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7)
正巧有一宗卷轴滑进徐阆怀中,他便顺势将它拿了起来,解开绳结,徐徐地展开,垂下眼睛仔细看了起来,梁昆吾瞥见那上面写着个贾字,其后又紧跟着商贾世家四个字。贾家如今的家主是贾陵昌,贾陵昌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贾陵昌这人心机颇深,膝下的子女个个也不是好惹的,唉,至少对大部分人来说,贾家宛如蛇窟,倘若进去了,就不要想着出来。他皱起眉头,说道,虎毒不食子,倘若我没有提前算过一卦,知晓贾家本该有五儿五女,恐怕我也会被贾陵昌这副温和宽容的表象所迷惑,要将珺瑶托付给他了。
他说着,将那卷轴重新卷起来,搁到一旁去,是不准备选贾家作为珺瑶的栖身之地了。
随即,徐阆又抽出一宗卷轴,将其铺展开,从第一行念了起来,镇峨王,张双璧,有一儿一女,依照卦象来看,他之后应该还会有个女儿。他年少时便随先王征战四方,等到大局已定,他就主动将兵权拱手相让,再不插手朝中之事嗯,如果我记得不错,我应该是认得他的,不过,可惜我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好,况且镇峨离邀仙台太远,镇峨府就算了吧。
他顺手就将卷轴扔到了一旁,梁昆吾隐约察觉到他心情不佳,便将那卷轴捞过来,看了一眼。那上面写着的评价倒是很客观公正,不论是从枪法的造诣上来说,还是从显赫的家境来说,张双璧应该算得上是个好的选择,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徐阆这副模样更加奇怪。
唯有徐阆知晓,他是张双璧爷爷那一辈的人了,按理来说,不该与晚辈计较这些,可惜他对这个世代为皇权效力的张家实在提不起好感,因为当初抄了姬王府的将军,正是姓张。
一将功成万骨枯。谁又知道他那柄溯水枪下的无辜亡魂有多少,谁又知道镇峨王的位子是由多少尸骸堆砌而成,待到大局已定,张双璧便将兵权拱手相让,是单纯的厌恶朝廷的那些阴谋诡计,还是终于被沉重的负罪感所击溃?这个问题,恐怕连张双璧自己也答不上来。
徐阆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那个将姬王府屠戮殆尽的皇帝,早就死在了戚淞的手底下,他每每念及此处,都不由得叹息,看啊,皇权就是如此,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他花了几秒钟来平复情绪,不再一味地回首往事,转而去取新的卷轴。
我看看,这个是霞雁城,驭蛊世家,覃家?徐阆扶着额头,索性连后面的内容也不看了,将卷轴又重新卷了起来,取过梁昆吾手中那个记载着镇峨王的卷轴,一并搁到一旁去了,说道,怪了,我记得我提前就将它拿出来了的,难道它长腿了不成,还能跑回来?
迎着梁昆吾的目光,徐阆还是向他解释了一番,谢慕,也就是三青仙君托生人间后的名字。谢慕的死,与覃家脱不了干系,何况,凌烟湖中还藏着无数水尸,也够覃家焦头烂额了,他们多半不会想收养小孩。倘若珺瑶在这个时候淌进这趟浑水,就与羊入虎口无异了。
徐阆叹着气,取了另一宗卷轴,大致看了看,江湖大家,温家。温家家规严苛,表面上清清白白,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却与魔教有所勾结。正因为如此,温家从来不接纳外来者,即使是家族的人,也有可能被逐出家门这些百年世家啊,一个二个,都不是善茬。
于是又换,赫舍里氏,我记得这是戚潜渊正室的本家吧?想也不用想,这个绝对不行啊,万一妨碍了破军星君的计划,他怕是要将昆仑掀个底朝天,恨不得让我一命呜呼。
就这么看了一堆卷轴,徐阆是一个也没挑上,要么是离邀仙台太远,要么是家境不够显赫,要么是家族内局势紧张,他一个个看下来,唉声叹气的次数,已经都快数不清楚了。
不知是该说徐阆挑剔,还是该说这人间的各方势力实在太错综复杂。
总之,到了最后,徐阆是翻得累了,瘫在满是摊开卷轴的地上,打了个呵欠。
天近破晓,翻涌而上的困意能令人烦躁不安,所以徐阆还是小憩了一阵,醒来之后,浮躁的情绪果然平静了下来,脑袋也清醒了,对着这摆满了桌案的卷轴,又开始挑挑拣拣。
徐阆这回换了个法子,先排除那些离邀仙台太远的家族,再排除那些根基尚浅,没有权重的家族,最后将剩下的卷轴依照皇庭贵族、商贾世家、江湖大家的顺序摆放成三摞。
摆好之后,桌案上也就剩了三四宗卷轴,比起之前来说,实在太一目了然了。
朝廷贵族中,徐阆本来挑了几个,又因为考虑到破军星君那边的情况,防止珺瑶与他起正面冲突,所以只好全部排除了;商贾世家中,何家离邀仙台太远,杜家根基尚浅,贾家实在太过凶险,就剩下了聂家,既在皇城之中,离邀仙台近,又有百年的家业;江湖大家中,当属落雁门的胥家为盛,其次便是常年游离于势力之外,不偏不倚,鲜少露面的沈家。
徐阆说过,如果珺瑶快醒了,就让梁昆吾提前过来喊他。
隔了两个时辰左右,当梁昆吾回到洞府的时候,徐阆正伏在桌案上,卷轴散乱了一地,远远看去,像是交错密布的山川河流,桌案上只留下了一宗卷轴,就是他最后的答案。
徐阆这一觉是睡得断断续续,很不安稳,梁昆吾就没有直接喊醒他,走过去,俯身将那宗卷轴轻轻拾起,取下松松垮垮的细绳,手指微动,逐渐将这仅剩的卷轴展开,显出内容。
先是一个硕大的聂字,其后又紧跟着商贾世家四个字,梁昆吾继续往下看,聂家如今的家主是聂迟,有三儿两女,碰巧的是,聂家与田家是世交,而作为天相师世家的田家,如今的家主则是廉贞星君,田翎,这便很轻易就与天相师搭上了关系换句话来说,也就与天界搭上了关系,此后的三壶月现世,天生异象,种种常人不可见的情况,都应运而生。
还有一点,聂迟的性子软弱,虽然昏聩,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却不至于像贾陵昌那般能够心安理得地眼见着亲生骨肉惨死,也不至于像戚淞那般不肯将自己手中的权势拱手相让,除却那显赫的家世以外,他就只是芸芸众生中寻常的一个罢了,善恶的界限并不明显。
再往后,显然是徐阆刚添上去的:大多世家都只顾着将自己的后代困于囹圄中,聂迟年轻时候却算得上是个风雅人物,虽然说不出过人的见解,然而,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见到漂亮的事物,他也不会生出要破坏的念头,只会远远地看着,它要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倘若珺瑶想要经商,聂家根基稳固,适合他;倘若珺瑶想要习武,聂迟也不会拦他;倘若珺瑶想要从官,聂迟只会暗暗窃喜。放眼整个皇城,也少有世家子弟能得到这样的自由。
梁昆吾看罢,放下卷轴,喊醒了徐阆,问他:你已经做好了决定,就是聂家了吗?
徐阆醒转过来,将压得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拨了拨,鼻音很重,说道:嗯,就是聂家了。
梁昆吾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将珺瑶送离昆仑?
再过几日,我会尽快将他送走。徐阆揉了揉眼睛,声音平缓,辨不出情绪,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回道,从人间来的,身在昆仑,只能做个异乡人,终究还是要回人间的。
第327章 、羁旅
此时的人间, 恰逢深秋。
落叶堆砌成绒毯,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是不同于雪地里的声响。踩在雪上是生涩的、胶着的闷响, 偶尔有两声刺耳的尖啸,又逐渐沉下去,归于平静;而踩在落叶上,则是裂帛之声, 脆生生的, 又好似火焰将木柴烤得迸裂的声音, 溅出零星的火星,带着点烫。
枫叶的颜色是滚烫的,然而秋风却是凉的,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意味。
不知是不是某种偏见或是错觉, 徐阆总觉得在秋日时的人间, 连街上的行人也变得少,寥寥的几个身影, 形影单只, 像是成不了对儿的鸳鸯,久久地在水中央踟蹰,顾影自怜。
皇城边上的这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脉之中, 宛如低伏于此的玄龟一样屹立于东面的, 就是邀仙台, 与濉峰隔山相望,倘若再下点空蒙的小雨,云雾就好似从山中生长出来的虬枝。
临近邀仙台,戒备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 将山脚的那一圈入口拦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对神仙来说不过举足可越。徐阆点燃指缝间的符箓,轻轻一挥,看着它在清风中逐渐远去,然后便从那些禁军之间的缝隙中走了过去,姿态从容,好似闲庭信步。
山路不算好走,所幸座上的皇帝令人铺了一条石梯,直通山顶,徐阆也就乘了这便利,抱着怀里轻得没什么重量的小孩儿,一步步地登梯。珺瑶不知道他为何要来此处,大抵也觉得自己不需要知道,只顾着攀住徐阆的肩膀,张望周围的景象,面上露出新奇的神色。
这皇帝虽然想得周到,但是徐阆要去的,可不是山顶,而是后山的那一方水池。
所以他走到半途便换了方向,走下台阶,拨开重重枝叶,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
平缓的路逐渐变得陡峭,徐阆掂了掂怀里的小孩儿,确认了一下他那一丁点的重量,珺瑶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叫他总有种错觉,好似这软乎乎的团子早就从他臂弯间滑了下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徐阆的腿脚已经感觉到酸痛时,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
戚淞着实是下了苦功夫的,徐阆想,即使是略同卜卦之术的人,也能算得出来,这邀仙台实在不负它的名声,是个洞天福地,人间理应没有半点灵气,可这邀仙台后山的池中,却藏着一线灵气,也不知是千万年前的哪一位大能曾在此栖身,才留下了这样纯净的灵气。
岸上有一方形似树桩的巨石,徐阆放下怀中的珺瑶,将外衣褪下来,垫在石头上,让他坐上去。临走前,徐阆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过去又对着珺瑶叮嘱了几句,这才肯迈出步子。
他烧了一个避水的符箓,将灰烬点在几处气府上,然后便走进了那不深的池水中。
池水逐渐上升,没过脚踝,没过膝弯,没过腰际,到此就再不往上生长一寸,尽管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徐阆身上的衣物却并未沾水,池水就像有意识地避开了他。
徐阆每走一步,就算出一卦,在池水中徘徊了一阵子,最终确认了合适的位置。
他回头望了一眼,很好,珺瑶并不是个好动的孩子,还乖乖地坐在石头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隔着池水望向他,徐阆向他做了个鬼脸,他就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随即,徐阆转过身,摸出怀中捂热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将盒中的灵气取出来。
名为三壶月的灵气,触感坚硬,带着湿意,像洗净的玉石,其上流动着浅色光芒,时而汇聚成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时而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冷冽的,是肃杀的,也是温和的,宽容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中。
徐阆在心中向它道了别,然后,他翻过了手腕,任那团灵气缓缓沉入池中,它就像千万滴水珠中的其中一滴,很快就融入了水中,没有溅起半点水花。这池水似乎变得很深,它不像是向水底坠去,而像是向深渊坠去,徐阆的视线紧随其后,眼见着那点光芒彻底消失。
凡人是看不见灵气的,所以,即使将三壶月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无意间取走。
即使是神仙,无论是与白玄的神位齐平,还是比他高出一阶,都无法感知到三壶月。
唯有珺瑶,徐阆想,能够让它褪去伪装的,能够让它出现于世的,唯有珺瑶。
他将桃木制成的盒子收起来,淌着水回了岸上,衣裳仍然是干的,只有岸边留下的水迹能够证明他确实在这池水中走过一遭徐阆挨着珺瑶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尾音绵长,牵扯着这空山鸟语,都融于凌冽的秋风中,引得珺瑶的视线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徐阆舒展开手臂,将珺瑶揽进怀中,然后轻轻地握住他那只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刚才在池水中停留的地方,说道:你看,白玄为你留下的三壶月,就在那里。
珺瑶的目光在徐阆握住的左腕上略略一停,然后顺着徐阆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平静的水面,没有兴起半点波澜,也瞧不出半点端倪,什么又是三壶月,他还听不明白。
珺瑶,你听好了。徐阆说道,等到你二十二岁那年,明月会因你而踏足邀仙台。
看到珺瑶满面茫然的神情,徐阆笑了,伸手去揉小孩儿的脸,说实话,没什么肉,全是骨头,硌得他手疼,于是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只剩嘴角还牵强地留着弧度,他缓慢地吞咽了一下,将堵塞住喉头的情绪咽进去,继续说道:你会失去这些记忆,等到了那时候,你一定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不要紧,因为这世间的万物,都正朝你奔赴而来。
而那时,我会栖身于暗处,倘若你觉得长路漫漫,没有尽时,也不需要绝望,凭你心中所想继续走下去吧,这满是泥泞的小路上有许多艰难险阻,在你之前,我会先踏过一遍。
珺瑶歪着头瞧徐阆,对于他来说,这些用词还太过复杂,所以他听不懂,但这并不影响他察觉到徐阆逐渐低落的情绪他口齿不清,鼻音很重,奶声奶气地吐出两个字,徐阆,听着像熙攘,徐阆摸了摸珺瑶的脑袋,他就顺势缩进了徐阆的怀中,轻轻晃着两条腿。
他尚未开蒙,懵懵懂懂的,像张白纸,既不知什么叫做离别,也没有尝过那种苦。
所以,他这时候还并不知道徐阆这番话的用意,是要同他道别,于是将该说的都说了,是快刀斩尽乱麻,将悲欢离合都剥离,以此来作为这短短的、将近两年的时光的收尾。
看着小孩儿软绵绵地倒进自己臂弯中,徐阆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悲痛,他将符箓放进珺瑶的袖中,如此便可令他陷入漫长的沉睡,这之后,徐阆又给珺瑶换了身被洗得发白的衣裳,边角处留有明显的针脚,再在他那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涂灰尘才算是大功告成。
徐阆早就打听好了,聂府今日出游,将会经过一座破庙。这皇城里的庙宇不多,是因为那宫里的皇帝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位寒若冷玉的破军星君,甚至在祭坛下设有神像,破军是知道,只是他全身心都被戚淞的儿子牵绊住了,哪有空搭理这些,他要设神像,就由他去了。
不过,皇城里倒也不是没有香火兴盛的庙宇,但徐阆并不想让珺瑶引起旁人的注意。
徐阆将珺瑶轻轻地放在地上,抬眼一望,青面的金刚佛像怒目圆睁,正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对这佛像行了礼,从身上摸索出三柱香来,依次点燃,插入佛像前的炉中。
最后,他低垂了眉眼,看着熟睡的珺瑶,同他道了别,咬字很轻,吐字也很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