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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大师 第19节

    然后她从其中勉强挑出了一封带暗纹的丢给黄芪,让后者就着玉棋备好的笔墨,往帖子上落笔,“照夜兄敬启,愚弟……”
    “停停停!”眼看黄芪还真的照办了,宋运珹连忙跳起来,冲到了案前,伸手挡住了三人,“秦晔那小子今年才二八!我都二九了!”
    叶可可从善如流,“照夜贤弟敬启,愚兄……”
    “可可啊,看男人不能光看脸……”宋运珹苦口婆心。
    叶可可很惊讶,“男人这种东西,搞回来摆在家里好看不就行了,难道还有其他什么用处?”
    宋运珹:“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娘了……不对!男人其他方面的作用也很重要好么!也、也不对!听为兄一句劝,那种小白脸一看就靠不住!”
    叶可可更惊讶了,“你还有脸说别人?”
    “不是啊!可可!”一直被打脸的宋运珹跳脚,“要是被发现了!我娘真的会冲到京都来打断我的腿的!”
    “哦。”叶可可非常捧场的应和,“黄芪,给我上!”
    宋运珹看着撸起袖子往这边走来的自家书童,十分崩溃,“你到底是哪边的啊?”
    “来之前夫人嘱咐过了,如果少爷在殿试前都老老实实待在寺里,那就都听少爷的,”黄芪一板一眼的回答,“如果少爷没能遵守约定,当少爷和表小姐起了冲突,听从表小姐的吩咐。”
    娘!你是我的亲娘啊!
    面对步步逼近的黄芪,宋运珹闻言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转身、提袖、沾墨、落笔一气呵成,在帖子上走笔龙蛇。
    俗话说得好,打不过……他加入还不行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来自江东宋家的拜帖在晌午前被送到了魏王府上。官家拿着花里胡哨的拜帖,差点就挠破了头——宋家给魏王府送什么拜帖?得失心疯了?
    他倒是有心想打开看看,奈何这帖子一看就是找专人订做的,一旦启封就无法复原,虽说世子爷没自由天下皆知,但看在主仆名分上,怎么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就在他摸着下巴瞎捉摸的时候,一旁的门房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小的听说这宋大公子向来行事不太着调,说不得就是听说了世子的名声想看个新鲜,毕竟谁不知道世子久住哨所,很少回府,可见二人关系也不怎么亲近。”
    “再说了,江东宋家听着名头是大,也不过是乡下的一个豪族。那江南六省再富庶,也不过是有钱的乡下人,甫一进京,想找个皇亲国戚凑个近乎,难道不是常事?”
    官家一听,觉得这宋大公子真是吃饱了撑的,可要往下深思,又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索性派人将拜帖送去了哨所——一个不受宠的质子和一个纯属来游历的公子哥,难道还能在天子脚下翻出花来?
    于是,向来在京城交际圈就是个隐形人的秦晔,就收到了这张堪称特立独行的拜帖。然后,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之扔了出去。
    “世子爷,”跑腿的小厮傻了眼,“这、这不合礼数啊……”
    秦晔只回了他一个“滚”。
    叶可可一直在家中等到日落,也没见回信,自知这拜帖石沉大海,不由感叹秦晔还是跟印象里一样难以接近。
    难不成,还真的要冒险跑去哨所堵他?
    很快,叶可可便否决了这个想法。北衙十六卫乃禁军,驻扎之地守卫森严,更别说外围还有金吾卫巡视,只怕她刚露出个接近的苗头,就能被逮个正着。
    她瞄了一眼剩余的帖子和笔墨,“要不就让表哥多写几封吧?”
    “小姐,”玉棋试图挽救宋运珹岌岌可危的名声,“秦王世子如此不假辞色,显然并不想与表少爷往来,就算死缠烂打……恐怕作用也不大呀。”
    “不,”叶可可扁了一下嘴,“他知道是我让表哥写的啦。”
    不等玉棋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少女便解释了起来,“秦晔当初被抱到京都的时候,连乳名都没起呢,一直被‘小世子’、“小世子”的叫到三四岁,还没有个正经大名,太妃心疼孙子,抱着他求到了太学,正巧我爹在给太子上课,索性充当了一下开蒙师傅。”
    所以,秦晔的名和字,都是叶宣梧给起的。
    名为晔,通“烨”,光明灿烂。
    字为照夜,光耀黑夜。
    无论哪个,都与先帝的本意相去甚远,若非干这事的人是叶宣梧,很可能当天便会身首异处。可以说,若是没有后者横插这一杠,小世子是必然会沦落到在戾、哀、幽等恶谥里挑个字用的境地里。
    早在招提寺相遇,叶可可就觉得这位魏王世子对自己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友善”,与惯常作风大相径庭,更别说诗会上,他还用花瓶砸了对她出言不逊的文生,行动之果断,简直堪比她亲哥。等到他在法场上替她解了围,叶可可终于按抐不住,跑去问了娘亲,才知道原来老爹当年还干过这么头铁的事。
    因为扎了先帝的心,除了绕不过去的名讳,秦晔的表字在京城基本无人敢提,不过宋运珹倒不用在意这个——毕竟他是江东人嘛,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也很正常。
    是以,叶可可将“照夜”二字写在了封皮上,以期秦晔能看懂这个明晃晃的暗示。
    秦晔看懂了吗?
    叶可可觉得,他懂了。
    想起老爹挂在嘴边的“事缓则圆”,她决定,再等上一等。
    这一等,就等了三天。
    三天后,宣王府在城郊包了艘画舫,广邀宾客游湖踏青的事就传遍了京都。
    作为兰平郡主官方认证的手帕交,叶可可不仅拿到了请帖,还获得了一封主人家亲笔写就的碎碎念。
    与张扬跋扈的外表不同,兰平私下颇有一些小女儿心思。在信里她冲叶可可大吐苦水,说是百花宴夺魁之后,她娘就把她关在王府里,天天学一些没甚么意思的经济事务,就连往日一向疼爱她的宣王也站到了王妃那边,对女儿的求救视而不见。这次的游湖踏青便是她这些日子学习成果的大检验,一方面为了向在京中众人展示郡主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好借此机会相看一下各种才俊,以免将来被赐婚还两眼一抹黑,不过为了照顾女儿家薄脸皮,宣王也拉了几个子侄去凑数,以混淆视听。
    叶可可知道,这就是她等待的机会。
    像是老天爷也愿意给她面子,游湖那日,是多日来的第一个晴空万里。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叶可可刚下马车,便觉得微风扑面而来,青草香气与湖水特有的细微腥气夹杂在一处,混出一种难得的新鲜感来。
    “这船还是小了点,”紧跟着她下来的兰平郡主嘟嘟囔囔,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停在湖畔的画舫,“要是能借二表哥放在别院那艘就好了……”
    本着皇家与宋家无言的默契,宋运珹并不在此次出游的行列之中,叶相还在宫里批阅试卷,叶夫人不放心女儿独自出行,又不好硬加进年轻人的活动中,宣王得知后便主动提起让叶可可跟着自家车队,这才有了前面一幕。
    主家按惯例都是早到的。兰平带着叶可可上了装点完毕的画舫,安排她在留好的位置坐下,才急匆匆的回到岸边,指挥家仆在草地上摆起了家什。少女先是对着一池碧波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有嬉闹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才发现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因有男宾在场,女眷们戴着各色帷帽,娇花皎月般的容颜在纱帐后若隐若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每当有适龄男子经过便发出清脆的哄笑,时常把对面臊得不行。叶可可往常也混迹在她们之中,很是知道这群千金小姐端庄假面下的德性,正准备打量一下那些反被调戏的青年才俊到底姓甚名谁,就发现身下的画舫不知何时竟开动了起来,载着她向湖中心游去。
    叶可可不由得站起身,推开舱门向着船头走去。这画舫颇为高大,足够三层楼那么高,兰平郡主先前安排她在最高的阁楼,此时想要下去不得不费一点功夫,等到少女小心翼翼地挪到船头的平台,才发现船已不知何时来到湖心,正以船尾冲着岸边。
    她心下了然,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见一只手自湖中伸出,搭在了船舷之上,随着“哗啦”一声,一个人伴着初春的湖水跃上了甲板,不是秦晔是谁?
    少年穿着与身份极不相符的麻衣,吐掉了咬在嘴中的秸秆,束起的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脖颈上,配上艳红的嘴唇,倒像是吸人精气的水妖。
    “站在风口不凉么?”叶可可歪了歪头,觉得自己年纪尚小,可看不得这个,于是提议,“咱们来里面谈?”
    她说完就闭紧了嘴巴,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想的“要不你先加件衣服”到了嘴边就能变成这样,只能怪“色”字果然是刮骨钢刀,铁血如她叶大小姐,也无法做到不为所动。
    ……表哥,我错怪你了。
    “你倒不害臊。”秦晔当然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回曲折,径自在太阳下懒洋洋地闭了闭眼,“进舱里会弄湿地板,我就在这儿了。”
    “宣王殿下既然愿意给世子行方便,应当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叶可可还想挣扎一下。
    “说正事。”秦晔打断了她,“我一会儿还要换衣服去吃席。”
    这理由实在无懈可击,叶可可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世子可知道道虚住持的来头?”
    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秦晔像是躲避阳光般眯了一下眼睛,转而说了另一件事,“那日躲在箱子里的果然是你。”
    叶可可一下子瞪大了眼,“世子是如何猜到的?”
    她这副模样一下子就逗笑了秦晔,“诈你一下而已。”
    少年说完便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水珠顺着他的动作四散,几滴甚至飞到了船舱前,擦着叶可可的鞋尖没入了甲板。
    “你若是因那日道虚的话而烦心,就大可不必。”他拨了拨粘在额头的发丝,动作颇为漫不经心,“那和尚唯恐天下不乱,最爱危言耸听,那些话不知道说给多少人听过,算不得准。”
    少女沉默了一下,“所以世子确实知晓他的来路?”
    “小姐费了大功夫找我,不就是认定了我知道?”秦晔习惯性回了句讽刺,说完顿了一下,脸上显出来了点不自在的神情来,再开口就放缓了语气,“道虚这事三言两句说不清楚,这船转上一圈就会回去,不如你先说说想法,我再纠……补充。”
    如此耐得住性子的魏王世子堪称世所罕见,叶可可虽觉得稀奇,但到底知道正事要紧,“道虚他……可是前朝遗族?”
    看到秦晔一挑眉,叶可可知道自己猜对了。
    前朝遗族,是前朝皇室的自称。他们不愿承认大夏的统治,又复国无望,便想了这么一个称呼,以将自己与其他归顺大夏的叛徒进行区分。
    当然,大夏人更习惯于称呼他们为“前朝余孽”。
    “我姨丈给我开蒙时讲过,太(祖)建立大夏时,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不到六岁,话才刚说利落,他生母不过是后宫中的一位低位妃嫔,因先皇迷恋修仙被丹药噎死才被赶鸭子上架坐上了皇位。太(祖)众人杀入皇宫的时候,他被生母抱着躲在御座后面,宫女太监们纷纷逃命,竟无人愿在这对母子旁驻足片刻,太(祖)瞧着可怜,就饶了他们性命,安置在京城外的寺庙里,时不时过去看上一眼,也算是给自己树了个警钟。”
    这才是招提寺圣心永续、香火不断的真相。
    “那座阁楼曾有人长期住过,看其中摆设用具,屋主当是男子却非僧侣。那日世子你所扔花瓶,我表哥说是前朝文物……”看秦晔表情有些古怪,叶可可连忙补充了一句,“他平日是有些没个正形,这方面却从不出错的。”
    “不是僧侣却能久居招提寺中,我思来想去,只能落到前朝遗族上。”她继续说道,“那小楼地处偏僻,算不得什么好去处,道虚主持既然想要约世子……共商大计,想必要找个十分熟悉的地角儿,因此我便猜——那阁楼主人就是他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代的传人竟然真的去当了和尚,还成功混到了住持。
    “你想得没错。”听完叶可可的猜测,秦晔十分爽快地给出了答案,“当年那小皇帝侥幸捡得一命,便留在寺中当了个俗家弟子,娶了周边农户的女儿,也算延续了前朝血脉。太(祖)有令,凡我秦氏后人都要以他们为鉴,所以就一代一代养到了今日,在皇室也不算什么秘密。”
    “那群家伙在庙里什么都做不成,只能专心礼佛,佛学修为极为出色,又因身份特殊,什么都可说得,历代皇帝都愿与他们多聊几句,到了道虚这代,更是青出于蓝,干脆直接出了家,成了招提寺的当家人。”
    “怪不得,怪不得他能与我爹成为故交……”叶可可喃喃自语。
    道虚年纪与叶宣梧相仿,秦斐那时年幼,按祖训参拜招提寺不过是走个过场,哪会真的跟道虚和尚谈经论道?只怕……真正和道虚谈论治国经纬的,全都是叶宣梧!
    这么一来二去,叶宣梧不想和道虚成为故交都难。
    “世子是如何和道虚相熟的?”她轻声问道。
    “那和尚是个假正经,所谓沉迷佛法,不惜出家都是做给人看的,实际上满脑子都是离经叛道,”秦晔嘴角勾出了一个讥笑,“他自己见不得阳光,便四处物色替罪羊、出头鸟,我不过是被缠上的其中一个而已。”
    少年穿针引线一般,几句话填补了叶可可推测中残破和缺失的信息,与叶茗的叙述一起,在后者的脑海中逐渐还原出了故事的真相。
    就如叶可可先前猜想的那般,“叶相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只不过这罪魁祸首,是旁人想破头也猜不到的道虚。
    太(祖)有言,要后代子孙以前朝遗族为鉴。正是这句话,将前朝遗族代代压在了招提寺,彻底废掉了他们的锐气,但道虚实乃百年难见的鬼才,愣是把这条本朝祖训玩成了自己的保命符——他出家了。
    出家人不会再有后代,道虚成为了最后的前朝遗民,也意味着除非他寿终正寝,否则皇帝绝不能轻易杀他,否则就是数典忘祖。
    或许先帝不在乎这个,可道虚是看着秦斐长大的,他知道,秦斐能靠着叶宣梧走到今日,纯粹是靠“正统”二字,他绝不会动摇自己的根基,哪怕一下。
    于是,他获得了一道免死金牌。
    只要他没疯到去亲自行刺皇帝,这免死金牌就永不褪色。
    他不去杀,不代表不能蛊惑别人去。
    道虚行事不算猖狂,但也绝对称不上隐秘。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目的是否被宫中察觉——不如说,那样说不定还正中他下怀。否则,他也不会在招提寺阁楼里明知道有人在偷听,还佯装无知无觉了。
    道虚要的,是大夏彻底乱起来。
    按叶茗的说法,他也确实成功了。
    上辈子,应当是道虚四处煽风点火的事被秦斐知晓,后者天性多疑,自然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恩师,怀疑对方是否也有反心。而叶宣梧与道虚来往多年,交情人尽皆知,自知辩解无用,才认下罪责,只求宽恕家眷。
    毕竟,秦斐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有一个不能杀,那起码要杀死剩下的那一个才会安心。
    这就是叶家满门抄斩的真相。
    叶可可相信,后来秦斐必然回过了味儿,不然也不会那么固执得要她活着,但对于那时的“叶可可”而言,单是“活着”这一事就已足够艰难。
    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叶可可的心却并没有轻松哪怕一分——事态并没有因症结显现而豁然开朗,反而愈发沉重起来。
    她知道的实在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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