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0)
寇翊却生来就是块习武的料子,范老大不仅花重金请名师和武学秘籍,还亲自督导他每日练功,从不懈怠。此外,就连诗书礼义也没落下,全按着最好的教导来。
若不是年岁上差得太近,帮众们定要以为这两个孩子都是范老大在外的私生子,否则就凭范老大那不苟言笑杀伐果决的性子,凭什么对他们如此上心?
再说回寇翊和窦学医,这两个人虽然自小一起入帮一起长大,可性子和做事风格都截然不同。
范老大贵为帮主,这些年却不是唯我独尊着过来的。帮派内自视甚高者多,人心杂,不服管教者也多。
窦学医虽圆滑温善,可也难免受人刁难,只要有人欺负他,他就巴巴地去告状,一点也不怕麻烦了范老大。
寇翊则不同,他似乎从来就没长小孩子的心性,不哭不闹不惹事,也不与人往来,要多省心有多省心。
天生优越的根骨加上日日夜夜的勤学苦练,让寇翊年纪轻轻便挑了帮派的大梁,成为了范老大手下最得力的心腹。
所有人都有贪欲,一个如此大的帮派,内部觊觎权势的人也绝非少数。
副帮主和分舵主的位置有多少人抢破了头都得不到,可寇翊似乎纯粹过了头,面对这样唾手可得的地位看都不看,也从来不主动亲近拉拢帮众们。
何止是不亲近,基本算得上是不理睬,只有公事公办的时候才跟旁人没什么感情地说上一两句。
如今他直朝着这边而来,帮众们第一反应就是要布置任务,目光都向他投掷过去。
果然,寇翊先开口道:游船正处外邦海域,不可懈怠。各位不用围于一处,这边留两三个人,其余的人回到原本的位置,轮番休息,提高警惕。
帮众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寇翊泛红的眼睛,都看出来他心头憋着一股火气。
有人欲言又止道:那...熊家兄弟的事?
寇翊抬眼看那人,破天荒地解释道:熊家兄弟炸毁住船意图杀人在先,以命做抵罢了。
帮众们一惊。
先是惊讶于寇翊竟真的张口解释,而后才惊讶于这件事本身。
就说住船怎么好好的就爆炸了,原来是那两只熊干的?
熊家兄弟与寇翊近来关系不和,帮中人其实有所耳闻。住船爆炸一事存疑,帮主处理得也很草率,只说是意外。
如今这一来,不管真假,熊家兄弟死在裴郁离手里倒算是有了个由头。
又有人说:这事儿说得过去,那放挂头出来搅局的事怎么说?
寇翊哪里是容得别人质问的人,帮众敢问,却没想着真得到什么回答,旁人也都要给问话的人竖大拇指,佩服他上赶着找不痛快。
可寇翊没有其余反应,只说:此事待回帮之后我自会请罪。
帮众们都傻了傻眼,不再多问了。
甭管事情是裴郁离自己惹的还是寇翊指使的,这明显都是寇翊给担下来了。谁的人谁管教,手下人做了错事,主子乐意自己担责便担,旁人没法说什么。况且寇翊也没仗着帮主的偏爱大言不惭,而是保证了会去请罪,算是给了这些帮众天大的面子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们只是想不通,寇翊这向来不惮于外人眼光的人为何多嘴与他们说这一番。
而且话都说完了,怎么还不走?
寇翊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下,继续道:如今这船上对他有敌意者甚多,我不能时时看顾,劳烦各位稍加...
这个不麻烦,帮众们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应道,我们都在这里,不叫旁人接近客房就是。
他们总算是知道这一整日寇翊为何几乎不出房间,就连煎药也是迅速拿了药材便回去,原来不是离不开人,是怕有人对裴郁离不利。
就连现在在这里同他们好言好语地解释,也都是为了替裴郁离寻个安全的保障。
我行我素的孤僻怪也有这一天,简直比唱台上郎情妾意的戏码还要精彩。
这份心思落到旁人的眼里就是要被当成背后的热闹说的,可寇翊不甚在意,又说了声多谢便往下层仓库去了。
熊家兄弟的死状太过于惨烈,任由谁来收拾都会落下个心狠手辣的把柄,未免有心人拿其做文章,他得把痕迹都消抹干净。
寇翊叹了口气,心说他也不知究竟是欠着谁的了,血刺呼啦的尸体也要他去碰。
碰一下,吐一天。
最终究竟碰了几下那令人作呕的尸身,寇翊没有仔细去数。
总之他将两具尸体明目张胆地扔进海里喂鱼之后,回到卧房沐浴了至少两个时辰。
池子里的水换到第三次的时候,寇翊还是越想越气,气得他连晚饭都不想给某个刚醒没多久的病人准备。
可是裴郁离的声音却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寇爷。
那扇露骨的屏风靠在墙角,两人之间并无外物遮挡。裴郁离躺在被子里动弹不得,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寇翊耳边的水流声噗噗噗的,他并不想搭理裴郁离,装没听见。
寇爷?裴郁离又唤了一声。
寇翊闭上了眼睛,身体往下滑了滑,让水流没过他的头顶。
他听到裴郁离的声音便心乱如麻,可他并不想这样。
什么样的仇恨能让裴郁离对熊家兄弟下那样的狠手?寇翊不想再去想,可又不得不去想。
仅仅是为主子报仇吗?那为何报完仇后便一心求死,全然没了生的希望。裴郁离这一辈子难不成就只为主家活着,为李小姐活着?
寇翊想到此处,心里突然拉扯着疼了一下。
他又何尝不是,若不是为了报范哥救命和养育的恩情,他寇翊现在又该在何处?
或许孤苦无依,也或许,已经被自以为最亲的人买凶杀了,死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来过这世上的痕迹都不会留。
寇翊屏着呼吸,脸颊被温热的水流浸得很红。
他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这世上可怜的人有很多,一无所有之后,唯独剩下的就只有一条命。
他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范哥,一辈子为报恩而活,这是自愿的。
那他凭什么死死抓着裴郁离的命不放手,他究竟有什么立场?
放屁!
寇翊脑子很乱,自己又反驳了方才那想法。
他做事什么时候顾过立场了?他就是不想,他就是希望裴郁离能活着,这又怎么了?
若是做什么之前都要先讲讲道理,说什么之前都要先畏手畏脚思前想后一番,他还是寇翊吗?
寇翊...寇...
上方又有隐约的声音,寇翊终于感觉到了窒息,哗得一声钻出了水面。
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的同时,不远处的呼唤声戛然而止。
寇翊颇有些烦躁的扯过中衣披在身上,起身走到床边,面色不虞地看了看裴郁离。
后者眼中衔着氤氲,似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不久。
他正在发热,昏昏沉沉间总是半梦半醒,一双眼睛也似乎还没回过神,望着寇翊许久,才小声道:我听池子里许久没有动静,担心你有什么事。
寇翊这澡一洗就是两个时辰,洗得裴郁离一会儿睡一会儿醒。
这方迷迷糊糊睁开眼,明明床尾还见有水汽在往上冒,却听不见一点声音,裴郁离是真的有些慌乱。
但凡是清醒的状态下,他都不至于觉得寇翊洗个澡能出什么事。可这高烧不下烧得头晕,自然脑子也跟着迟钝。
寇翊心中一动,木着脸离开了床边。
心说算这姓裴的还有点良心,那便大发慈悲给他准备份晚饭罢。
两人之间这微妙的气氛又持续了几日,游船的航速变慢了许多,据说还有一日便能行至司斯萨海峡。
寇翊白日依旧坐在舱口押镖,只有每日的三餐和三餐后的服药时间里,才会回到房中,一句废话都不多说地喂饭喂药,将冷落贯彻到底。
当然,态度冷淡和亲力亲为是不冲突的。
每日的药都要于前一夜先煎两个时辰,这个过程寇翊不敢假手于人,他也不想再回到房间里巴巴地煎药。
真心是真心,非要刨出来叫对方看,也得对方看得懂肯接受才行。
显然,裴郁离并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所以寇翊趁着刚入夜便去了厨房,在里面照常呆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才端着药盅出来。
他刚走到客房门前,就被一帮众叫住了。
寇爷,那帮众指了指舱口,说,小裴去了甲板上。
寇翊心里咯噔一声,焦急的情绪嘭地升了起来,赶紧问道:什么时候去的?
那帮众顿了顿,说:大概半个时辰吧,寇爷放心,甲板上没有别人,兄弟们都看着呢。
寇翊已经听不见后半句了,他将药盅随手放到一处桌上,快步向舱口而去。
当下的夜晚一丝寒意都没有,甚至有些潮热。
寇翊刚掀开门帘,看见眼前的场面,结结实实一愣。
好几个玉制的酒壶在甲板上滚来滚去,海风扑扑卷过,却没有卷走那丝明显的酒气。
裴郁离窝坐在船舱外壁与一处货箱组成的角落里,他的衣角被海风吹得飘飘摇摇,整个人显得异常的单薄。
你喝酒了?
寇翊见他平安无事,先是放下了心,而后闻着这酒味,气又不打一处来了。
谁知裴郁离一听见他的声音,猛地抬起了头,一看就是喝多了的样子,指着他含含混混地哭道:要你管!你不是...你不是不理我吗?
寇翊:......
第59章 半藏半露
说的什么荒唐话?寇翊赶紧蹲下身去扶他,边气道,你好好瞧瞧自己这浑身上下有一块儿好地方吗?还跑到这里来吹风喝酒,想死就痛快点,不想死就跟我回去!
裴郁离满脸通红,一边抽着气一边打开了他的手,哭道:我不回去!
寇翊哪里敢强行碰他?
因着这浑身的伤,裴郁离好几天都几乎一动不能动,今日好容易能自己坐起身了,竟一言不发地跑出来喝起酒来了。
寇翊简直无话可说,可他总不能直接把人连拉带扯地给拽回去吧?那跟直接要人的命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是...寇翊只能往前移了移,用自己的身体为裴郁离挡住一部分的海风,无奈道,你哭什么?我欺负你了?
裴郁离窝成一团,不看他,也不说话。
喂,寇翊不知道此时究竟应该怎么办,又说道,你若是还知道些分寸,便起来回屋去,借着酒疯耍起赖来了,我惯得你?
他说这话时便心知裴郁离真是喝醉了,这人平日也惯会撒娇耍赖、卖乖服软,但不管是辩驳还是哄骗,嘴总是张得开的,不会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发地僵持,还一直无缘无故地掉眼泪。
想来想去跟一个醉鬼生闷气才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把人哄回去,给自己省省心。
寇翊竟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在妥协,而是放软了语气,说:受伤流血也没见你掉过一滴泪,怎么,喝了点酒就受不了了?我不冷着你了,回去吧。
裴郁离还是一动不动,半晌,将脸猛地一抬,说:我动不了。
......寇翊从他醉得一塌糊涂的表情里完全判断不出这话的真假,愣了愣才说,别闹。
我没闹!裴郁离嘴巴一瘪,一个字粘着一个字地继续哭,说,我真的动不了了。
寇翊心里一沉。
肩胛骨骨折确实不是好养的伤,裴郁离一个人在这角落里坐了半个时辰,就算是身体无恙的人都免不了浑身酸麻,更何况是他。
寇翊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说:胳膊给我。
谁知裴郁离往前一扑,双手牢牢环住寇翊的背,全身的力量有一半都砸在了寇翊的身上,将他扑得一个踉跄。
哎...寇翊撑了撑地,刚准备开口,却感受到裴郁离的脸也贴在了他的背上。
酒气上了头,裴郁离的脸温温热热的,透过一层薄薄的衣物,灼着寇翊的皮肤。
寇翊下意识地没有继续动作。
可他却没想到,裴郁离主动开口,第一句便是:我是八岁时入的李府。
寇翊的呼吸滞了滞。
是李岳和李川将我买回去的。裴郁离的声音还是有些含糊,可又似乎清醒了许多。
他缓慢地组织着语言,尽最大的努力卸下周身的防御,只对寇翊一个人说着,我那时走了许多天,肚子很饿,鞋子也被磨出了洞,我太累了,再也走不动了。
就在那时,突然有人对我说,我不用再走了,有主家花钱买了我。
我开心极了,还以为......
真的吗?八岁的裴郁离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可两只眼睛却在那一刻盛满了光,他紧紧拉着身边佝偻着腰的裴伯,兴奋道,裴伯裴伯,有人要买...
嘘,裴伯赶紧捂上他的嘴巴,神色极其紧张地悄声道,您又忘了,万不可...
裴郁离立刻反应过来,紧跟着小声道:对对对,我下次肯定不犯了。
裴伯的眼中突然涌出巨大的担忧,他拉起裴郁离的手,紧低着脑袋向不远处的差役走了几步,点头哈腰地问:各位差爷,能不能问问,是谁买走了我家小离。
那差役极为不耐烦地斥道:甭管是谁买都是做奴隶,你管那么多呢!
裴伯被他一顿呵斥,仍旧弯着腰,卑躬屈膝地讨好道:我家孩子年岁小,我实在是不放心。差爷大慈大悲,行行好,就告诉我,主家只买他一个吗?能不能让我跟着去?
那差役押送了好久的奴隶,脾气暴躁极了,一脚踹在裴伯的腰窝上把他踹倒了,凶道:就买他一个!别跟老子废话,聒噪!
裴郁离忙不迭扑过去,满眼汪着泪地抱住了裴伯。
他吓惨了,他也同时意识到了不对劲。
主家好像只买了他一个,那裴伯怎么办?
很快,好像只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有人来带裴郁离走。
来的人不是什么家丁或管家,而是两个着着锦缎,满身贵气的少年。
裴郁离不认得,可裴伯认得,裴伯与李府打过交道,一眼认出了那两个是李家公子:李岳和李川。
李岳和李川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差役过来,拎起裴郁离的领口便向着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