,哦。应芾讷讷应声。
一人船头一人船尾,从幽静的河段飘到人声渐杂的闹市。应芾时不时翘起伞沿偷偷望向负手而立的贺洗尘,见他怀抱雪白拂尘,不禁暗道,莫不是一个道士?道士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六根不净么?
小姑娘,你在看什么呢?贺洗尘突然微微回头问道,把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盖下红伞。
没!只是怕先生也被流言蜚语中伤。应芾心有揣揣。
贺洗尘敛目微笑:随它去吧。
时雨乍停,船上又安静下来。别处越是喧嚣,把这条船衬得越是安静。河里逐渐多出其他载人的渡船,浪荡子们早早就出来寻花买醉,有的见应芾一人独立,便口出污言秽语调戏,其声孟浪,不堪入耳。
应芾只能一退再退,抱着伞柄将整个人笼在伞内,仿佛这样便能抵抗危险不安。浪荡子们还待更进一步,却见突然一道凶猛的水箭凭空袭来,将他们撞得人仰马翻。
令尊令堂没教你们怎么说话,今日便让贫道好好教上一回!船尾的贺洗尘横眉,拂尘一扫,瞬间又卷起万丈青水,直接掀翻他们的乌篷船。
两岸的行人看戏般高呼出声,更有甚者还鼓掌吹起口哨。应芾只觉眨眼之间,溅起的水花砸在红色的伞面上,顺着伞骨倾泻而下,恰好挡住她的视线,看不清缓步前来的陌生道长的面容。
先生?
你的性子也太绵软了些。贺洗尘却皱起眉说道,以后出门记得跟紧你的哥哥,莫要走丢了。
应芾连忙点头。
啧,我总感觉放心不下你。贺洗尘无奈地说道,你哥哥叫什么名字?等会儿见到他,我得好好与他说说。
应芾难为情地说道:先生我哥哥叫应若拙
贺洗尘一顿,梦中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孩浮现在脑中,顿时神色微妙地问道:今年可是二十七了?
应芾奇怪地点头。
你叫什么?
我叫应芾,先生可唤我「三娘」。
二十岁了呀
应芾闻言心中惊疑不定,下一刻却听眼前的道长问道:喜欢吃芸豆糕么?我带你去吃芸豆糕吧。
世事无常,看来今天他注定要把前缘过往一并了断了。
贺洗尘!你怎么现在才来!!楼上突然响起不耐烦的质问,楚玉龄推开窗户一脸怒容,见点着朱砂的贺洗尘和一个小姑娘齐齐抬头望来,一时忘语,说不出话。
哦豁!这才一会儿工夫又勾搭上一个了!
第64章 大梦谁先觉 9
闹市上人声鼎沸, 繁华的秦淮河两岸林立着许多卖胭脂水粉、玉器绸缎的店铺酒家,却少见糕点小吃。贺洗尘跟楚玉龄借了一件黑袍, 兜头遮住身形样貌,便兴致昂扬地拉着两个小朋友在街头流浪, 寻找卖芸豆糕的老婆婆。
这怪异的三人组合实在引人注目应芾一手怀抱黑骨红伞, 另一只手让贺洗尘叫着拽住他的袖口。而楚玉龄臭着脸色不情不愿的,却被拂尘尾缠住手腕, 也只能跟着一块儿走。
你们喜欢吃糖人么?要什么模样的?关羽, 齐天大圣, 不对不对,女孩子应该喜欢西施貂蝉、嫦娥奔月吧贺洗尘在前边碎碎念叨, 楚玉龄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谁要吃那些东西?
唔贺洗尘认真思考了一下, 我明白了,你喜欢冰糖葫芦!行,等一下给你买。说完不等羞恼的楚玉龄开口反驳,便转向亦步亦趋的应芾那边温声说道, 咱们买好芸豆糕便去找你哥哥。
应芾始终紧张地低着头,手指将他的袖口搅得皱巴巴的:多谢先生。一边胡思乱想道,怎么迷迷糊糊地就跟着来了呢?要是他们是坏人怎么办?但转念一想, 贺道长与她萍水相逢, 却侠骨丹心, 帮了她两次, 若要害她何必多此两举?
她终于怯怯地抬起头, 眼角余光却扫到冷厉苍白的楚玉龄阴毒地瞪了自己一眼。应芾顿时一凛, 如芒刺在背出了一身冷汗。
要说楚玉龄对应芾没坏心,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这厮乍见清丽可爱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眼神,心中瞬间一悸,软成浆糊,回过神来后却更加暴怒这副天杀的麒麟骨,怎么走哪都能招来麻烦人物?
楚玉龄不怀好意地想道,把麒麟骨收服后,便将眼前这两个碍眼的家伙都杀掉!他心里盘算得好好的,绕在手腕上的拂尘却轻轻一牵,沿着雪白的尘尾而上是贺洗尘在黑袍中若隐若现的一截凝白的手指。楚玉龄皱起眉,终究还是暂且按下所有阴谋诡计。
噫,终于找到了!贺洗尘忽然喜笑颜开地回头。楚玉龄心里再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见他高兴起来,自己也忍不住跟着高兴。
卖糕点的是一个和蔼的年迈老人,头发花白,却用头油梳得整整齐齐,发髻上别了一朵暖黄色的簪花,素净朴实。她乐呵呵地问道:公子,要买些什么呀?
婆婆,请给我们三块芸豆糕。贺洗尘微微躬身道。
行嘞。老人干练地用油纸从圆木桶中拣出三个色泽雪白的芸豆糕,一人一个递到他们手中,早上刚做的,皮薄馅厚,可好吃了。
贺洗尘从腰间陈旧的荷包中数出六个铜板放进她手中:我一眼就瞧出来您这家做的最好吃,专门来找您买耶。
哼!油嘴滑舌!一旁的楚玉龄凉飕飕说道。
应芾轻声嘟囔道:是很好吃。她手上的芸豆糕缺了一个小口,露出里头甜而不腻的栗色沙馅。
贺洗尘大笑,朝佝偻着腰背的老人说道:听见没,我家阿妹也说好吃呢!
原来几位是兄妹呀,真不得了!怎么个个都生得如花似玉,比我们村员外家的千金还要好看。老人仰头赞叹,恰好能看见黑袍中的贺洗尘笑了笑,眉间的朱砂痣被微光照亮。
街尾的小孩打翻养鸽人的铁笼,鸽群扑棱着翅膀飞向碧空,阳光透过羽翼在地上掠过阴影,好像一个个被惊扰的梦。老人被阳光刺得微微眯起双眼,忽然想起年幼时的庙会。她挤在人群中,偶然瞥见盖在观音像头上的红布被风吹起一个角,那双低垂的眼睛无喜无悲地凝望人间。
直到三人走远,老人才回过神来,摸了摸额头喃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二十年前郑巧雨嫁给自己的远房表哥,小两口经营了一家绸缎庄,日子越过越红火。本以为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表哥却开始嫌弃枕边人年老色衰,成日流连秦淮河。应若拙看不下去小时候的郑姐姐整日以泪洗面,一怒之下便带人气势汹汹地往三秋阁去。
三秋阁的当家头牌姑娘名唤花有意,单是见她一面,便要烧掉不少银子。但追求者仍旧众多,其中数绸缎庄的朱老板最为慷慨,一掷千金,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昨夜子时朱老板已经回到家中,可带人去算账的应若拙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哥哥说要来把朱老板揍一顿,但是一晚上了还没回去,爹娘气急,恐怕他回家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你便跑来这里通风报信?贺洗尘一脸不赞同,楚玉龄直接讥嘲道:鱼龙混杂,你也不怕自己被拍花子拐了?
拍花子不是只拐小孩么?应芾踌躇地问道。
哈!楚玉龄抬起下巴,恐吓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若是被拐了,先用迷药弄晕,然后拖进山里给熊瞎子当老婆,要不就卖到妓院里他没有说完的话突然梗在喉咙里,只因眼前的小姑娘已经被吓得泫然欲泣。
咳!你跟在我们身边,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你的主意!楚玉龄不自在地撇过头,把手里咬了一半的芸豆糕戳到她面前,太甜了,我不喜欢,你喜欢给你吃!
这孩子是个傻的吗?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也是绝了。
贺洗尘的眉头跳了跳,见应芾瘪着嘴可怜兮兮地望过来,心想小姑娘肯定以为楚玉龄在欺负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摸摸小姑娘的头安慰一下,手伸到一半却生硬地拐了个弯揉乱楚玉龄的狗头:这小子吓你呢!虽说如此,却不是假的,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楚玉龄拍掉贺洗尘的手,不悦地哼唧些什么,却没反驳。
贺洗尘也不在意,将兜帽往前拉了拉,说道:既已到三秋阁,你一个姑娘家上去也不方便。我们随你上去瞧瞧,若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此等污浊之地,我才楚玉龄不屑地撇了下嘴,贺洗尘的拂尘瞬间又缠上他的手腕往前一扯,只见小道长侧过头,眨着眼睛笑得厚颜无耻:走吧走吧!
三秋阁是秦淮河最大的歌舞坊,里头的姑娘个个腰软腿长嘴儿甜,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名副其实的销金窟,英雄冢。阁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飞袖在空中扬起飒飒的弧度,如同捕捉不到的蝴蝶。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拖我上来,原来是找我当冤大头!楚玉龄看起来就像个不差钱的,事实上也确实不差钱,指缝里漏出来那点油水恐怕得抵坐忘峰十年的香火钱。
穷鬼贺洗尘两袖一甩,清风明月,浅笑着恳求道:我荷包里只剩下一文钱,您先垫着,等会儿再去小姑娘家里讨钱。
应芾急忙点头。她出来得急,身上虽有些银两,却也不多。
楚玉龄冷哼一声,拿腔拿调说道:给我拿着芸豆糕。他确实不喜欢芸豆糕,却也用油纸整整齐齐包好没扔掉。
得令!贺洗尘狗腿地伸出双手接过小方块,跟在楚玉龄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三秋阁。
*
今天的客人有些稀奇。
绣着神女飞天的翡翠屏风后,身穿桃红薄衫的花有意细细打量着屋内的三个来客大男人见得多了,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见,瞧这腼腆不安、眼神无处安放的模样,莫不是被诓骗上来的?左边的男人甚是俊美,但看面相却不是好相与的,待会儿要小心些。至于中间那一个想从那个大大的兜帽中窥探他的长相有些不太实际,但看他举止从容有度,想必是三人中的主导者。
鬼鬼祟祟!给我出来!楚玉龄喝完解腻的茶水,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花有意提起一口气,扬起疏离的微笑,压住轻佻浮艳的容颜,娉婷婀娜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盈盈地行了一礼:见过几位公子。
噫耶,姑娘有礼了。贺洗尘拱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不知姑娘可见过一位姓应名若拙,长得,嗯长得还挺帅的年轻人来过此处寻绸缎庄的朱老板?他一边自吹自擂,一边又忍俊不禁。
花有意眼尖地看见他黑袍中摇摆的道袍,弯弯的柳叶眉一挑,却不回答,只问:公子想听我唱曲儿还是看我跳舞?
贺洗尘也不在意,笑了笑顺势道:那便有劳姑娘唱一阙《渭城曲》。
《渭城曲》伤离别,不应景。花有意敛下秾艳张扬的眉眼,便显得有些无害起来。
贺洗尘笑道:无妨,终究要离别。
既然如此,小女子便献丑了。花有意将瑶琴摆好,纤细的指尖拨弄琴弦,悠扬婉转的歌声洋洋盈耳,从半掩的窗户传出,荡过小桥流水,被游鱼一口吞下吐成泡沫。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霜夜与霜晨。
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应芾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忐忑地瞧了贺洗尘一眼,只能看见他光洁的下颚和修长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