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5)
数息之间,娄江忽想起,曾听陆净说过,他见过母亲的魂魄。在瘴雾里,我见到过。
陆十一斩钉截铁地说:我绝对不会认错。
可为什么药谷谷主夫人死后,能够维持魂魄不丧失灵智,不成为无相的死魂?
这俨然违背了古往今来的规律。
娄江不知道答案。
裙裾飘摇,蓝裙女子虚幻的身形进退诡异,与巨魔神相交手一次,身形就模糊一分。她恍若不觉,只是一次又一次,以与惯常作风完全不同的狠辣果决,将巨魔神相拖缠在原地,不让祂腾手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知道,约莫二十六年前,药谷谷主也曾像个疯子,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闯入大荒,去找一抹死魂。
或许是因为经历与求索太过相似,在大荒中,那位苍白孤冷的十巫之首,罕见地出手帮了他们一把,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重返人间,要么留守幽寒。前者,能有十年时间,后者可得永延。
她想看孩子们长大,便在生与死的边界,选择了与夫君告别。
夫君流着泪,说:荒瘴寒苦,你要保重。
死生相隔,多是怅然。
唯一值得欣喜的,便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天一天,都长成了一个个正直的,勇敢的人,都成了在黑夜中能够照亮一方的星辰。
她,她的夫君,药谷,都欠了天道一份恩情。
这份恩情,今天该还上了。
背后,传来阵阵闷雷般的搏杀声,琉璃海沸沸腾腾,起起落落。
陆净落到地面上,满是鲜血的双手死死地握着那枚青金色的令牌,红着眼眶向鹤城正中心的那个巨大木茧跑去。冷风吹动他的衣袖,风中隐隐约约,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读书声坐在明净纱窗旁研磨的女人,站在庭院中调整剑桩的男人。扎着两个小发髻的孩子,一蹦一跳,踩着石阶板上的光斑,跑远。
阿娘教我读诗书,
阿爹教我习刀剑。
爹娘盼我早成人,
爹娘盼我肩挑天
清脆的童声远去了,短暂的童年也远去了,只有爹娘的期盼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贯穿一个孩子,从总角走向成年。
可是,这么说,这么想,这么盼的爹娘,怎么到最后,总是恨不得连魂魄都来替孩子,撑一片天?
留守鹤城中太乙柳师弟和刚刚苏醒不久的鹿萧萧迎了上来。他们修为在巨魔神相这种层次前实在不够看,又隔得远,别说听见了,就连刚刚的战局都没看清。只是看见海浪翻落,城外的琉璃湾上,就多了一个身穿水蓝长裙的女人。
想问些什么,看见陆净和娄江脸色不对,也就闭嘴没有开口。
陆净落到巨大的木茧前,手中死死握着的青金令牌,自动飞起,化作一道流光,没进木茧。
一股清气平地旋了起来,像龙卷风一样。
清气旋起的瞬间,背后传开尖锐的爆裂声,娄江看见陆净浑身陡然一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牙,盯着地面,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抽搐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却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转身。
也许,他其实没有真正长大。
还是那个呆若木鸡,站在血腥冲天的房间里,被父亲捂住眼睛的孩子。
他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那个场面。
坠魔的玄帝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危险,踏过对祂而言瓢水般的琉璃海,急速奔向鹤城。高高跃起,劈下足以开天的一剑。
点点青金的流光,自地腾空,迎上那落下的黑红。
闷雷大作。
一刀一剑相撞,各自倒退。
恰若十二年前的一幕。
果然
娄江抬头,看着青圭色广袖纷扬拂开,一步步走上高空的人,喃喃自语。
枎城,有可能历劫成为第二株扶桑的银枎天生的祝师废话,能不是天生祝师吗?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曾经的青帝更得草木的亲善?
而一边的柳师弟和鹿萧萧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走上高空,垂眼按刀,尊贵冷厉的青帝,怎么也没办法将他同往日木着脸,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叶仓师兄联系起来。
又是你。
巨魔神相一伸手,握住倒飞的玄帝剑,声音怨毒。
十二年前,就是青帝一刀让祂元气大伤。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没有废话,青刀黑剑,直接在天空中炸成一片肉眼难以分辨的流光。
与此同时,一团流星般的金光,从梅城方向升起,落到天空中,精准地落在那由群星组成的盘天巨龙的龙眼中。
龙星纪时,成功了!
第173章 断鸿蒙
星光升起时, 怀宁君身形在空中顿了一下。
完成了么怀宁君眼中印出十二洲的景象,印出由地升空的星光。他吞噬了大荒意识所化的幽冥, 而人间天道又坠了魔,如此一来,他反倒高天道一筹,能同时通览两界,到底还是完成了吗
他分明早就厌倦极了一切。
什么四极什么八方,什么阴阳什么日月,全都是纷争不休的无用之物, 什么人间什么幽冥,全都是善恶难辨的泥泞之所一点微光哪盖得住纷纷扰扰的血色?
可当那一点微光真的从烂泥里升起时,他却失神了。
举杖的夸父,衔木的石龟, 曳车的螭龙,化碑的石夷, 守南的昌鸿怀宁君忘了自己正在与天道搏杀,被绯刀横扫的刀背砸出二三百里,胸膛整个塌陷, 但很快又立刻鼓起, 白衣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黑气。
天道与神君早已一身血污, 反倒是他, 白衣仍然洁净如雪。
六位成,龙腾空。
怀宁君挥袖, 引动千万鬼影凝聚成一只巨掌, 自高处按向师巫洛和仇薄灯, 视线却依旧落在天空。
天空中的群星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尾起东, 首如虹。
苍龙七宿诸宿洁白,唯独心宿成红,自天池山升起的金光落到心宿中,陡然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红星辰,好似怒龙睁眼,天地为之一震。堪比日月的光辉从龙身射出,璀璨了十二洲的天空与历史长河。
长河下,是古往今来,所有死后入荒的魂魄凝聚成的遮天巨掌。
师巫洛按刀向上。
去迎这人间对立面的全力一击。
仇薄灯向下,落到负山的阿绒背上。他松开太一剑,伸出双臂,如托无形之物般向上一举,接住了贯穿天际横越东西的浩荡星光。一光一辰一城池,芸芸星辰,滚滚红尘的气机在这一刻,尽数压向他的双肩。
血花炸开。
几乎是立刻,神君与银龙,就已经一身血雾。
腾飞在空的银龙砸向古海,身上因吸食无数蛟龙而复生出的血肉,在这红尘之重下,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白森森的骨架。在它即将坠落的瞬间,一条暗红色的烛龙从后方冲来,垫在它下面,奋力一送。
银龙擦着海,斜冲向前。
历经千万年时光,三足的银龙走完了这辟四极,定八方的最后一程。
一声巨响。
银龙龙骨轰然倒下,天楔穿透它的脊柱,钉进海床。
神君双臂一振。
万千星光被他一丝不取地奉还青天。
整个十二洲陡然剧震。
遮一下,仿佛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远,清天上分,厚土下沉。无数黑雾在一升一沉间,被从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里尽数震出。这一震,仿佛将万古以来沉淀的积污堆尘一起震了出来。西洲古海上,漫天的冤魂厉鬼身形为之一顿。
它们被这四极彻底校正,天地彻底分开的动静震得定格了一下,重重叠叠的身形清楚地投影在刺目的光里,一时间,就好比人间戏台上层层蒙错的皮影,虽诡异,虽可怖,却在不足以遮蔽青冥。
怀宁君猛然转头,看向东方。
光从东来!
那光里携裹着巨大的风声和巨大的水声。整个西洲的雪都融了,整个古海的冰都化了,雪水汇聚成河,蒸腾成云,翻涌成风。风中有无与伦比的日月。日与月的光,穿透鬼影,穿透深海。
三十六岛护日月抵达战场!
白衣一晃,怀宁君毫不犹豫地舍弃最憎恶的天道,抽身,一剑斩向三十六岛。
鬼气冲天的剑光下落,三十六岛却没有上前,它们在还有一段距离的高空猛然斩断牵引太阳车的辕木和拖拽冥月船的锁链。
太阳和月亮撞破黄金车,白玉船。
一左一后,坠向海面。
日月同坠的强光中,一袭红衣扶摇而起。
海面因日月的下坠出现一个巨大的凹陷,那道红衣却仿佛是柄锋锐无数的剑,将迎面而来的所有狂风所有压力尽数劈开。即将与下坠的日月相擦而过时,那人猛然握剑旋身,太一剑在空中画出扇面。
太阳和月亮同时下坠。
同时被他挑在剑尖!
向前千万年,向后千万年,在不能重现的一剑出现了需要三十六岛合力才能运送的日月,在一个人一剑画出的圆中滚动,随着那人的旋身,在空中转成一个金色与银色的古老图腾。
一时间,已经没有谁能分清,这一幕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他们只知道,这是从太古以来最壮丽的舞蹈,以日以月,以血以剑,以鸿蒙以来的万载岁月。
血衣泼洒成一个圆,神君完成最后一个回旋。
太阳与月亮相旋相绕,脱离太一剑剑尖,旋飞出去,从大荒破开的西北天缺,直接撞进大荒。刹时间,混沌晦暗的大荒里,日月经过的地方,就像一捧被扔进火里的雪一样沸腾了起来。
这时,一直毫发无伤的怀宁君,胸膛上陡然出现一个如遭烈火焚烧的大洞。
强风扑面而来。
怀宁君抓住万鬼凝成的剑,想要格挡在胸前,却被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寒意冻得在半空僵硬了一瞬间。
烈日焚荒,冥月冻幽。
这就是昔日云中神君的一剑。
在神君最强大最辉煌的时代,神鬼妖人,没有谁能与他并肩。
怀宁君的瞳孔来不及印出神君的身影,就被绯红的刀光破碎了。
绯刀洞穿怀宁君的咽喉,将他钉在半空中。师巫洛神情前所未有的冰冷,苍白的手臂上青色的筋脉暴起。他死死地握着刀,连人带刀,和怀宁君一起撞进大荒中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在这世上,能够彻底杀死大荒应运而生的冥灵的,只有同样身为冥灵的天道!
既然大荒能借天道坠魔,来吞并人间,那么人间自然能也借此来吞并幽冥。
既然神君想要终结一切,那天道为他把人间与幽冥一起荡平!
第174章 瘴去风来,四野天清
神君在雨中落回到龙骨上。
耳边犹有清越古老的祝歌回响把太阳献给你,把月亮献给你, 把人间献给你,把大荒献给你,把万事万物献给你,把一切的一切都献给你所有古老晦涩的祝歌,背后就是这么个简简单单的意思。
天道不懂辞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陈述。
神君平静地向前,漠然地与三十六岛的群妖擦肩而过。
三十六岛的大妖自去迎龙骨, 神君自去西北隅,谁也没打招呼,谁也没驻足,只当做从没爱过也没恨过。
赤水奔流出西洲。
西洲地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不再破碎,不再褶皱, 也不再自西北向东南倾斜。新的山川旷野形成新的大江长河。山崩谷平,上下翻覆的扬沙浮金流进水脉,汇聚成了一条条奔腾怒吼的赤河。
古老的祝歌声回响。
从夷丘之地一路跋涉, 横跨大半个人间的巫族大巫们敲响夔鼓, 如织女披线, 引导大大小小的河流汇聚在一起, 奔流进海。赤水一直被引到西北隅的浮岛周围,才停了下来, 不再向前。
群巫绕岛跪拜, 引导赤水环绕浮岛流动, 灌溉。
神君越过俯仰跪拜唱祝祷告的大巫,踏上他终于敢来的小岛。
叮叮当当, 叮当叮当。
若木上所有的银铃铛一起响了起来,犹如在奏一曲久别重逢的歌。整个古海,整个西洲的冰和雪都融化了,唯独这岛上死去的若木连同树底下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碑,依旧披挂着层层玄冰。
嘀嗒。
一滴血沿着青刀刀鞘落下。
即神君一身血衣地登岛后,又一人,一身青衣带血,登上浮岛。
神君没有回头。
青帝将手放到若木上,一层一层生机勃勃的青光浮出,没进树干。
他的面容还留有三四分叶仓的影子,他注视着神君的背影,有太多的话想说想说鹿萧萧,柳师弟都还在,我也在,太乙不会灭不会亡;想说我只想做太乙的叶仓,罩一辈子的师弟师妹;也想说,太乙还在,你回不回来?
想说的那么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初不明白蝼蚁有什么好注意的人,如今有了蝼蚁的喜怒悲欢,也看到了丑陋中的美丽。最初为蝼蚁走下云端的神君,却已经被所有好的坏的一切,逼得疯魔冷漠,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呼吸。
世事的无常,就这样冰冷地嘲弄所有人。
咔嚓。
灰白的冰壳与坚硬的石碑一起破碎。
冰壳层层破碎,露出里面正在复生的若木。石碑片片风化,露出里面早已死去的愚笨大妖。它仍睁着眼睛,巨大的左手牢牢攥着。哪怕斩杀它的顾轻水,都不知道它手里到底是什么。
神君沾满血污的手落到石头上。
死去的石像忽然摊开了手掌。浮岛震动,地火贯穿上下,深褐的树根破土而出,若木巨大的树干通红如玉,异香扑鼻,逐渐有飞鸟受吸引,追逐而来,满世界都是群鸟在振羽,在那羽毛扑打声音中,仿佛还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飞鸟会衔来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子落到岛上,厉风停歇的时候,种子就会生根发芽,盛开成姹紫嫣红的海。那就是春季。
一颗种子从石夷到死都没有松开的左手滚落。
小小的,灰褐色。
神君,你看。
飞鸟来过这里,留下春天的气息。
神君脸上漠然的,冰冷的面具破碎了,狂风掀动他破碎的衣袖,他的双臂上满是血痕,他的脸上也满是血痕。那些血交错纵横,把他整个人也变成破碎的。他仰起头,张开手,发了疯地痛苦嘶吼。
三十六岛的群妖在忽然大作的狂风里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一道血红的身影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