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第97节
她说,不是你的错,是kebab。趁他说话前,她紧跟着又说没关系。因为脑回路笔直的外国人永远搞不清楚错的是kebab还是带她去吃kebab的自己。
隔了会儿肚子又咕噜咕噜响起来。
她几近崩溃的趴在他怀里,羞耻的呜咽了一声。
西泽笑着嗯了一声,说没关系,她已经告诉我了。
淮真紧闭着眼睛,带着释放自我的超脱,与英雄就义似的悲壮。
西泽很克制忍着笑,终于没在她的窘迫上火上浇油。
这种窘境持续到了几乎一点。
之所以清楚的知道时刻点,是因为隔壁那一对。他们结束收尾时,男人半高兴半炫耀似的说,天!一点了!这次是不是有二十分钟?
女人说,是的汤姆,是这样。紧接着又说,那女孩儿说得对,还是和人在一起干这种事更有意思。
淮真正昏昏欲睡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做爱结束语吵醒,翻了个身,刚想问问他会不会很臭。
话未出口,觉察她醒来,西泽几乎立刻轻声问她,还疼吗?
话音一落,淮真将脸搁在他胸口,莫名有点想哭。
第117章 密西西比2
按约定退房时间是十一点,两人一觉睡到九点。其实淮真七点多就已经醒来,因为知道他从盐湖城驾车来堪萨斯城,昨晚一定没能睡个好觉。如果不是旅店九点半钟不再提供早餐,她大概会由着他睡到十点钟。
小旅店虽然不那么正规,但该有的服务都有提供。早餐种类并不太多:不知是自家制作还是商场买来的希腊酸奶,味道很厚实;有一盘新鲜的草莓与蓝莓用来佐酸奶,草莓对半切开,与蓝莓拌在一起,看起来很有食欲;除此之外还有腌制的各类果酱,现烤的蓝莓蛋糕(带着很强烈的圣诞特有的肉桂味)与小饼干,橙汁、苹果汁、热咖啡与牛奶。
她取了两杯热水,各泡上一只大白菊,清肝明目,健胃和脾,是惠老头自己在后院里种的。因为旅途劳顿,人易燥热火旺,所以临走出门时她特意拿了一小袋白菊与金银花,这几乎算是她的旅行小贴士。西泽不爱喝咖啡,旅店也不提供茶包。等他在对面坐下,她径直将水杯推过去。他喝了一口,问了句是什么。
她说,tee.
他疑惑了一下,tee?
她说,sicher ist sicher.
两人讲英文时,时不时会蹦出一两个德文单词。比如将and说成und,为什么是warum之类的。一开始其实只是因为淮真英文水准不如德文,而二者相近却都不是母语时,会下意识选择自己更熟悉那种语言。这毛病他有提醒过她几次,发现一时半会很难纠正过来,就随她张嘴乱讲了,毕竟他也都能听明白。到后来他也被传染,时不时在英文句子里插进去几个德语单词,这种讲话方式渐渐变成了两人约定俗成式的语言,旁人听完之后往往会一头雾水。
在小旅店吃早餐的客人并不多,他们大多数是一些初尝禁果的中学生,来旅店偷情的有妇之夫,同性恋者,甚至有一些“对性有特殊癖好的百分之十二的美国男性”,还有那种该死的混婚人群,都可以在这旅店遮蔽下,干那些正常而体面的人眼里“仅次于犯罪”的事情。他们要么在昨夜将自己消耗的筋疲力竭而无法早起,要么要假装遛完狗回家,赶在爸妈或者太太女儿醒来之前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很少会有人在早晨九点半优哉游哉的坐在这里吃早餐。这个点,餐厅除了他们两,只有昨晚在柜台后面值守的那位红发女士。因为旅店小,她除了要做接待,还要兼职收拾早餐餐盘。
她看过身份卡,知道她从加州过来,便问她这里的水果和加州比怎么样。
淮真说,橙汁竟然比新奇士更甜。
女士一开心,西班牙口音崩了出来,带着点跳跃。她有着典型的西班牙人略尖的面孔、配套的尖鼻子与一双浑圆的眼睛,面孔有点无神,风情万种在身材上。她应该在成年以后才来的美国,呆的年岁足以使她像个九成美国人。
淮真猜她接下来要问:你们有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吗?
但她没说。她端来两杯兑了汽水与冰块的菠萝汁赠送给他们,一边说,“我们从不问顾客有没有渡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们从不否认我们旅店有这一类优点。”
女士在找还零钱时,淮真问她是不是西班牙人。她有点诧异于亚裔人能分辨出她来自哪里。她说他父母都是西班牙人,但她从小在墨西哥长大。
淮真说,我很喜欢吃churros.
女士哈哈大笑,说,如果你下次光临,记得提前打电话,我很乐意为你提供。
淮真很开心。
她内敛惯了,很少有主动同陌生人搭话的习惯。
西泽大概也看出来了,于是问她,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淮真说是的,在体面白人眼中算是肮脏小地方的小旅馆里,人与人之间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在外面从来买不到那种“情侣第二杯半价”的饮料,却能在这里自在的享受。各种温馨从细枝末节里渗透进来,让她觉得很舒服。
西泽说那就好。
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明明可以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却不得不被逼到一个阴暗小角落里,论谁都会觉得委屈。
于是她说,我原以为应该是我说的话。
西泽看了她一眼。
两人都笑了起来,觉得这个话题聊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
两人步行至一个街区外,o区街道很窄,又乱,一入夜街上挤满了人,西泽只能将车停得远一点。因为中午会经过大小几个城市,不需要准备食物。因为新奇士橙汁已经喝光了,淮真在西泽停车的附近一家水果商店里挑了几只香蕉与新鲜果汁在路上吃。
因为出发的晚,接下来行程也并不用太赶,不出所料晚上应该会住在圣路易斯附近,那么中午应该会在两个城市中间的某个城市吃饭,顺便电话预定晚上的旅店。于是从上车开始,淮真便翻阅起那本旅行手册,将所有圣路易斯附近四个星以上的旅店电话都记录了下来:其中大部分都是汽车旅馆,优点是实用、干净、安全且僻静,缺点是你永远不知道旅馆的经营人从前服刑与哪个监狱或者做了多少年老鸨;有少数两家密西西比河畔的湖滨旅馆,据说他们“提供早餐与不限数量的可口食品”;还有一家据说极端豪华的大旅馆,“免费赠送早咖啡和流动冰饮,但不接待十六岁以下青少年及儿童”……
念到这里时,西泽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立刻收获了淮真一个白眼。
和他商量之后,淮真最后将十个选项排了个优先级,毕竟他们用来拨长途电话的时间和经费都有限。淮真花钱很俭省,在这一点上,西泽也自然而然在跟着她的习惯走,从很多小细节上她都意识到了。
比如在昨晚她就想到过:他未来也许不会时常有昂贵衬衫可以穿了。但其实她发现西泽并不在意这一点。他不会被迫接受什么,他的适应能力总在随条件变化。但不仅如此,两人在很多地方都很容易达成默契,而不是单纯的一方对另一方的迁就。“后不后悔”这种傻问题问一次就够了,以后每次再提起,往往都带着某种戏谑的口吻。
第118章 密西西比3
午餐是在城市中央火车站附近一家餐厅解决的。餐厅贩卖油炸肉等一系列炸鸡腿的变种,门口一家小小的冷柜出售冰镇汽水。这里闹中取静,车站人来人往,但却很少有人肯在日头地下多走几步路,到这间带着油炸味的餐厅来。
尽管那本旅行手册口口声声说“西部从堪萨斯城开始”,可是密苏里这个十月初的正午仍然反常的热,据快餐店老板说这叫做“印第安夏天”。附近不远处大概有所学校,来餐厅的是一些十六七岁中学生,多穿着浅蓝色短袖运动服,格子裙与西装裤。淮真今天出门时穿了一条西泽的灰蓝色短袖t恤,并不按时尚杂志套路出牌的将t恤下摆扎进长裤裤腰里,看起来和这群学生年级相仿或者更年轻,那群学生进门来时将她当作低年级生,甚至有人同她微笑说嗨。
餐厅有外送服务,接听订餐的电话机在盥洗室外,在那群学生进来之前,西泽去点餐时,淮真就已事先借用电话机拨回旧金山家中,云霞接的电话。
淮真告诉她自己一切顺利,大约三四天左右就能到东部。又问起季姨与阿福,云霞说最近店里很忙,因为跟意大利人谈生意。
她便又问云霞近况怎么样。
云霞说,她不过谈个恋爱,又不是正经要结婚。一吵架,罗文跟阿福就一块催她回去相亲。
淮真就乐。
云霞说你怎么想呢?
自从云霞跟早川上回吵架,淮真就开始担心起来:明年,五年过后又有更深的民族仇恨。再八年,旧金山的日本人全都给投进集中营去——倘若两人要一直走下去,不知还得吃多少苦头。
淮真想了想,说,其实倒不如先念好书,干点自己喜欢的事,等到十年八年过后再谈婚论嫁也不晚。
云霞说,你都这么说,等晚上爸爸妈回来我就跟他们讲明:我不到三十不嫁,我要做个独立女性,他们要反对,我就说妹妹也这么讲。明天见了早川,我也这么跟他说。
淮真说,哎你别带上我呀。
云霞直乐。
两人接着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其中包括那二十几个硬币的去向。
云霞问她用了几个,她说一个。
她说那小子可真差劲。
淮真接着说,那个给弄坏了。
云霞就傻了,说你们拿来当手套了还是怎么的,这得多大劲啊?
淮真笑得不行,觉得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便由着它乌龙了去。
临挂电话,淮真将自己在富国快递的账户告知云霞,同她说倘若家里同意大利人合伙做生意,钱不够的话,可以将她一点存款取出来,兴许也能贴补家用。
云霞说足够了,家里最近宽裕,爸爸妈还想去富国快递给你开银行账户呢。
那群学生吵吵闹闹的进来,淮真便没再跟云霞多聊。和西泽一人吃了只汉堡喝了冷饮,那群学生得赶在一点回学校上课,又热热闹闹的捧着饮料走了。
过了用餐高峰,西泽照着淮真写下的优先顺序拨电话去预订晚上的客房。拨过去第一家是密西西比河畔的湖滨旅店,远离城市,对喜静的公路驾驶者与亚裔人群都很友好,一个房间三美金的价格也十分合理,唯一的缺点可能是旅店上了点年纪。
为确保稳妥无疑,西泽向电话里重复了两次他们的各自族裔。
那头显然都给了肯定的回答。
在西泽询问从他们所在的位置驾车前往旅店需要多少时间时,淮真突然意识到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城市的名字叫做bia。美国和加拿大都有无数的城市名叫哥伦比亚,这一个小小城市只是其中之一,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时,她仍有一些诧异。
在这之前,她从未怀疑过他们这一程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因为她始终觉得西泽所说的bia毫无疑问就是纽约州的哥伦比亚大学。
她也从未认真去思索,在这一段有目的地的旅程到达终点之后,她和西泽又最终可以走到哪里。她珍惜西泽,也尊重自己的感觉。此刻她当然希望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可以更长久一点,即使有一天走不下去而不得不分道扬镳,至少未来某一天回想起来不会因此有半分遗憾或者后悔。
但从这一瞬间起,她有了一些奇怪的猜测。
离开快餐店回到车里,淮真问他,“我们是要去纽约州,对吗?”
西泽看了她一眼,“不然呢?你是想跟我去哥伦比亚共和国吗。”
她对着窗户发起呆。
过了会儿,她听见西泽轻声说,“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
西泽便没再讲话。
她想起有天他说,他曾经想当一个诗人,但他甚至都不被准许离开美国念大学,因为不论他想成为什么,最后都得成为一个商人。他去了西点,因为那里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人与商人摇篮,在毕业那一年,他重新获得了一次选择成为一个军人的机会,跟着联邦警察与共和党议员去了远东的香港,从那里追溯华人偷渡的罪证来支持共和党夺取加州权益的机会,从而获得争取自己未来命运的机会,但他失败了。也许这一次出逃也并不是一时冲动冲昏头脑,而是他与自己命运的进行的另一次搏斗。无数人毕生的梦想也许就是像穆伦伯格一样尊贵富有,天生的富有自然安逸同时也磨灭一切理想。
淮真说,“我曾经觉得你更适合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
西泽说,“中产家庭栽培后代,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成为像汗莫·穆伦伯格一样的人。”
汗莫大概是个白手起家的初代穆伦伯格。
她提醒他说,“but now you’re a nobody.”
西泽很坦然的笑,“是,我不知道我是谁。”
淮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因为其实他并不需要安慰。
她抱着膝盖,将脸转出车窗,看窗外那种中部地区典型而又千篇一律,坦荡开阔的绿色平原。尽管有些肉麻,但仔细想想,她仍然很认真的说,“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希望你成为你最想成为的那个人。”
第119章 密西西比4
那所密西西比河畔旅店位于在圣路易斯城东北郊的小布利斯特,镇子里有各种各样仿殖民时期的建筑与受河水滋养而生长得过分茂盛的红橡树。一开始,淮真以为“很老”只是用来形容那所旅店;在暮色时分驶入镇子,她才知道原来整个镇子都很老。镇子虽小,前来投宿的旅客却不少,将车驶入旅店的大门时,停车棚里整整齐齐停着许多汽车,留下车位已寥寥可数。
天上微微下着点细雨,衣冠楚楚的年轻侍应从车棚走出来协助停车,淮真则拿着两人的身份卡先下车去服务台登记。假如过了六点半,旅店有权利将事先预订的空房租给别的旅客。
她一下车来,旅店大门外一名花白头发、红制服的老侍应走出来,从西泽打开的汽车行李厢拎出旅行包,用小推车将它慢慢推进旅店大厅。
旅店大厅是暗蓝色调,在它刚刚诞生那一年一定非常时髦。旅店大厅沙发椅里坐满看书读报的旅客,他们看上去像是传教士一类的人。还有三两名低声笑谈的太太,高跟靴边趴着其中一位的过于肥胖的斑点狗。淮真走进去时,并没有任何人抬头看她。东边并没有什么种族歧视,但确切来说,他们只是没空而已,他们并不在乎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