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1)
左月生木然。老天工手中的烟斗灰落了一地。
北葛子晋虚点住西北的天楔。
这里才是西北天楔,也就是御兽宗主宗本该在的位置。
天圆地方,西北对东南。
若周髀盖天的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御兽宗所在位置应该与烛南相对称。烛南居海,御兽宗主宗也应该位于海中然而,实际上,御兽宗主宗所在的位置却在西洲洲陆的龙首千峰山区。
神君原定的西北天楔位置,居于古海,以天楔镇厉风。古海凶戾,如果要这里立天楔,必须有神君亲自坐镇。但当时空桑祸起,除了神君,无人能制止空桑分裂。若神君留驻古海,中洲将沦为战场,所以,天楔最终被后移,定在这了
北葛子晋移动象征西北天楔的光点。
这。
他手指还未停下,左月生和老天工就已经看到了无奈更改天楔的影响:浑圆如盖的天穹立刻在西北塌下一大块,四极天楔空桑的完美平衡被打破了,人间洲陆开始缓缓自西北向东南侧倾。
版图渐渐西北高,东南低。
古海冲刷西洲,位于东南的清洲向沧海斜沉,洲陆边缘不断破碎,断裂。随着千年迅速过去,海岸线越来越向后。除此之外,其余洲陆线也在侧倾碰撞中,变得参差,一些河流被扩大成内海,一些平原被挤压成高山。而空桑,也因此失去了无影的正中位置。
浑圆如盖的天穹破碎了。
黑瘴再次从各个角落,涌进人间,十二洲上起了烽烟。
烽烟里,七卷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就此散落尘埃,就此成了虚无,只剩太乙宗沉默刻印的荒唐书,成了所有人不屑一阅的荒诞谬误。
天楔被迫后移,周髀测算的天盖在这里塌陷了一角,形成最直观的后果西北天不足,北葛子晋松开手,看漫漫白沙飞舞,雪一样盖过西洲,西北天不足,凤下百川寒。西洲温度太低,难耕五谷,只能以渔猎为生。从最早的狩猎开始,西洲的人就习惯了妖兽相合作,也习惯了猎杀妖兽人与妖相亲相爱,最如冬火融融的,是西洲。但人与妖相很相憎,最如烈焰熊熊的,还是西洲。因此,御兽宗只会诞生在这里,不会诞生在其他地方。
极寒导致人和妖的关系前所未有的扭曲。
而当一个有着铁血手腕,小时候亲眼目睹一城之民尽数为象群屠杀的修士就任掌门后,这种扭曲的关系,彻底朝彼此仇恨的方向发展。
战争的引线就这么埋下了。
最终,神君的归来,和三十六岛重登清洲点燃了它。
想要从根源上解决西洲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定天楔。北葛子晋看向左月生,低声道,天楔到底是什么,更移天楔会引发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左阁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左月生坚硬的脸庞。
天楔是什么?
是烛南九城地底,无数以血肉以魂魄延续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沧溟海上,无数屹立波涛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为牺,以血为牲。
左月生轻声说。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与凡人还亲密无间的时代,大家追随神君辟四极定八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秽瞢闇里。那是如今难以想象的瞢闇,哪怕强大如夸父,都倒在了铸造北辰的路上。可那个时候,空桑还是空桑,云中还是云中。大家互相亲爱,谁也没有离开,就像左家的先祖与玄武,心甘情愿在烛南以身镇海。
因为大家都还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来的天圆周盖一定会实现。
忽然间,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灯亦或者更应该称他为神君,为什么当不成真正的纨绔,为什么自始至终放不下辟四极定八方的誓言。
因为
那么多的神,那么多的妖,那么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对他满心信赖。
他若停下,该如何回首?如何对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们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头。
可他若向前,又该面对如今已成新仇的旧友?
太古辟四极,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为祭祀的牲礼,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圣人的骸骨作为祭祀的牺物,北葛子晋抬头,他脸色无比苍白,但如果今天,御兽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么办法最有可能达成血祭?
第163章 顶天立地
老天工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此前种种, 御兽宗明知天下纷争,依旧一意孤行的所作所为瞬间有了解释!他们不是不知道, 坚持血契只会将仙妖的矛盾推向极端,也不是不知道,仙妖决裂将会带来怎样的动荡恰恰相反,他们再清楚不过!
因为,那就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一场足够血腥的战争,来实现更移天楔所需要的祭祀!
他们疯了吗?!左月生低吼,就算不管西洲城民, 他们连自己宗门弟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拥堵在梅城内的与簇拥在城外的难民人数加起来,足足百万之巨!哪怕高坐天池山,都能清楚听到山脚下,百万难民的哭嚎恐惧。
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唯一能救西洲的办法。北葛子晋说。
左月生一指山脚下难民点起的火把光, 冷笑:这是救西洲的办法?
北葛子晋沉默不语。
这就是最荒谬最可悲之处。
三十六城惨遭血祸,百万难民流离失所, 仙妖相争相杀,战火不休的一切,竟然真的是一千年前, 唯一能够找到的拯救西洲的道路。而这条道路, 却又带来此时此刻, 宛若毁灭般的人间惨祸。
天池山顶, 寂静如死。
左月生骂了一句操,忽然转头死死盯住北葛子晋的眼睛:这些事, 和你们空桑百氏也脱不开干系吧。
闪电划过天幕。
骤然照亮大地的强光中, 北葛子晋面色苍白。
这么大的布局, 绝对不是十二年能够完成的。而以御兽宗对天文历法的研究水平,也绝对不可能想出更移天楔的具体方法。除非有精通历术, 善于借用天地堪舆的人相助。左月生皮笑肉不笑,而一千年前,除了你们空桑百氏,还有哪些人有这个本事?!
他几乎要鼓掌,几乎要咬牙切齿。
空桑虽倒,遗毒万载,真是恨不得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家伙全都杀了得了。
月生!老天工沉声,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左月生一边转身,一边点头,忽然猛地回身,一拳砸出,操//你//爷的不是时候!
拳风迎面而来,北葛子晋没有闪避,发白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因果在万载前就已种下,在一千年里酝酿,最终在今天爆发成百万白骨,百万流民,百万血仇,百万厮杀。
事已至此,身为空桑遗民的他,说什么都太讥讽了。
太苍白了。
砰。
石亭的立柱出现裂缝。
左月生脸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他收回手,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你继续。
一千年前,御兽宗掌门曾秘密拜访空桑,北葛子晋说,我查过北葛氏记录的天谱,因天外天吸收人间气运以及百氏多次私更日月,天轨在那时候出现第一次错乱的征兆。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的话,受影响而四时之风崩坏的,应该就是西洲,西北隅。
一千年前、西北隅左月生重复一遍,御兽宗顾轻水斩杀石夷,背后是空桑授意?
石夷奉神君之命,镇守风穴。天轨影响地风,天轨乱而地风错。石夷为古神大妖,虽有镇风之能,却不通历相之变,且只听神君命令,北葛子晋顿了顿,没有回避百氏曾经做的事情,对于御兽宗而言,比起让空桑更正天轨,斩杀石夷要轻松许多。神君死后,就只剩下空桑百氏详知当初立天楔以定天柱,以载周天的内幕在顾轻水斩杀石夷后千年,每年百氏都曾派历师到西洲,表面说是主持四时之风的祭祀,实际上,西洲御兽主宗所在之地,龙首千峰,就是天楔所在之地,一如山海阁的烛南九城。
怪不得空桑颠覆后,你要带太虞氏子来西洲。左月生冷冷道,御兽宗对你们这些遗民,提供了不少庇护吧?
空桑覆灭后不久,百氏的主要掌权人物被清洗得差不多后,仙门联合下达了布告,禁止残杀并未直接参与牧天阴谋的百氏遗民。但布告效力有限,除了在对洲城掌控最为有力的太乙宗范围内,百氏遗民被怨民修士杀死的事还是屡禁不止。
尽管仙门对此也曾下过告示,但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击杀百氏遗民者,往往被视为侠客。如果仙门逮捕并惩戒这些人,反而会引起义愤。
药谷就曾逮捕过一名散修。
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太阴氏一个旁支,共计三十六人。药谷弟子押他过街时,他放声大呼,高喊我道侣死于他们的跋扈,凭什么求我对他们宽恕?话音未绝,街道就被早已经心怀不满的走荒人、修士给堵住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药谷释放了那名散修。
他成了英雄人物,成了不平侠客。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左月生忙里偷闲,陪忽然来找他的陆净喝酒。
酒量不佳的陆小白脸一坛一坛,闷头灌烧刀子,忽然暴起,哐哐将酒坛子死命往地上砸。
她姓太阴,她就活该被强/奸!活该在大路上被扒光衣服?因为他们姓太阴!因为空桑毁了人间!因为百氏乱了日月!全都该死!不得好死!
她有罪,罪在姓,罪在名,罪在命。
她活该。
可她才七岁。
酒坛重重砸在石柱上,清亮的酒泼了一地,倒影着冰冷的月光。最注重风度的陆净站在一地碎陶中,袖破冠歪,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醉得不能再醉。
去他的侠客。
他踢开一地破坛,踉踉跄跄,提刀向西。
左月生在他背后,沉默举杯。
次月,药谷叛徒陆净,于沧洲毒杀新晋剑侠。
骂声四起。
从那以后,再没有药谷十一郎,只剩下毁誉参半,人多忌惮的白衣索命陆无常。
陆无常只有一个人,十二洲因天外天,因百氏而蒙灾受难的却有千千万万人。相较于其他洲屡屡发生的百氏遗民被虐杀案,逃亡西洲,隐匿于御兽宗的监控差役下,哪怕要瞻仰鼻息,都算得上求之不得的优待。
是。北葛子晋自袖中又取出一本名册,放在桌上,推向左月生,这是我查到的进入西洲的百氏名录空桑出身的历官除去已故者,大概有四层迁入西洲。
比起他希望经由陆净转交给神君的那份历官名录,这一份,要厚上许多倍。
左月生拿起来,草草一翻,不出意料地看到,其中太虞和北葛氏的记载最为详细。
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是百氏的叛徒了,北葛子晋苍白得像个游荡荒厄的孤魂野鬼,背叛一次,和背叛两次,又有什么差别?御兽宗从斩杀石夷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回头,只能在更移天楔的路上往下走,我之亦然。
你没有投靠御兽宗,他们怎么会让你安全待在梅城?左月生冷冷问。
我也投靠了御兽宗。北葛子晋在老天工骤然冷厉起来的目光中平静回答,大抵是对我心存戒备,所以他们只让我替他们计算一些算术。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天池山应该是西洲三条地脉的关键点之一,不管是御兽宗想要推移天楔,还是神君想要做什么,这里都是极其关键的地方。
左月生合上名册,冷冷地看着北葛子晋,一言不发。
神君的确有通天彻地之能,以洲城之息为锚,以人间气运自载周天的构想,是子晋从未想过的。而天池,北葛子晋说,不够,时间远远不够,难民的冲击只是第一波如果我没猜错,神君应该留下了一些东西,指引你们立阵定锚起表。
左月生没否认,也没肯定。
但是不够,北葛子晋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意,你们知道梅城是关键,御兽宗也知道,大荒也知道!别忘了,大荒中的魔,就是曾经的天神!天外天对人间天象的了解,不比百氏差多少,祂们和妖族一样,是追随神君最久的存在。
所以呢?左月生低沉问。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纵然有神君留下的指引,纵然天工府精于阵法,想要完成神君的命令,定锚立柱,速度也太慢太慢了!城里有难民,有御兽宗的眼线,城外有大荒与妖潮。
北葛子晋的声音陡然坚毅起来,犹如金属碰撞。
他们谁也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
你想说什么?左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石亭中,就像十二年前站在烛南海崖上的左梁诗。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但我熟悉,除了神君本人,世上再没有比空桑百氏更熟悉天象历法的,北葛子晋双膝着地,他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面,神君留下的指引,你们不熟悉,我熟悉。神君留下的东西,你们操控不了,我可以。
我求你们。求你们让我为人间尽一份力,求你们让我替百氏赎一分罪。
风吹过石亭,夹杂冰冷的雪。
求你们。
他低声说。
太古末年,百氏背叛神君,致使神君身亡。太古之后,百氏背叛人间,与天外天联合,窃取人间气运,滥改日月,徒造冤结。十二年前,百氏再次背叛。而你,为御兽宗效力,得其荫蔽十二载。
左月生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