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车门咣咣两声响,陈飞和赵平生冒雨跑进酒店大堂,追上正往电梯间走去的梅秀芝。眼下她没穿那条红裙子, 而是一条亮蓝色的丝质连衣裙,露出藕白的臂,腰掐的只有一搾来宽,脚上一双同色高跟鞋, 鞋跟得有十公分, 站陈飞跟前明显比他高出一截。垂在胯边的小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做工精致,陈飞和赵平生都不大懂奢侈品,勉强认识两三个大牌的标志,扫了一眼没认出来是什么牌子, 看花纹是蟒皮的。显然是之前的偶遇让她记住了赵平生,再见到对方, 眼里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找我有事?她不自在的拢了下肩上的挎包金属链,秀眉微蹙。
陈飞把死者照片握在手中, 慎重道:是这样,梅小姐,最近银都华裳出了起案子,死者身份不明,想请你帮我们辨认一下。
一听他们连自己姓什么都知道,梅秀芝眼里的那抹疑惑瞬间转化成谨慎:银都华裳?我在那地方没熟人。
先看看再说吧,那个在这看还是去你房间?陈飞意有所指的将目光扫向礼宾台,那里还有客人在办手续。
梅秀芝偏了下头,抿抿嘴唇说:上楼看吧,这人太多。
三人坐电梯上楼,进了房间梅秀芝第一件事就是甩掉脚上的高跟鞋,赤足走在柔软的地毯上。赵平生看她脚后跟上左右各一道鞋跟磨出的红痕,不免感慨女人为了美真是什么罪都肯受。
眼瞧着她从蟒皮包里拿出个银色的烟盒,抽出支细烟,陈飞拿起茶桌上的烟灰缸递过去。暂不确认这女的到底害没害过宋琛,更不知她与郎美溪是何关系,眼下这一刻他们之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绅士的举动有助于打破对方的保护罩。
谢谢。梅秀芝嘴角挂起丝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陈飞,忽而转身去浴室里拿出两条毛巾分别递给他和赵平生,擦擦吧,你们头发都湿了。
外面的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已经听不见雷声了。擦完头放下毛巾,陈飞将尸检时拍的死者面部照片递向梅秀芝,她只看了一眼,便蹙眉别开视线。
她手有点抖了,搓火机搓了两下都没搓着。赵平生见状从沙发椅上站起身,摸出火机帮她点燃叼在唇间的细烟。烟雾飘散,梅秀芝拢起垂到颊侧的卷发别过耳后,幽幽叹道:她叫郎美溪,是我们公司的签约模特。
还是身份证上的名字,陈飞和赵平生互相看看,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签约还用假身份,看来这个郎美溪,年纪轻轻,却不简单啊。
模特?那她去银都华裳是走秀么?
陈飞明知故问。果然,梅秀芝挑起的眉毛透露出一丝不屑:二位,有些话不用说那么明白吧?
赵平生正色道:这是警方的正式询问,当然得有一说一,明明白白。
女孩子年轻漂亮就是资本,学会利用资本拓展人际关系,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面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梅秀芝呼烟时的神态娇媚妖娆,不过公司只负责合同规定的业务,至于工作时间以外的行为,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
这么说,你并不清楚她去银都华裳见谁了?陈飞又拿出另外一张照片那条正红色的吊带裙,她死的时候穿着这条裙子,你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这是公司规定的着装么?
切,乡下丫头,不懂时尚,看我穿什么好看就去买什么呗。
听起来你不太喜欢她的样子。
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谈不上喜欢和讨厌。梅秀芝眼神一变,敌意取代了娇媚,二位,我是领队,和郎美溪之间只是同事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她威胁不到我的利益。
我又没说她威胁到你了。陈飞挂起职业笑容这梅秀芝心机深沉,前一秒还被死人的照片吓着,转头却能冷静应对,看来发生在宋琛身上的事情,可能并非只是出轨那么简单。
梅秀芝嗤笑着呼出口烟:警察同志,你们上门询问,不就是怀疑我么?电视里不都这么演?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漂亮女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从她的言词间,赵平生听出点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意思。他进修时听公安部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讲课,提到过这种类型的罪犯。高智商低道德是这类人的显要特征,常因缺乏道德感而导致犯罪,然而并非所有具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都会成为罪犯,只能说是有成为罪犯的潜质。有意思的一点是,深入分析某些成功人士的言词时会发现,他们普遍具有程度不一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这大概正和某些成功学里宣扬的,诸如想要成功必先放弃那无处安放的道德感不谋而合吧。
误会了,这只是例行询问。陈飞收起照片,看似随意的环顾一圈房内,你知不知道郎美溪平时都接触哪些人?
我跟她真的不熟,没什么私交,就看见过有次活动结束后,有人开车来接她。
什么样车?
银灰色的现代。
车牌号?
没记。
司机是男的女的?
应该是男的。
那这男的有什么比较显眼的特征没有?
他坐车里,拉着遮阳板,我哪看的清楚。梅秀芝回手摁熄烟头,眉间堆起不耐烦的纹路,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到我办公室再问吧,普云路一百一十八号,公司里的人都认识美溪,你们可以连他们一起询问。
听对方下了逐客令,陈飞和赵平生起身告辞。出屋进了电梯,陈飞按下一楼的按钮,轻道:看来郎美溪的事和梅秀芝没什么关系,要不她不能大大方方让咱去公司询问,不过宋琛和她我感觉不是出轨这么简单。
赵平生点了下头:是啊,宋琛和她之间肯定还有金钱上的瓜葛,那五万块钱,大姐不是一直没问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么。
诶,我刚扫了一圈,虽然不认识多少大牌的东西吧,但她屋里的奢侈品真不少。陈飞眉心微皱,五万块钱对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我现在怀疑宋琛是不是真跟她有一腿,这样的女人五万块钱想搞到手可有点困难。
如果只是睡一次的话,五万也不便宜呐。
不会,就宋琛那抠门儿嗦手指头的主,能舍得睡一觉花五万?别人给五万睡他还差不多。
老陈,你这嘴可是越来越损了
我实话实说,你看我姐,结婚那么多年了,戴的还是二十年前他给买的金戒指,都不说给换个带钻的。一提起姐姐的事儿陈飞就有点来气,摆摆手,示意终止这个话题,行了,赶紧回家睡觉,明儿去梅秀芝的公司走访,哦对,记得提醒我让韩定江去给宋琛抽血。
我给他发过消息了,他说明儿一早就去医院。赵平生冲他晃晃手机。
哎呀还是你靠谱,离了你我可怎么活。
电梯门开,陈飞感慨着迈腿,没走两步忽然一定,回头问:对了你刚在车里说什么来着,你不走是因为要守着什么?
酒店大堂的照明白晃晃打在赵平生脸上,那点在车里狭小黑暗却又无比炙热的气氛下催生出的勇气,出溜一下缩回脚底。他干咽了口唾沫,眨眼间思路陡然一转:重案大队是师父一手创建的,他年底就退了,我得替他守着。
哦,你还挺孝顺。陈飞说不上什么语气的应了一声,突然眼神一凛,伸手给赵平生拽出电梯,傻楞什么呢?瞅瞅!差点被门夹着!
回头看了眼缓缓关闭的电梯门,赵平生搁心里默叹了口气唉,我可能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喜欢你。
躺在床上,赵平生辗转难眠,旁边陈飞睡得是四平八稳,一动不动,呼吸均匀。进屋之前还说洗个澡再睡觉,等赵平生从浴室里出来,却看人已经躺沙发上睡着了。连拉带拽弄上床,差点给老腰扥闪了。
睡不着,他脑子里一会转案子,一会转躺在旁边的人。十五年了,人生有几个十五年?到底要不要再这么守下去,守一个未知的将来,守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的人?有时候他真怀疑陈飞就是装傻,能看不出来么?他对谁有像对陈飞这么照顾包容乃至放纵?然而事实是陈飞却对他一点都不设防,别说动不动睡一张床上,就算在局里的澡堂洗澡,也没见对方刻意避开过他一丝视线。
他背过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都三点多了,再不睡明儿没法工作,只能硬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过于繁杂的思绪。窗外的虫鸣和屋内的呼吸声交错起伏,一点点融入梦境,化作那遥远记忆的模糊背景音
也不知道联防那帮人都特么干什么吃的!我都追出二里地去了,那帮人还跟车上等着!等他大爷啊!艹!还好老子命硬,那孙子一枪没打中,要不今儿照片就得挂门口英烈
亢奋的声音戛然而止,陈飞顿住脚步,与办公室里的新面孔四目相对。
少顷,眉峰跋扈扬起:呦呵,来新人啦。
你好,我叫赵平生,今天刚来重案大队报道。赵平生起立致意。
哦,我知道我知道,师父提过。跟变魔术似的,陈飞指间翻出根烟叼进嘴里,含含糊糊的念叨着:听说你是研究生?高知啊!
赵平生腼腆一笑:嗨,我没什么经验还得跟师父师兄们多学习。
陈飞擦燃火柴点上烟,偏头和跟自己一起进屋的曹翰群打趣道:看见没,这才叫有文化,多会说话,你再瞧瞧你,刚进队里的时候,傻了吧唧的,逮谁跟谁吹自己在警校文化课考第一名,你跟人家研究生比去啊,要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念过书。
就跟你没吹过自己擒拿格斗第一名似的。曹翰群丝毫不给他留面子,结果怎么着?让隔壁大牛照死了撅一顿。
去去去,写你的结案报告去。说着话,陈飞挪屁股往赵平生的办公桌上一坐,朝他椅子一指,坐下说话,站着多累啊。
事实上赵平生都坐一天了,队上人出任务,早晨来报道,罗明哲带他见完局长处长就给安置在屋里看卷宗,到现在为止除了上厕所屁股就没打椅子上挪开过。不过他还是坐下了,坐姿端正,腰背挺得笔直。他略略仰头,略浅于常人的茶瞳中映下陈飞那张棱角分明、年轻桀骜的脸。
我叫陈飞,罗队的徒弟,以后就是你师兄了。
陈飞,你没看简历啊,人平生比你还大俩月呢,好意思让人家管你叫师兄。
滚蛋!论资排辈!他就是八十了,只要比我晚进师门一分钟我也是他师兄。凶完曹翰群,陈飞指间又翻出根烟递到赵平生面前,打量着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小伙子。
谢谢师兄。
赵平生恭敬接过,却没点,只是轻轻的放到右手边的一摞卷宗旁。陈飞注意到那地方已经码了好几支烟了,一字排开,品牌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看来已经有不少人来观摩过这位高级知识分子了。一般来说这号人干不长,来刑侦处不过是为了镀层金,撑死了干两年,运气好碰上个大案子,干几月就跳去别的部门当个小领导的也有。然后就是这跳那跳,哪个岗位都干不长,主营人际关系而非实操业务。
学什么的?陈飞问他。
赵平生一脸单纯的看着对方:本科是侦察学,研究生是犯罪心理学方向。
哦诶,那你跟过几个案子?
没怎么正经跟过案子,就大四实习的时候在派出所待过一段时间。彼时的赵小白兔平生哪知这根干了七年刑警的老油条在冒什么坏水,仍是一门心思的想和比自己经验丰富的师兄打好关系。
紧跟着他被陈飞重重一巴掌拍到肩上:打从今天开始,你就归我了,以后执行任务的时候,替师哥看好后背,谁要敢放冷枪,干他!
这话令赵平生肩头一震,被信任被托付的责任感瞬间盈满全身,坚定的点了下头。
结果转头他就被陈飞给驴了。预审的审完嫌犯,按流程是要送去看守所的,再审要再从看守所里提,可陈飞没告诉他,愣是把嫌犯扔留置室里扔了三天却没去办手续,等罗明哲再提人的时候发现居然都没送出市局大门,当场劈头盖脸训了赵平生一顿。
赵平生不傻,知道这是师兄给自己的下马威,但什么都没说,默默的承受了师父的怒火。他有心理准备,在平均学历还是中专生的年代,像自己这样学历高的新人很容易被排挤光有学历管蛋用,没实操经验还不是菜鸡一只。但除了高学历之外,他还有个优点,那就是善于忍耐。不懂就问,不会就学,一点一滴脚踏实地,凭本事挣得属于自己的尊严。
从一进现场就吐的跟崩坏的水龙头似的,到后来就算看见爬满蛆的腐尸也能面不改色;一开始询问证人根本不知道该问什么,就拿着小本本跟在师父师兄身后一字不漏的记下,回去反复揣摩询问者的意图,逐渐练就能一针见血的问询思路;做案情分析毫无头绪,一宿一宿的翻卷宗,看现勘、尸检、走访和审讯记录,把各种不同动机凶杀案的口供和勘验情况一一对应起来刻入记忆,力求做到一看现场便能判断出凶手的动机,描绘嫌疑人画像;写论文写报告,用所学的知识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有理有据的分析,把队上办的大案要案通过参与者的笔述发布在内部刊物上,为整个团队赢取同僚和领导们的赞誉。
终于有一天,他被陈飞叫了过去:诶,以后别叫我师兄了,怎么说你也比我大,还是直接叫名字吧。
那一刻的欣喜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做了这么多,原来都是为了得到这个人的认可,为了证明当初对自己的信任是值得的,为了让那双幽深的虎目中不再留有任何挑剔。
可是再多的认可,都无法给与足够的勇气让他把深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陈飞,我喜
老赵,老赵,醒醒嘿!
梦境蓦的破碎,赵平生猛然惊醒坐起,与陈飞四目相对,心跳狂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