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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11)

    哭声情真意切,闻者皆是默然,几个站在角落里捧盆端物的侍女低着头,也悄悄眨眼睛,想让红热的眼眶,在风里冷去,又想教睫上的晶莹,偷偷掸去尘埃里。
    晁晨偷偷拿眼瞧,只见公羊月几度欲言又止。
    拓跋香好话哄劝,哄住了眼泪,便牵着小丫头往里屋去,正好找个台阶下,免得婆婆妈妈惹人碍眼:来,我带你去梳洗,以后尽可以将这儿当作自己家。
    托盘的婢子接过崔叹凤手里的巾帕,因那白衣大夫最会说好话哄女人欢心,便多讲了两句:听府里的老人说,公主以前粗率豪放,大开大合,最喜欢热热闹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成了这副模样,端庄稳重,温柔贤良。
    这样不好么?
    不好,侍女也是性子直率,用手指掩着口角,便敢小声说,我们鲜卑人可没有中原的繁文缛节,这样的殿下,太不真实,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拓跋香听不见,但公羊月耳力好,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不禁触动:
    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在他心中一直如此,他从没想过她的过去,或许也同双鲤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骄蛮顽劣,肆意胡闹;也从没有想过她的未来,若是自此天涯,不再相见,膝下无子,丧父寡居的她,也许就这么寂寥一生,垂老深院。
    小时候他们明明很亲,可长大后却如隔千山。
    回忆的画面如碎片交织于脑海,举头望日,灼目的阳光教他想起晨曦中相拥的常达观母子,低头环顾院落,寸瓦没变的公主府唤起当年记忆,浮现的是那个机灵狡黠的他,扶着窗棂偷窥,而后甜腻腻笑弯眼的模样。
    原来在他心底,一直藏着不可说的祈盼
    见他几度张口,晁晨趁机在公羊月后心推了一把,竟将失神的他推得跌撞:此时不说,时不待人!
    拓跋香和双鲤听见响动回头。
    公羊月终于说出心里话:娘!
    你你叫我什么?
    娘!
    清风徐徐,院中花树摇曳,声如飒飒,送来几许幽香。那一瞬间,八月的燥热不翼而飞,只余下如春的温暖。
    拓跋香失手带落双鲤发髻上的簪子,叮咚声起,她慌乱无措,不知手脚如何摆放,一会说:月,月儿,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裳,一会又道,不,应该先吃点点心,而后,眼泪不知不觉流出,她用手抹了抹,努力笑着,我,我还是先回房收拾一下。
    在阴山脚下伏击秦军,教敌人闻风丧胆的定襄公主,头一回落荒而逃。
    双鲤忧心去追,崔叹凤见气氛微妙,也顺势而走,不一会院子里的人散去,只剩下晁晨和公羊月还在远处。
    晁晨预备偷溜,不过叫公羊月给拉扯住。
    走是走不了,索性来之则安,看他要如何为那一推手兴师问罪。然而,公羊月却并未如他预料一般,呛话或是抬杠,而是疑惑道:双鲤以前和我说,她毫不在乎生身父母是谁,没想到
    爱是本能。
    本能?
    晁晨不禁说起自己:我自幼长于海滨,有一年,海中啸浪,乌云惭惭,遮天蔽日,我爹娘出海打鱼,渔船倾覆,给水冲走,再也没有回来。我很理解小鲤儿的心情,因为没有,所以才拼命想要,可又害怕失去,所以从不言说。
    他慢慢拂开公羊月的手,走到他身前,按住他的双臂,轻嘲道:公羊月,哪有那么多借口和原因,你之所以敢,不过是仗着身后有人给予,什么都没有的人,只会捧在手心当宝,你和常达观有什么区别,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都不知好歹。
    公羊月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后,晁晨抿唇一笑:和解吧。
    和解?
    晁晨颔首:是啊,和解吧!不是和公主,而是和你自己。爱是这世上最不可耻之物,怎可因一噎之故,便绝谷不食。
    公羊月缓缓摇头。
    晁晨迎着他的目光向前,人如其名,仿若晨光中燃烧的太阳:公羊月,我问你,你是为了沽名钓誉,打整个江湖的嘴巴泄一时之愤,还是发自内心,想要去寻找《开阳纪略》,完成前人遗志?
    我
    如果是为了前者,那我告诉你,你确实该与公主、与代国一刀两断,不落他人口实,但若是后者,我希望你明白,晁晨定定望着他,眼中满是坚定,真正的爱国是国有难,知其难,仍迎难而上;明知会死,仍视死如归,而不是面子功夫,不是为了所谓的虔诚而一竿子打死所有人,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而扼杀掉所有的善意和善良,否则,那和刽子手,和屠狗辈,和排除异己的狭隘者又有什么分别!
    晁晨笑了起来:如果你听进去,你就该明白,家国并不是借口,至于什么两难,什么互相伤害,公羊月,你把自己当神还是把人都当傻瓜,你能想到的难道别人就一定想不到,心知肚明又义无反顾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事而受伤害,真正能伤害他们的,只有你的狠心推开。
    公羊月眼波颤颤,心中翻澜,为此动容。
    而且,你可是公羊月啊!是根本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公羊月!晁晨抱臂玉立,语气中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曾留意的骄傲,那是发自内心的赞同,无人能预知,每一次的碰面是不是最后一次,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抱着最后的心态去呵护与珍惜。缘分向来来之不易,须知红尘三千,人海茫茫,许多人一辈子都遇不上。
    公羊月鬼使神差问了一句:那我们也算么?
    当然算。晁晨想也没多想便答道,等后知后觉撞进那双蕴含深意的眸子时,他心中一紧,忙别过脸,把话岔开,小鲤儿小鲤儿同你说了我,那她有没有说自己?那夜她有句话说得不错。
    她说,你这个人口是心非,等你低头不知待何时,所以还需把握机会,主动出击,总要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话说到一半,公羊月默不作声看着他,忽然挪步向前走。
    落影压迫来,晁晨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直到他抬手,才猛地闭上眼睛,续道:但我觉得,这不该由旁人代劳,要有自己敢于迈步的勇气,所有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
    等了许久,不见动作,晁晨掀起眼皮,悄悄看了一眼。公羊月捏着从他头上捡来的落叶梗,放在指尖揉搓,不知喜怒,似有所感地瞧过来。
    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晁晨被发现,立刻又将双目紧闭,梗着脖子颇为硬气:我要说的话,已尽皆说完,要杀要剐
    公羊月嘴角一牵,展开双臂,将他紧紧圈住:你说得对。
    对也不用箍这么紧吧?
    晁晨气紧,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先前虽也有过几次,但不是安慰,便是出于兄弟情义,但这一次,他隐隐感觉不一样,便是自己心中也如春风拂柳,冰雪消融,只觉得一阵酥麻感从指尖一路爬到心口。
    怎么办?
    公羊月却还用力几分,生怕他会挣脱离开一般,而后倾身,将脸庞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晁晨,我好像真的开始,心悦于你。
    第131章
    你们
    公羊月在拓跋香拖长的尾调中松开手, 表情很有些幽怨,拓跋香憋了半晌,吐出一句:感情真好。
    晁晨站定, 拱手向公主问安。
    拓跋香本就很欣赏他, 见此, 倒是并未深思,反倒上前热络地拉着人手道:晁先生见笑, 月儿脾性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烦请多担待。
    嗯晁晨乖乖应下,抬头就瞧见公羊月一个眼刀杀过来, 心里戚戚, 只想着:公主,你要再多埋汰两句, 晚辈今晚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好在拓跋香有话私聊, 晁晨识趣, 趁机告退。
    静园中,公羊月与拓跋香并肩站在假山石后头的板桥边上, 一个静默无声, 一个嘘寒问暖。
    我
    两人相看, 同时开口, 又同时闭嘴。
    拓跋香扶着阑干,想了想:想问我关于你娘的事?
    公羊月愕然, 她的猜测显然在意料之外。
    那天在盛乐宫, 陛下单独见你,我是真的心乱如麻, 就怕他我不应该这么自私,固执地将你留在身边而不顾你的安危, 你不问,我也打算原原本本告诉你。拓跋香微微一笑,将她如何与公羊启夫妇相遇的过往,尽数道来。
    故事与他从鹿归大师和无定河渡头艄公嘴里听来的大致吻合,只不过补上缺漏,更为细致一些,当然,还有一些他无从得知的,譬如那夜之后,拓跋香远去云中郡的流亡。尽管眼前的人避重就轻地略过,但他仍然能想象出,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走过这两千里的艰辛。
    如果没有拓跋香,公羊月根本不会活在这个世上,其实是他欠她。
    公羊月终于低头:对不起。
    拓跋香却不受他道歉,反倒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云中盛乐城破时,剑谷就有人来过代国寻你,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所以我骗了你,也骗了他们,强行将你带去阴山,如果你那时候就走,想来也不会吃那么多苦。
    代国灭国时,公羊月才四岁,心性纯善又尚未成熟,更无从谈起叛逆,如果打那个时候开始,便在剑谷修身养心,也许会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但拓跋香将他带走,秦军兵临城下,老皇帝退居阴山行宫,本是要带拓跋香同去,但拓跋香放弃自己的位置,披甲上阵,而让亲信带走了公羊月。
    两年后,等拓跋香从战争中抽离归来时,公羊月已在一次部落间的争端中,彻底失踪。而在那之后,公羊月流浪草原,偏执的性格也是因为见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才渐渐染上。
    我身先士卒,亲自披甲,不仅仅因为我是拓跋什翼犍的女儿,是代国的公主,还是因为你。月儿!如果你一直待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拼尽全力扶持你上位。拓跋香的眼中露出不符合她柔性的凶狠,她下意识上前,握住公羊月的手腕。
    那时世子尚幼,复辟后所助从龙之功,足可位及人臣。
    她能说出这一番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公羊月深吸一口气,不由地想起那日在盛乐宫,拓跋珪曾提过,在独孤部寄人篱下时,拓跋香对那孤儿寡母的坚守,加诸当年誓死顽抗的赫赫军功,连时任南部大人的独孤部首领刘库仁都要卖个面子。
    但很快,拓跋香又放软语气,像是看破尘世,放下苦苦执念,只作为一个母亲,掏心窝子说话:当我失去你后,我才幡然醒悟。月儿,你活着,好好活着,便是天大恩赐,已然满足。
    私心事常,对于毫无血缘的孩子能谋划至此,说无情几乎乃谬谈。
    对不起。公羊月郑重道,这一次是替他爹说的,拓跋香不偷不抢,能做到这一步,终究是公羊启有亏,没有全她一世团圆。
    日头渐高,池塘里的鱼露头吐泡,蜻蜓从睡莲叶上点过,老蝉在枝头吵闹,两人相顾无言,就这般彼此看着对方。
    闷热中有那么一瞬的恍然,将拓跋香拉回过去,那时候她还是娇俏小女儿,云中大婚前,偷偷出宫,翻墙去见公羊启,却在骤雨后长满青苔的石头墙踩滑了脚,公羊启拿着竹简自屋前走过,扔下手头的东西,飞身上前将她接住。
    就像在盛乐城外久旱逢甘露那次一样,她以为直视生命中的太阳,从此后一片光明。谁能想到二十载弹指一挥间,她的太阳早已陨落,幸福得来如此短暂
    回到云中盛乐城后,公羊启没有接受拓跋香的好意,甚至不想按照风如练的设想,借这登云梯,满足私心。他花了些时日,把从无定河边迁来的老晋兵安定在云中和定襄边界,拓跋什翼犍建城后,有意发展农业,需人垦荒种植,农人最是紧缺,因而倒是办得稳妥,至于别的事,却无下文。
    而后,他带着孩子,竟要一走了之。
    若不是拓跋香时时留意,只怕真要教他走脱。
    那日,她骑着马狂追二十里,追到人,指着他骂:你要去哪儿?预备去哪儿?你就这样带着孩子走,你也太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他这么小,他会死的!风如练产子时遇截杀,环境可谓糟糕透顶,再加上远去云中是一路颠簸,婴孩本就脆弱,是以公羊月底子薄,很容易夭折。
    风姊姊将他托付给我,若他死了,九泉之下我又如何面对她。拓跋香抬出风如练压他,像过往一样,拍拍胸脯,振振有词:我们草原儿女,绝不会做无信之人,绝不会罔顾恩义!
    公羊启低头看襁褓中的孩子,生出一分动摇。
    他越是不待见,拓跋香越是痴迷其中,见他没有矢口否决,便放低姿态,更进一步:你也不想孩子出生后就没有母亲疼爱,无法入学宫学习,无法跟随大儒名流之师,反要跟你浪迹天涯,朝不保夕,而这些我都可以给他!
    公羊启没有搭话。
    拓跋香不欲拐弯抹角,坦诚与他明言:公羊启,我确实爱慕于你,但我也知道,你与风姊姊感情甚笃,她死了,你不可能如此轻易变心,那样我也会看不起你!所以,你若无意,我绝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我可是堂堂的代国公主!你大可不必因为我而让孩子遭罪,我把话放这儿,就算你住在盛乐城中,除非你点头,不然,你求我五花大绑把你绑了去也是做梦!
    拓跋香!公羊启蹙眉,很是不解。
    拓跋香看他没有恼羞成怒,趁势去抱孩子:你个大男人,那么吞吞吐吐作甚?就这么说定了,孩子我带着,宫里有最好的御医,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上马走了两步,她又咬唇偷笑着回头: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千万记得告诉我,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作:过了这村便没这店!
    拓跋香确实遵守承诺,没有再拿这事与公羊启施压,一方面是惹人厌烦,二来她也确实放不下身份,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将公羊月抱回宫中,调养是主因,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想要孩子与老代王相处,为以后铺路。
    无定河边的老晋民找上门来,跪地祈求,立誓报效,希望公羊启按当初所言继续安排,即便他们不能再回故土,也愿后辈子孙,能有朝一日得见山河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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