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行刑的刑差是干了这行二十来年的老人,据说刀法分外娴熟,以凌迟方式死在他手里的罪犯不会少于百余人。
可他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人像许长生那样的平静。
四日三夜,整整三千六百刀,血一路从刑房蜿蜒流向廊道,直至气绝,许长生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刑差向来胆大,从没做过噩梦,但当他不经意对上许长生的双眼时,却觉得毛骨悚然。
明明他犯下的罪行,每一桩每一件,都拥有确凿的证据。他合该受这刑罚。
合该如此。
刑差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疏璃站在水镜前,眼睁睁看着许长生被千刀万剐。
【疏璃,不要看了。】亚撒的声音响在耳边。
疏璃踉跄了一下,伸手撑在一旁的玉桌上,水镜失去了法力的支撑而霎时间破散。他低着头,长发遮住半边脸,半晌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点声响:【是谁?】他找司命仙看过许长生的命格,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动了许长生的命格。
疏璃轻声问:【是谁?】
【祝融,琅嬅仙,栖芜仙,乌蒙仙】亚撒平静地报出一串名字,林林总总十几个神仙。
疏璃攥紧了拳,一下一下地喘息。
疏璃身在梦境中时,赤帝祝融在他的宫殿中设了一场宴,前来赴宴的皆是与他交好的神仙。
祝融与众仙推杯换盏,喝着仙界的佳酿,忽觉无趣。酒意上头,他生出一个念头,道:若是我随意将一个凡人的命格变一变,你们说,他将如何?
天宫向来华丽却冷清,哪及七情六欲纵生的人间好玩。然而神仙下凡受制,无法正经去得人群中玩闹,更多的是抱臂旁观,以此为乐。见有新鲜热闹看,其他神仙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祝融随便指了指水镜中的一人,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便道:就他了。
简单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许长生的命运。
只是许长生命格中一个节点的变化,厄运便尽数堆砌到了许家的头上,众仙饶有趣味地看许长生入狱、看许长乐生出死胎、看许家父母在大火中挣扎。许长生受剐刑时,他们还一边品着酒,一边猜测他将在第几刀的时候咽气。
最后许长生身死,宴会也结束了。众仙纷纷散场。
没有人记得那个凡人本该坦荡明朗的未来。
他们视他为蝼蚁。蝼蚁而已,怎配论生死。
祝融更加不在意。
仙界虽受法则制约,但有的神仙却不在这法则之内。赤帝祝融身为远古的神祗,十二祖巫之一,在仙界是被供起来的上神,即使违反了法则,谁又能将他怎么样呢?
左不过自罚三杯罢了。
他根本不可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会拦我吗?】疏璃缓缓直起身,问。
【你清楚后果吗?】
【我清楚。】疏璃平静道,又问,【我还会再遇见他,对吗?】亚撒顿了顿,道:【去吧。】
疏璃走进祝融的宫殿时面色依然很平静,他将双手笼在袖中,惯常笑着的一张美人面不带一丝表情,步子缓慢而优雅。
祝融倾慕凌霄仙已久,求爱数次都被拒绝。疏璃对他一向不冷不热,此刻却亲自来到他的住处,这举动着实令他欣喜万分。
祝融领着疏璃进了殿中,笑着问他的来意。
疏璃看了祝融半晌,道:近来,我有些不痛快。
哦?这是为何?
毫无防备地,疏璃冲祝融展颜一笑,那一刹犹如九天之上仙乐齐鸣,露浓仙宫外的花海蔓至云巅。
额悬青玉的美人就在这时祭出宝剑,将毕生的法力都蓄在这一招里,狠狠劈下。
赤帝祝融的神情尤带不解,而后定格。
他在灰飞烟灭的前一刻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死得这么轻易。
现在痛快了。疏璃淡淡地道。
他掷下剑,随手抹去脸上的一抹水痕,没有理会躲在晶柱后面色煞白的仙娥们,自顾自走了。
一名仙娥大着胆子跟在疏璃身后出了祝融的宫殿,却蓦地停住脚步。
她发现他去往的方向是缚仙台。
第39章 青玉牙(8)
【听说有人做过一个罗列天下痛苦刑罚的榜单,冥界炼魂池的业火煅烧排在第一,人间的凌迟排在第六,剔骨剥脉的废仙之刑只能堪堪挤进前十。】走在去缚仙台的路上,疏璃的语声轻松,还有心情和亚撒闲聊,【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生气了?】
【没有。】
【仙界冷清,我在这待了快一年,怪没意思的。】【嗯。】
【每次都用嗯来敷衍我。】
【你想听什么?】
【你猜。】
静了片刻,亚撒轻道:【不要怕。】
疏璃踏上缚仙台,回头望了眼正向这边赶来的仙官,眼睫一弯,【嗯,不怕。】
疏璃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闭眼静坐在他床前的流渊。
年轻的鬼王肌肤苍白如冷玉,眉睫皆乌黑,高挺的鼻梁上一点驼峰微微突起,殷红唇瓣抿出削薄而优美的弧度。
是和前一世如出一辙的俊美面容。
那时候他的名字叫长生。
许长生未能长生,而是死在了他的及冠之年。
他受了三千六百刀,又在炼魂池待了四十九年,才成为如今的模样。
他本不该是这样。
流渊陡然睁眼,猝不及防对上疏璃凝视他的双眸,微微地怔住。
疏璃朝他弯起眼,问:我睡了多久?
五天。
这么久啊。
流渊沉默着,没有接话。
我梦到了在仙界被剔骨剥脉的时候。
流渊的手指一动,抿紧了唇角。
好疼啊。疏璃的眼圈红了一瞬,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小小声又重复一遍,真的好疼啊。
冰冷苍白的指尖停在疏璃眼角漫出的一点水泽处,流渊垂下眼睫看他,轻声道:我知道。
一滴泪落在流渊的指节上。
不要哭。
疏璃抬手遮住眼,我只是只是因为中了自己魇术的招,觉得丢人。
不丢人。流渊顿了顿,你一直很厉害。
是吗?疏璃没有把手放下,唇角却翘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无尽的暗夜中,一弯明月高悬于天幕之上,清辉遍洒,远处的忘川河蜿蜒而过,暗红炽艳的曼珠沙华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流渊坐在一处崖角上,玄色衣角随风微动。他半垂着眼,睫毛长而浓密,月光洒下来时眼下映出纤薄的阴影,像栖着两弯蝶翼。
他静静地在出神,中指指节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膝盖。
他算是活了两世,但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也不知何为情爱、何为心动。
疏璃说,心动是看见那人的一瞬,心蓦地动了一动,又像是陡然空了下来,从此以后每时每刻都想要见到他。
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也不知这话的真假。
他倒是有一次在撞见白练时向她问了一问。
白练当时愕然片刻,答得有些磕绊,道:喜欢大约是将心思挂在那人身上,想要看见他,想要同他在一起,长长久久,相依相伴。
他有些困惑:喜欢能带来什么,使得世人皆对此念念不忘、孜孜以求?
喜欢即心悦,心悦心悦,自然是让人心生愉悦。
心生愉悦?他皱起眉,若是令人疼痛呢?
白练一愣,疼痛?
他对着疏璃时常常会觉得疼痛。
看见疏璃明明笑着,眼底却现出一点伤心时会觉得疼痛;疏璃中了地狱九头婴的反覆之术倒在他怀里时会觉得疼痛;疏璃困在梦魇中迟迟不醒神情痛苦时会觉得疼痛;忍不住猜测疏璃当初弑神的原因时会觉得疼痛;疏璃小声说疼,在他面前落泪时会觉得疼痛。
甚至到后来,与疏璃的一次对视都会让他疼痛。
有时只是心间若有若无的一点刺痛,有时却是难以忍受的、煎熬似的痛楚。
就好像,疏璃的存在更多是给他带来痛苦。
分明他是一个惯于忍耐、惯于承受痛苦的人。
白练对他道:那便是爱了。
爱?
人间有一种说法,喜欢是让人觉得欢喜,爱却是让人感觉疼痛。白练见他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解释道,若你爱上一个人,会因他的欢喜而欢喜,因他的疼痛而疼痛。你会因他生出软肋,因他思虑万千,若是你们无法相守,你会更加痛苦。
他没有再问。听到这里,他已经觉出一点疼痛。
突然,流渊微一皱眉,头也不回地淡声道:出来吧。
衣料摩擦的窸窣几声响后,疏璃坐在了他身边,眼中盛着笑:大人近来总是发呆。
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可以跟我说说,说不定我有办法解决。
你?
我呀。尾音轻快又俏皮。
沉默良久后,流渊问:那次在邀月楼,你说我长得像你的一位故人?是谁?
没想到流渊会提起这个,疏璃呆了一呆,半晌没有出声。
流渊看他一眼,怎么?
疏璃回神,斟酌着要怎么回答,忽然灵光一现,我说过吗?他眨了眨眼,大人,你记错了,我可没这样说过。你是天底下最与众不同之人,怎会与他人相似。
你还哭了。
哭疏璃噎了一下,随即振振有词道,那是我被你帅哭了。
流渊:
见疏璃满面无辜地回视他,一副打定主意不认的耍赖模样,流渊心知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干脆不再理他。
夜风拂过,万籁俱静。
疏璃撑着头看身边人。冥界的鬼王大人习惯于神情冷厉,叫人看着只觉得难以接近,而此刻他虽面无表情,长睫轻垂的侧脸却在这夜色中生出一点静谧和温柔来。
疏璃指尖一动,周围缓慢升起细细小小的光点,明灭闪烁着,像漫天的萤火,将这片天地照亮。
一点萤火停在流渊的发梢,他转头看向疏璃。
月光下,流萤中,乌发雪肤的美人朝他弯眼一笑,眼中都像晃动着流光,好看吗?
停顿片刻,流渊收回目光,低声道:好看。
在仙界的时候,我的凌霄宫前有一片星海,可惜没有办法让你看到。疏璃的声音轻甜,现在我把这些星星送给你呀。
流渊的唇角挑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
流渊对上疏璃亮晶晶的眼眸,迟疑着,你喜欢仙界?
疏璃一愣,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他抿了抿唇,仙界很大,很空荡,永远是白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宫殿。神仙们喜欢发光的东西,所以仙界多白玉和晶石,显得华丽又庄重最漂亮的地方应该是露浓仙的宫殿,那里汇集了天地灵气,永远笼罩着轻雾,雾中是一大片熠熠生光的花海。
可是我不喜欢。疏璃轻道,我不喜欢那里,不喜欢那些神仙。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周身的亮光忽然变得黯淡。
疏璃啊了一声:法力不够了话音未落,他微微睁大眼睛。
流渊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莹光一盛,旋即向四面八方流离逸散,星海般的绚烂璀璨。
回礼。
烈火焚身的剧烈痛楚席卷而来时,流渊刚回到他的洞府。
他那个时候甚至面上是带了一点笑的,只是霎时间便变了脸色,踉跄着跪倒在寒玉台前。
他半伏在地面上,率先感觉到的不是剧痛,而是茫然,像幻境一瞬间被敲得支离破碎,又像陡然从一场好梦中惊醒。
年轻的鬼王惨白着一张脸,眼里空空荡荡。
他突然就明白了白练所说的。
也明白了他心头疼痛的根源。
不知不觉间,那个人就这样成为了他的软肋,让他恍惚间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要保护他,想要同他在一起,想要与他长长久久、相依相伴。
长长久久,相依相伴。长长久久,相依相伴流渊喃喃着,喉间像是含着血,一遍又一遍,最后的尾音轻而沙哑,有一瞬的变调。
如同哽咽。
长长久久,相依相伴。
如何能够。
大人?大人?你在吗大人?疏璃站在流渊的洞府外,被禁制挡着进不去,只能扬声问。
石窟内半晌没有动静。
【你确定他在里面?】
【嗯。】
疏璃蹙起眉。
疏璃本来想着,流渊这段时间对他的态度大为松动,要趁热打铁才行。没想到自从那次崖角聊天过后,他又是一连几天都见不到鬼王大人的影子。现在他找上门来,流渊就在里面,却偏偏一声不吭,明摆着不想见他。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流渊整整三天都没有修炼,只是坐在寒玉台边缘发呆。疏璃靠近时他已经感应到了,他却一动不动,听疏璃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