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半生花生长环境刻薄,京城的条件不适宜它生长,若是有人想要,只能期待那些经商的商人们从更西边的大陆带来经过处理的干花。北军之中,许鹏爱花是出了名的,尤其喜爱收集京城没有的花种。和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前不久正好从商人手中购买了一株半生。
景行殿中,龙涎香弥漫,宁帝身披单衣,半躺榻上,指间捻着那片花瓣,静静地听完了廷尉的回禀。
他没有多作追问,只道:这件事,暂时交由你们处理。
廷尉上前取回书信,称:是。
退下吧。
等廷尉退了出去,宁帝又喊一声:荣高。
荣公公闻声进殿:陛下。
替朕拿笔墨来。
说完,宁帝等人走了,方从榻上起身,坐到了上回与岑远下棋的席上。
等荣公公拿好笔墨回来后见到此景,立马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道:陛下,今日外头还下了雨,天气凉,老奴先为您更衣吧。
宁帝抬手,朝他做了个不用的手势,示意对方磨墨。
荣公公不敢僭越说多,只得噤声。
宁帝靠向椅背,垂目看着荣公公手上的动作,似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陛下洪福齐天,定能享万岁千秋。
洪福齐天,那也得有福分登上与天同高的位置才行。宁帝怔怔说道,如此四面楚歌的一条路,也怪不得他不想要这个位置。
荣公公只顾研墨,不敢妄加揣测这个他指的是谁,但饶是如此,他脑海中也瞬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不消片刻,他磨完了墨,便退身候到一旁。
宁帝望着窗外的雨丝久久未动,偶尔有雷落下,猝然映亮一片灰沉沉的天。
近年来,朕是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了。宁帝最终说道,荣高,你来替朕写吧。
荣公公闻言立刻上前:陛下要写什么?
宁帝道:替朕拟一份旨。
第 21 章 赐婚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秒雷鸣电闪,下一秒便雨过天晴。
岑远见雨停了,还出了太阳,便着人将收起来的软塌又搬进院中,准备好酒与闲食,顺便将书房中的书册都搬出来晒晒。等一切都指使完,他才慵懒地一伸懒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换到院子里又接着躺下,读起手中的闲书。
院中的小厮全部被岑远遣退了,他翻过书页,时不时捞过一颗干果,正看得起劲,这时娄元白匆匆从院外进来,快步走到他一旁:殿下。
岑远挥了挥手:往旁边去点儿,挡着我光了。
娄元白闻言便从善如流往旁边挪了一步,将廷尉查出来的关于鄂鲜族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同岑远说了一遍。
岑远听完,从话本上抬起视线:那衣物是他们自己的?
殿下问到点子上了。娄元白道,那还真不是他们自己的衣物,据说是邻乡一位熟识的妇人所赠。只是等廷尉去邻乡问的时候,那个妇人却已经在前几日失足落水,没了。
真是似曾相识的手段。
岑远若有所思,又问道:那许鹏人呢?
被关入诏狱了。娄元白道,方才陛下下令,命廷尉全权处理此事。
诏狱啊
岑远仰头看了眼天,却冷不防被刺了下眼,一瞬间双目刺痛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赶紧闭上眼隔断这日光,低头缓了缓。
许鹏呢。半晌后岑远又道,认了吗?
他自然不肯承认。娄元白道,属下回来前听说人已经在诏狱里晕过去了,等晚上了还要接着审。
那地方岑远吐出口长气,看着平静地道,普通人光是受一次罪,就不一定能留下条命了,就算是受过训练的将士,也保不齐能在那魔鬼般的地方度过几日。
娄元白应声:普通人也进不去那地方。
岑远久久没有吱声,不知是在心里唏嘘,还是回忆起了什么。娄元白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试探性问道:殿下认为,许鹏是无辜的?
岑远觑了他一眼,从榻上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
我对鄂鲜族人了解不多,也不懂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是因为不相信这信上所说,为了给自己留有后手而把书信缝回衣物,倒不是不可能。岑远道,但如果我是这写信之人,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丁点儿可能,我就一定不会容忍他们留下把柄。轻则一把火把他们的屋子烧了,重则
岑远喝完了酒,拿着酒盏的手指轻轻一松,下一秒酒盏砸在地上,哗啦一声裂成一地碎片。
斩草除根。
娄元白低下头不敢说话。
天变得太快,露了不久的阳光不知何时又没了踪影,这会儿竟又隐约出现要下雨的架势。
岑远擦干净自己的手,下一刻脸上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喊人来清理完这一地碎片,又让人拿了两个新酒杯来。
现在既然还能让人找到这封书信,说明这就是用来让我们看的。他边斟酒边道。
娄元白这才感受到那把无形的重锤有了被收回的趋势,旋即暗松口气,斟酌着出口:那殿下还是怀疑,是段相派人所为?
他又何须亲力亲为。岑远嗤笑一声,他可是有个百依百顺的好女婿。
娄元白闻言点头表示了然,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吃吃酒,看看话本。岑远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对方,而后一手按在书卷上,逍遥自在,不问世事。
啊?
娄元白原本还一脸肃穆,竖着耳朵,准备听候岑远的调遣,没想对方竟然给了这样的回答。他整个人都愣怔住,只条件反射地接过岑远递给他的酒杯,端着没喝。
不然呢。岑远道,如果要查,那也不是没有办法,去查那些经商之人,去查半生花的去路,去查许府上上下下所有人。运气好点,还能让你挖出来一个和段家毫无瓜葛的人,运气不好,等着你的就是一具没了舌头的死尸。
娄元白沉默不语。
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岑远拿着书卷躺回软塌上,今日有一个许鹏,明日就能再来一个□□。今日我能救一人,未来还有千千万万人矗立在我面前。反过来,又会有多少个许鹏会被我用来铺路?
殿下
哪怕今日被当作棋子的是我,也只能认命。岑远将书卷盖在自己脸上,京城的天太暗了。我啊,现在就希望等来年加冠之后,请父皇把我分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这想那,真的是累。
或许那日晏暄说的才是正解,他根本不用逼迫自己去管朝中其他的破事。
至始至终,他的目标都只有一人。
娄元白未置可否,只道:殿下,您太理想化了。
岑远被盖在书卷下的唇角微微扯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娄元白将没用过的酒盏放回矮桌上,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才道:最近殿下让属下查这么多事,属下还以为是因为殿下改了想法了。
岑远依旧不可见地笑笑,不过他因此想到什么,便问:对了,之前让你查那宫女碧灵,查得怎么样了?
有结果了。娄元白道,那宫女姓杨,蜀阳县安泽镇人。八年前,同样位于蜀阳县的柳木镇鼠疫爆发,附近好几个乡镇的人为了躲避就纷纷出逃,一路来了京师。当年陛下体恤这些人无家可归,就建立了京郊的避难所,还派官员帮忙派活。其中一些孤儿,如若身世干净,就被带进宫了,这杨碧灵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事其实是岑远上一世就查出来的情报,本还以为这一世换过锦安宫里的人便不会用上。然而现在碧灵出现在行宫一事绝非偶然,因此还是遣派娄元白去重新调查了一遍。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夏苗那天负责安排行宫宫女的是谁?
是金尚宫。
岑远道:果然。
这回换娄元白有些意外:殿下知道?
岑远没应声。
上一世的他早已得知,这金尚宫早年曾与宫外一名已有家室的书生有过一段私情,甚至诞下一私生女,而那私生女正在段府做事。
此时面对娄元白的疑问,他在静了一会儿后便道:没什么,就是感叹一声果然是宫里的尚宫。
娄元白了然地哦了一声,觑了眼岑远,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吩咐属下去查这宫女和尚宫,究竟是为何?如若每个生面孔都要一一调查,会不会有些太草木皆兵了。
岑远摘下脸上的书册,扫了对方一眼:以防万一罢了。
殿下。娄元白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是属下不知道的?
闻言,岑远心里顿时一阵咯噔。他原本已经闭上了眼,此时陡然睁开,逼视对方。
为什么这么问?
娄元白刚开始似有些犹豫,但见着岑远的眼神,才复又开口:属下在查那叫碧灵的宫女时,撞上了另一个人。
岑远这会儿是彻底清醒了,他坐起身问道:谁?
娄元白:付建新。
付建新?
岑远在心里咂摸起这名字。
身为一个侍卫,付建新不可能自己无缘无故去调查一个临时出现在行宫的宫女,而能指使他的只有一人。
晏暄为什么会去查碧灵?
恍惚间,有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从岑远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眨眼间就因为可能性太低被他丢了出去。
他摩挲着书册,思忖半晌后心道:难道晏暄在之前就认识碧灵?
但这假设显然不成立,这一世碧灵从未出现在锦安宫,而夏苗那日,在回到偏殿之后,晏暄不过只与碧灵打了个照面。
除非
岑远问道:你之前往锦安宫安排人手时,也是被付建新拦下来了是吧。
是。娄元白道,当时付建新说已经安排了人手,殿下您也说不用再管这事,我就将这些人安排去了段府附近。
岑远想,既然如此的话,如果段家不知锦安宫上上下下的人已经被晏暄先一步换了,照样把碧灵往里送,就同样会撞上晏暄的人,那么晏暄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足为奇。
虽然还有地方存疑,但已经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
岑远心稍定下,追问一声:既然撞上了,那付建新也知道你是在查碧灵了?
是。娄元白低下头,属下办事不力
岑远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说。
既然对方是晏暄,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空中沉闷已久的乌云终于向四周散去,阳光再次为院子铺上一层暖黄。
娄元白没其他事要禀报了,岑远便伸了个懒腰,挥手让他退下。
而就在这时,有一名小厮匆匆忙忙从院门外冲了进来。
殿下!小厮喊道,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旨让您去接呢!
正厅之内,岑远跪伏于地,静静听着荣公公一如既往的尖细嗓音:
宁桓二十三年夏甲申月庚子日,昭曰:
二皇子岑远,系蒋氏所出,自幼聪慧,文武并重,磊落豁达,孝悌忠信,朕甚疼爱之。今将及弱冠,适逢婚娶之时,当择贤配。车骑将军常平侯晏暄,大将军太尉晏鹤轩之后,任卫尉一职,战功赫赫,赤诚秉正,仪表堂堂,璞玉浑金,朕甚以为重。另与二皇子幼时相识,感情深厚,朕亦悦之,以为天造地设,良缘佳人。是以今特为二人赐婚,建千秋之福。一切礼仪与寻常无异,择吉日完婚。
第 22 章 原因
晏暄一踏入晏府,一名小厮就迎了上来:少爷,老爷正在书房等您呢。
晏暄脚步一转,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父亲知道我要来?
小厮道:老爷只说,如果看到少爷您今天回府,就直接喊您去书房找他。
闻言,晏暄点了点头,让小厮退了下去,接着绕过前厅,沿着连廊朝晏鹤轩的书房走去。
这条路斗折蛇行,对他而言显得有些陌生细数起来,他很少与自己的父亲在书房议事,更多时候是在校场或军营中。而近年来他每次回府,也只不过是一同在正厅用完餐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怎么踏足父亲的空间。
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晏暄才轻敲下门。
进来。
晏暄闻声推门而入:父亲。
晏鹤轩坐在案后,抬眸觑了眼来人,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听说陛下下旨赐婚了?
是。
晏鹤轩一时没接下话,只站起身,背过手在房中踱了几步。
晏暄垂在身侧的手指互相摩挲着,转眼又觉得这情绪有些明显,便将手背到身后。
他低声问道:父亲是在担心?
闻言,晏鹤轩脚步一顿,正好立于一张大宁往北的攻防图前。
陛下患的是心疾,脑子可还清楚得很。半晌后晏鹤轩终于开口道,如今陛下为你与二皇子赐婚,晏段两家互相压制,陛下断然不会让其中一方坐大。这点,你父亲我还是清楚的。
千百年来,重臣、尤其是像晏家这般手握兵权的世家,最担心的就是引起上位者的猜忌。
晏鹤轩为人向来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其他,只怕若是晏家一倒,无人能够压制侵犯大宁边境的寇贼,届时伤的是国家江山,伤的是百姓安以为乐的家。
晏暄知道,自己这位父亲从来就没有真正站在哪一边过,因此也不多加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