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6
上午的课告一段落，陆峥一声宣布：“下课。”下面欢呼一声，学生们纷纷收拾东西。
苏绾坐在后排，早就收拾好了书箱，见林蕊起身，连忙跟上来。
这两日，不知为何林蕊对她很是冷淡，起初苏绾以为只是林蕊心情不好，但接连两日都没同林蕊说上话，让苏绾心里惴惴的。
林蕊听见下课，朝窗外望了两眼，看到林桀还站在那里，她立即起身，对小环和霜儿道：“你们收一下书箱。”
苏绾见她要出去，连忙拉住她，笑道：“表妹！才下课，你去哪儿啊？”
林蕊回头见是苏绾，脸上的笑容立即淡了：“表姐，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苏绾一怔，这话说得，真是一点余地不留。
若是林蕊说，要去散散步，去逛个街，苏绾正好可以说陪她一起去，两个人往日都是一路的，没道理这次不一起，在路上她再同林蕊说两句好话，这关系就恢复如初了。
可林蕊说自己“有事”，也不说是什么事，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拒绝。
苏绾也不是那等没脸没皮的人，脸色微僵，没有继续问下去。
坐在前面的叶兰倒完全没这样的心眼，转过头来好奇地问：“蕊姐姐，你有什么事呀？”
林蕊对她倒是和颜悦色：“我大哥在外面叫我呢。”
叶兰这才注意到，原来家塾外面的竹林那边，站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男子，正是林家的大公子林桀。
“桀哥哥！”都是小时候玩得好的伙伴，叶兰难得见他一次，笑着同他招手。
林桀本就一直注意着这边，自然见到了叶兰，也微笑着点头示意。
叶兰好奇地问林蕊：“这几日你大哥都在啊？他不去书院啦？”
林蕊微笑道：“他请了假，在家里温书呢。”
旁边的苏绾一怔，林桀一直在家里？
可是，她怎么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而且林蕊，面对着自己就说“有事”，可对着叶兰，就说是桀哥哥来了。
往日，她问什么，林蕊都是不无详尽地回答，但是最近，林蕊好像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又是为什么呢？苏绾简直摸不着头脑。
苏绾咬着嘴唇，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用哀怨的目光远远望着站在竹林旁的林桀。
可林桀却对她熟视无睹。
本来他和苏绾就不熟，再加上苏绾这一世上蹿下跳，还专门“好心”当红娘，想撮合林蕊和张挺，在林桀心中又是记了一笔。
再说了，苏绾就只是远远望着林桀，一句话也没说，正常人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可在苏绾心中就不一样了。
林蕊则和叶兰谈笑风生，完全忽略了身后还有一个她。心上人就在不远处，可竟然都没正眼瞧过她。
这群人，怎么敢这么对她！
苏绾心里像淬了毒一样。
“哦，对了。”林蕊忽然回过头来，对苏绾微笑道，“苏表姐，对不起啊。”
苏绾内心正狰狞着，没想到林蕊突然转过头来跟她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林蕊是为刚刚的冷落道歉。
苏绾心中稍暖，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和气：“妹妹说什么呢？咱们姐妹之间，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话还未说完，却听得林蕊继续道：“表姐，就是你上次借我的那本《花间集》被夫子没收了。”
正下课呢，许多学生都还未走，听见两人这对话均都停了下来，目光看向苏绾。
苏绾脸色一白，好端端的，林蕊提那个《花间集》做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许多世家小姐不知道，可在场的许多公子哥儿都知道那是什么书的。
《花间集》。
轻浮艳词，有伤风雅。
在场人看着苏绾的眼神都变了。
好在苏绾还算镇定，立马反应过来。
“没收了？”苏绾装作为难，把皮球又踢回林蕊那边去，“可，这书也不是我的呀。是妹妹你好奇，我才帮你借的。”
苏绾又加了一句，似乎好奇：“妹妹，你不会是在课堂上看那书，才被夫子没收了吧？”
这，又是给林蕊的罪证加了一条，上课看闲书，还是艳词。
可只见林蕊一脸疑问的样子，问叶兰：“我什么时候让表姐去借书啦？你记得吗？”
叶兰也迷惑了：“好像，没有吧……你不是每天字帖都写不完吗？”
林蕊从前最搞不定的就是学问了，每天字帖都要临半天，更何谈去看闲书。
众人才想起，从前林蕊时常被陆夫子叫去问话，只因诗文策论写得不好，释义也常常批错。
旁边的一个公子也笑道：“蕊妹妹若是看书，怕是看的天书吧！”
林蕊红了脸，啐道：“讨厌！”
林蕊回头朝苏绾歉意道：“抱歉啊，表姐，你借给我的书，我都看不懂，还不小心被夫子没收了，实在辜负了你的一番美意。要不，我再买一本赔给你吧？”
众人看苏绾的表情又有些微妙起来。
苏绾好端端的，把这书借给林蕊干嘛？
而且，她说书不是自己的，可谁知道呢？
苏绾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她平日也机敏聪慧，从来没有被林蕊挤兑过的。
只是这一番机锋下来，她傻眼了，单单林蕊这一句，她就回不上来。
书既然不是她的，那要，还是不要？
书是赵飞的，可这时候，打死他也不可能出来承认。
好在这时，陆峥咳了一声：“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还想作两篇策论？”
众人一听，纷纷作鸟兽散了。
苏绾脸憋的通红，起伏的胸口半天没平复下来。
等人走了，她立马拉住林蕊想理论：“妹妹，你可冤枉死我了，明明是你仰慕小公爷，我才为了你去借书呀！”
大庭广众的，连“仰慕”都说出来了，林蕊脸色又冷了几分。
林蕊歪头：“表姐，我只是同小公爷说了一句话而已啊。之前，我还看见你找我大哥哥说了许多话呢。”
苏绾一下卡壳了。
林蕊搬出林桀，她就什么词语都想不起来了。
而且，林蕊就算再如何，她和小公爷也是从小的订了婚的。
可苏绾算什么呢？
一个寄居林家的表姑娘，倒肖想人家的嫡公子？
说出去都丢人！
可苏绾也是有自尊心的，她不想否认。可是，也不敢承认。
林桀就站在不远处，可仿佛与她在两个世界。
苏绾不得不承认，她与他，确实是云泥之别。
林蕊朝她微笑：“表姐，大哥哥还在外头等我呢，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提着裙子，欢快地朝林桀那边小跑过去。林桀就朝她微笑着。
那样子，看得苏绾心中不知多少苦涩。
家塾的另一头，少年清瘦的手缓缓撩开竹帘。
张挺的目光落到朝远处而去的林蕊，略微失神。
前些日子，赵飞在他面前提起林家小姐为了他借《花间词》去看。他面上不显，可心底，还是有几分自得的。
一个懵懂纯真的姑娘，为了他去看情词，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尽管，他可以不爱那个姑娘。
这几日，他尝过了女人的滋味，就越发止不住，暗地里又偷偷去了几次。回来之后，倒觉得精神上有些空虚了。
在这空虚之中，不知怎么的，就会偶尓想起林蕊。
怎么说的？肉吃多了，也怀念起清粥小菜来。
可他蓦地发现，近日林蕊从未往他这里看过一眼。一眼都没有。
她谈论起他，说的是“和小公爷说了一句话而已”。
清清爽爽，大大方方。
张挺碾了下指尖，望着林蕊的目光带了丝兴味。
林蕊才不知道张挺什么想法呢。
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有些人金玉其外，她从前栽过一次，这一次再也不会犯。
而对于苏绾，她不是不会对付她，只是从前不屑而已。
可是人活一口气，她从前没有这个底气，现在有了，就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否则，岂不浪费这大好春光？
一抬头，金灿灿的日光透过疏落的竹叶，洒在脸上，一片温暖。
对面，高大的青年含笑看着她。
“阿蕊。”他说。
林蕊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阿兄！”
带了一丝委屈，一丝亲昵，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惊喜。
她环住他的腰，又叫了一声：“阿兄……”
“我在呢。”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她死死地埋进他的怀里，多少心酸和涌上心头，眼角渐渐泛了泪花。
可抬头时，依旧不想让他担心。
“阿兄。”她努力朝他微笑。
林桀心中一颤，这是她身上，最令他心碎的一个笑容，比哭泣还令他难过。
他心中热血滚烫，一下抱紧了她：“蕊娘。”
黏黏糊糊的只抱了一会儿，就立马分开了，毕竟周围都是人呢。
林桀轻咳了一声，竟有些不敢看她，脸上的温度也退不下来。
林蕊也是，两个人手足无措。
小环和霜儿倒是莫名其妙，大公子不是前日就回来了吗？怎么小姐倒是像今日才见着似的。
半晌，林桀恢复如常，对她道：“去常静园那边走走吧。”
林蕊轻声说：“好。”
她转头对小环和霜儿道：“你们去拿盘枣子膏和桃子酒过来。”
小环和霜儿愣愣地“哦”了一声，两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支走了。
林蕊看着两个憨头憨脑的小丫头，噗嗤一声笑了。
林桀眼底也带笑：“就你机灵。”
林蕊这下就不说话了，无言瞧他一眼，收了笑，安安静静地低头走着。
看着还跟从前那个文静怯懦的姑娘一模一样。
他也不说话，就落后她半步，一前一后地走着。
小径上无人经过，只听得竹叶落下时的风声。
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发髻上，她雪白的脖颈上，她的肩膀上。
她的耳垂上，还缀着那朵小小的兰。
有好多次，他都想要捉住她纤细的手腕，让她停下来，可是生生忍住了。
还是怕，怕是他一厢情愿，怕错认了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