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蘑菇吗 第40节
嘴上安慰着他,心里倒是她更慌。她见他眼底两道乌青,喂完整整一杯苦药后死活压着他去睡个回笼觉,并强硬地遏制了他意欲出门的企图。他感冒,需要吃几天药?管用吗?会好吗?
曾在师父门下听得的药理到此时才恨太少,她想起他胸口的纹样与他遮掩的模样,心中惴惴不安,隐隐担忧他得的根本不是什么感冒,便匆匆忙忙去找了韩夕。
韩夕刚整完领带,正准备出门办公,便被沈歆不由分说拦住。无奈之下,他只能打电话向妖管会告假。“怎么回事?”韩夕掐掉随后响起的手机铃音,夹着公文包,扯松领带,在门口问她。
她环顾四周,把他拉去书房。房门“砰——”地闭合,使得整个房间的摆设都跟着震动。
动作一气呵成。
手机又响了三次,来电显示皆是妖管会。韩夕被她的气势震慑,竟也将手机调成震动放在一边。他一声不吭地入座,缓了缓,才开口:“你要问我什么?”
沈歆手脚并用地比划,有些语无伦次,“那个……就是他胸口有一圈黑色的……图样,大概比我的手还要大一点,不知道是什么。从我初得人身那会儿起就有了,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吗?”
韩夕扶正眼镜,“你别着急,再说清楚点,是什么样的纹路?”
沈歆用她贫瘠的措辞尽可能地对韩夕描述:“是……藤蔓状的花纹缠绕而成的黑色空心圆,在皮肤表层的下面,零零碎碎地显现的那种。”
韩夕紧抿着嘴唇陷入沉思。默了片刻,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提电脑,打开来接通妖管会的百科。他盯着屏幕搜寻许久,有些不敢正面迎视沈歆的焦灼目光。
“我不久之前曾见过这种纹样,”他犹豫着把电脑屏幕调转到沈歆面前,“在你收留过一阵子的小阿福身上。”
屏幕上的花纹与她看见过的如出一辙,此时此刻皆幻化成乌烟瘴气的利爪扑向她,沈歆的大脑“嗡”地宕机,眼前一黑,整个人蓦地垮散,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才站定,视野慢慢恢复清明。
无论韩夕在耳边说些什么都再听不见。
当时她的认字水平有限,因此那两个对她来讲十分生僻的字眼深深烙在她的印象里,使她记忆犹新。
——“诅咒”。
故此,由这两个字引发的因缘际会,渐渐地在她脑海中成为一条清晰的脉络。
晏方思谈论起陨落的穷神时神色着实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半点无关联的事,“他作为神明,是因守护天地法则而存在,不该与法则庇护下的某个生灵产生过多交集,否则会被视为不公,受到诅咒。”
而他说出后半句话时候的眸光却又不掩阒静温柔,几乎要将她融化,“但也……会有一些神明,即便受到诅咒也会想要与对他来说‘特别的某一位’相遇。”
彼时,她无法理解他话中含义,尚且只对其中蕴含的情感有一个简略而模糊的认知,所以才会对他口中那句“我不会爱上谁”耿耿于怀,甚至一再莽撞甚至蛮横地逼他检视自己对她的情感到底是不是爱。
他明明早在相遇的初始就对她说过,“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她要吃糖,他便予她糖。
她想被爱,他便给她爱。
到如今,被问起胸口黑色纹路,他绝口不提关于“诅咒”的任何字眼,只说:“当然是因为爱你啊。”
倒是不算撒谎。
——你见过烟花吗?
——烟花嘛,原先只是一颗窜上天际的一颗细小火星,拖着小尾巴,升到足够的高度便能绽放在黑魆魆的天幕,刹那间无比开颜,也转瞬消散成烟。
沈歆捂住嘴巴,溢出喉咙的话语依然颤抖得不成样子,“韩夕……这个诅咒……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韩夕面上仍然保持着他惯常的冷肃与镇定,但犹能从他说话的语调里窥见迟疑:“这个诅咒如同内建在身体里的一个吞噬境界,吞噬的是身体的生机与精元。”
沈歆紧咬后槽牙,压抑全身涌起近乎疼痛的酸涩,一字一顿地问:“他会怎么样?”
“生机耗空而亡。”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刻被抽离,沈歆再也支持不住地瘫软在地,被韩夕搀起。
“但这样的诅咒至少在阿福身上已然存在数千年,是一种慢性的消耗,”他扶稳沈歆,不自然地露出一点和颜,“按照你的说法,晏方思身上的诅咒尚在初发阶段,那一天不会太快来临。他朋友不少,门路多,我们都会帮他……”
沈歆一根一根掰开他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她扭头望着韩夕,泪水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落下来,“他没跟任何人说过,我问起,也仅是半遮半掩地带过,我怕他不会跟别人说。”
一时静默,两人相顾无言。
韩夕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了好几回,他不得已接起,被听筒里传来的大嗓门吓一大跳。
“韩处长——你怎么才接电话!不好了!长明灯又闪烁了!”
韩夕一听,眉头越皱越紧,迅速收拾好摊开在桌上的电脑,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匆匆出门,“晏方思的事等我回来再议。现在我得请示仙庭……”
沈歆死死抓住他,一手抱着门框,“你去没有用。”她斩钉截铁,“荻水镇的长明灯,是由神明守护明灯不灭。上一代守灯的神明是穷神爷爷,这一代的长明灯没有神明来守护,出现闪烁是迟早的事。”
韩夕道:“不,上一代的神明陨落前,长明灯一度闪烁数次,但之后,有新神接下了守灯的任务,或者说……以一己之力守卫长明灯不灭。不知那位出了什么问题……”
说完他与沈歆不约而同地愣住,思绪聚焦在同样一种可能性上。
——晏方思。
因神界神丁凋敝,近百年来鲜少有新神诞生于世,其余五界皆流传着一种说法,道是:“老神陨落,新神无继,神道将衰。”
穷神陨落后,因没有新神来继,晏方思念着故人的情谊代替穷神守护荻水镇长明灯。而如今他感染风寒,或是身负诅咒,长明灯又一次闪烁,如果他不见好,那么荻水镇的长明灯又有谁来守卫?
韩夕与沈歆各有隐忧,谁也不清楚下一步该是如何。
“长明灯守卫的不止是荻水这一小小的镇落,它维系的更是妖界与人间千百年来日益坚固的纽带。若是长明灯熄灭,妖界与人间千百年来建立起的联系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人类会忘记与自己产生过交集的所有妖怪。若是人与妖怪孕育出子嗣,那么……这些极小几率诞下的生命也将不复存在。”
好似经历一场荒凉大梦,梦醒后一切成空。
“喂——”晏方思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门口,他仅披了件罩衫,眼睫半敛着,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些许病态的红,“不会到那一步。”
韩夕哑然,“你……”
“我只是得了场感冒。”
第53章 花灯
“荻水不会出事的,别怕。”晏方思走至沈歆面前,抬手揩去她眼角的泪光,随便挂在肩上的罩衫因他的动作滑落,他撇着嘴捡起,想要再次搭着,被沈歆逮住袖口。
思忖着他究竟将她与韩夕的对话听去多少,沈歆双手绕过他的腰身,把他的胳膊塞进袖管里,再将拉链一路拉上最高处,“你不能受凉了,感冒加重怎么办?”
“都听你的。”他应着声,偷偷扯了两下拉链环,好让呼吸顺畅一些,而后别过头对韩夕摆摆手,面上尽是嫌弃,“长明灯目前的确是由我在维持其灯火不熄,但也不完全是由我。如今灯光闪烁是因我得了感冒,远不到将要熄灭的程度。仙庭都没动静呢,你们妖管会自然也不必担心。你赶紧给我去上班,别总赖在我家。”
这一番话落在沈歆耳中,她猜测着晏方思该没有听全。
韩夕欲辩无言,只好在心里叹气,拎着公文包往外走。
见韩夕走后,沈歆心忧晏方思病情,便踮脚摸起他的额头,左右摸不出什么名堂,扳正他的脸庞又要再试。
晏方思一把握住差点要戳向他眼睛的手,喉结滚动,“探热度可不是这么探的。”
沈歆“咦”了一声,恐自己毛毛躁躁地是哪里让他不适了,急忙收手,可他不放,便瘪着小嘴问:“那我应该要怎样?”
他俯身低头,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肩头,再撩开她细碎的刘海,直接拿额头抵上去,笑道:“夫妻之间何必动手,直接靠过来不是更快?”
睫毛刮到她的,他还恶作剧似地乱眨眼,不停问:“你看,还烫吗?”
她红着脸推开他,被他一闹倒是自己额头上的温度略微高一些,“你这会儿怎么不发烧了?”
“你当我是那些随便病一场就要死要活的病秧子么?”他笑嘻嘻抓起她的手,“我只是有些嗓子疼罢了,不碍事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你今天也不许出门,外面一直下雨,天闷得慌,回头又着凉了可不好。”
他夸张地垮着脸,眼中露出点难耐的失望来,“到傍晚,雨差不多该停了。我本来想今晚带你出去看好看的花灯呢。”
她没看过花灯,着实心动,忍不住问:“什么花灯?”
“普通人或普通妖怪都看不到的灯。夜半相约出行,这在人间被叫做‘约会’,”他故作神秘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记得打扮漂亮点。”
***
长明灯真正守卫的从来不是荻水镇,亦不是妖界或人间,而是妖界与人间众生的“纽带”。关于长明灯的传言甚多,亦有一种说法,说是参破长明灯秘密者,即可脱离轮回,长生不死。
自古以来,除了中立的神界、冥界之外的其余四界战火不断,常有居心叵测者妄图掌控长明灯以挟制各界。但长明灯一直由神明守护,其具体位置不为常人所知。
沈歆不清楚此次晏方思带她来看灯是否会触犯神界规章,因此格外在意这一举动会否影响到他身上的诅咒。
而晏方思只说:“长明灯不是死物,自有灵犀,它是愿意与你亲近的,你去看一看就知晓了。”
她将信将疑,却也还是点了头,换一身崭新的及膝红裙,随他出门。因没有合衬的首饰,她便戴上了三姨替她做的项链,月白色的小石头藏在领口内,只一根细细的银链垂在锁骨侧。
入夜后的荻水镇可以称得上冷清,尤其是在天阴云沉的夜晚,路旁多是半黄不亮的灯盏,凄清地的灯火更是寥落。不少商铺提早打烊,晏方思跑了许多地方,为沈歆买来最后一包酥糖。
沈歆剥开红纸,小心地将碎末归拢到一处,捏起一小块酥糖往嘴里送,“这酥糖与我吃过的其他糖果好不一样,满口芝麻香,非但不是甜的,细细尝还能品到一丝丝的咸味。”她嘴上吃着,脚下也不闲着,大跨步地踩水坑玩。
晏方思提着牛皮纸袋跟在她身后,边递糖边叮嘱:“坑里的积水溅出来,待会儿不止是你的鞋,你的新裙子上也全是泥点子了。”
她闻言,赶紧把手里的糖全吃了,空出双手提起裙摆,还踮着脚避开水坑。可天上没有月亮,路灯又十分昏暗,她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有水,一脚一个准地踏进水坑。
晏方思瞧着她发愁的小脸忍俊不禁,伸手捞住她的腰肢,“跟着我走。”
“我们什么时候到啊?”走了许久,只见周遭的环境愈发荒凉,一星半点火光也看不到。沈歆打了个哈欠,有些倦。
晏方思揉乱她的头发,“就在前面。”
话音未落,沈歆觉得此时的情景与之前的颇为相似。走着走着前方就出现了一道微弱而柔和的光圈,晏方思领着她一同跨入,下一秒睁眼两人便来到了第一次遇见穷神的庭院。
纵使外面已经夜色深沉,庭院依旧亮如白昼,正如他们上一次来时的模样,几乎没变。中央的大树更加葱茸了些,枝头的白玉兰常开不败,幽香满园。
沈歆踩着缝隙爬了些苔藓的青石板路来到树下,扶上静止不动的藤椅。
“你觉得,长明灯在什么地方?”晏方思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
沈歆摇头,“我可不知道。”
搁在她肩膀的手移到她眼前,遮住了她的视线,静止片刻复挪开。视野重新恢复明亮,这一次,她看到一阵微风拂动枝桠,吹落几朵白色的玉兰花。完整的花朵旋转而下,落入她的掌心,芬芳即刻扑面而来。
“你猜一猜。”晏方思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
有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萌芽,她想起他说的“带你去看好看的花灯”,不禁恍然大悟,“原来长明灯不是灯,而是花呀?”
晏方思点头,又摇头,“长明灯曾是花,却也不再是花了。”
“那是什么?”
晏方思但笑不语,牵着她绕到树的后面,拂袖:“你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我今日带你来,不仅仅是带你看花灯来的。”
他停顿须臾,缓缓道:“沈歆,其实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是关于你师父的。”
她的掌心一颤,被他握紧。她迟疑着问,“我师父……不是在奚山闭关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兀自说:“千年前,沈清宣魂飞魄散,我捞住她一缕残魂,去奚山找了你师父,因而结识。她将那缕魂魄放在一株刚死亡不久的蘑菇中,令蘑菇作为容器收集沈清宣被天雷劈在各处游荡的残魂。这便是你成精的契机。”
“后来过了六百年,我带着魂魄不齐的你进山,她念着前世未完的情缘收你为她的最后一过徒弟,将你带在身边,做一株灵植。我见你无恙,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