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爱美人纤阿 第192节
它与湖水、与清荷纠缠。若远若近, 偏又形影不离, 永是跟随。漫漫长夜,湖光山色,天地皓然。
——
次日,范翕依然留在丹凤台, 且陪玉纤阿玩乐。
并不伪装自己的面容。
梓竹还是自觉去到了范翕身边, 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本就活泼机灵,又被玉纤阿调教得分外了解范翕。梓竹不声不响地去伺候范翕的日常,口上恭恭敬敬地称呼范翕为“王上”,范翕需要什么他都立刻奉上,范翕不需要时他就默然隐身。
如此范翕更怒!
觉他心机颇深!故意装出这副行事妥帖的模样,想替代泉安的位置。
但是经过玉纤阿昨夜警告,范翕并不对梓竹做什么。他只是刻意刁难梓竹,玩弄梓竹,故意吩咐梓竹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事。梓竹依然沉默承受,都没有向玉纤阿告状去。而范翕冷哼一声,觉得此人还算知趣些。
只是他依然讨厌梓竹,依然想法子让梓竹受不了他,好请辞离去。
这期间,范翕又在丹凤台多留了两日。
到此,成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恐当今局势,公子终于占了上风,不再如昔日那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了。他心中不觉为公子高兴,正想寻机会问公子具体情形时,没想到他还没找公子,公子先来找他了。
范翕施施然行来,高贵清雅,在丹凤台两日,他被玉纤阿养回了一派贵公子矜淡的风格。成渝看范翕一眼,隐约在他身上看到昔日公子的形象。但是范翕往榻上一倚,长腿搭在木板上,作出屈膝漫坐的姿势。这番霸气十分的坐姿,就是昔日范翕绝不会做出来的。
范翕懒洋洋瞥一眼成渝。
他声音淡而冷,不再是和玉纤阿说话时的那个调调:“说,玉儿这三年来,和哪些男人往来过。”
成渝:“……”
因距离太远,传讯不方便,很多事不会在信上说。但是成渝也没想到,公子会当面要从他这里知道这些事。
成渝低声:“……公子是不信任玉女?”
范翕漠声:“我自然信她。但我信不信她,和我需要知道她身边围着她转的男人有何关系?她哪怕一个男人都没见过,我也依然要问清楚。”
他瘦长手指半屈,在膝盖上一磕,颇有摧金碎玉之寒意——“说!”
成渝低头,便将玉女三年来在丹凤台上的生活一一告知。
——
而同一时间,玉纤阿也让姜女叫来正在丹凤台中好奇转悠的吕归,问起吕归这三年来,范翕身边可有什么女伴。
坐于案后,让侍女为吕归敬上茶,玉纤阿声音婉婉如春风细雨:“公子已二十一,常做君王,身边定无可能没有女伴陪伴。郎君既常日跟随他,当知他是否与女郎过度亲昵,他是否留过什么女郎。”
吕归顿时替范翕委屈:“女郎怎这样疑心王上?王上一直在等女郎回归,我看着都替王上苦。女郎这样多疑,未免显得情薄。”
玉纤阿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料到昔日对范翕看不上眼的吴国郎中令吕归,有朝一日居然会向着范翕说话。她婉婉而笑:“我并不疑心他啊。我只是要弄清楚他与哪些女郎往来过,我好心中有数。”
吕归说:“可是王上都不曾疑心你……”
玉纤阿不以为然:“你信不信,他必然寻机会,把我身边的成渝、姜女,包括梓竹,全都背着我审问一遍?我并不觉得他是不信任我,他只是习惯如此。”
玉纤阿微笑:“而我既然一心跟随他,自然也不该一味避于后方。我既然可以从各方面知道他的生活,我为什么要装作不懂,非要让他来说呢?很多事情,当事人都是不愿说的。”
正如范翕的心病一样。
范翕是不愿意对任何人剖心的。
他宁可花三年时间,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也不愿让玉纤阿陪在他身边三年,看他三年时间是如何日日煎熬、备受折磨的。有些人需要旁人看护,有些人既需要看护,又羞耻为人所看护。
后者正是范翕这样的人。
这才是玉纤阿顺了那三年之约的缘故——范翕并不想她看到他是如何一步步堕落的。他宁可给她看他最终的样子。
吕归怔然。
有些不懂玉纤阿和范翕的相处方式。
在他看来,爱一个人,便是无限度地信赖,不该多疑多思。但显然范翕和玉纤阿都是多疑之人,他们和对方相处时,都要问清楚对方的方方面面。只是一个人说他们不信,他们要很多人说,要控制整个事件的走向。
于范翕和玉纤阿来说,爱除了是爱,也是战争。
这场战争不见血不见尸,却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爱就是战,就要战!你若是不服气,就来征服我。你若是无法征服我,那便换我来征服你。
吕归盯着对面的玉纤阿。
玉纤阿对他点头含笑,手臂一展:“郎君可以讲了么?我要事无巨细,只要郎君记得的,都要说给我听。若是郎君愿意,他的所有生活,都可以对我道来。我耐心很足,我们有一整日的时间可以讲。”
——
丹凤台又在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荷叶上,露珠圆润,水雾蒸腾。
玉纤阿独自一间,听吕归将范翕三年来和陌生女郎们如何相处,有哪些女郎爱慕过君上,有哪些女郎和君上多说过几句话,有哪些女郎绞尽脑汁想接近君上;
范翕同样独处一间,闭目养神,顺便听成渝将玉纤阿的生活。玉纤阿自囚于丹凤台,她这边和男子就没什么接触。顶多是和成家人写写信,公子湛不断地来信送礼。但是好在公子湛现在也成亲了,总算不来打扰玉纤阿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听说姜湛成亲了,范翕唇角噙一丝笑,有些冰凉,又有些了然。
成渝看公子闭目后那玉白的面容、唇角的笑意,他忽然福至心灵,小声问:“公子好似完全不意外。莫非公子湛成亲之事,公子在其中动过什么手脚?”
范翕道:“那是自然。姜湛成亲的夫人,还是我为他选好,推荐给卫王后的。我帮卫王后阵营再添一助力,王后若是知道了,也会感激我的。”
成渝惊道:“公子……和秦国结盟了?”
范翕嗯哼一声,慢悠悠:“北方诸侯的龙宿军为我所控,能结盟的,能许约的,我都大大方方许了个遍。齐卫二国相斗,我来得利,这是多好的事。”
成渝低声:“那……之后公子可要守约?”
范翕懒怠道:“到时候再看呗。政治家,谈什么守约,只看利益而已。”
他睁开眼,默然思量着。
卫天子让他抓住了这个空处,是因为卫国和齐国斗得厉害,卫天下想要压下齐国,就需要用范翕。毕竟北方诸侯们,原本就因利益瓜分不均,而向着齐国多一些。诸侯大国们多多少少对卫天子有些不满……而齐国嘛。
齐王野心倒是大,但齐王年纪实在是太大了。齐王不舍得放权,自然也无法让人相信了。
反是范翕……那些诸侯大国看范翕力单势薄,又如此年轻,还是天下人公知的身体不好。和这样的人结盟,多好拿捏。
范翕心中冷笑,请君入瓮之局已成,接下来就是他一一攻破了。
他这几年来,不怎么用心养好身体,总是以一副病弱模样见人,除了是因他确实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外,他还是想用这副羸弱模样让人放松警惕。他现在懒得在态度上装好脾气了,就干脆点儿,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做文章。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早死,这样才方便他行事。
范翕手扣着膝盖,慢慢盘算着这些。
他对人极狠,对自己更狠。他丢弃了齐国那个盟友,要用最快的方式将局势捣向偏向自己那一方,他不介意在自己身上做手脚。日日一副病弱早死模样算什么,必要时候,要他往自己心口戳刀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将血咽下去。
——
三年时间,丹凤台被玉纤阿改造得已有了些昔年的模样。
范翕和玉纤阿连续几日同吃同住,在山谷间游山玩水,看似分外闲适。玉纤阿唯一忧心的,便是范翕一直不肯好好吃饭,她想帮他用药膳补身体,他也说自己好得很,压根不需要。
玉纤阿沉思,想范翕以前起码是对自己身体如何有认知的,他如今这副没有认知的兀自自信的模样……与其说是他真的觉得自己身体好得不得了,不如说他是在利用自己羸弱的身体,又在筹谋什么。
玉纤阿皱眉。
这日夜,又是用膳结束,姜女和梓竹将食案撤下去后,范翕独自看了一会儿宗卷。他居于玉纤阿的房舍中,与她同吃同住已习惯至极。这般神仙般的日子,舒服得范翕已生了依赖,不想离开玉纤阿。
可是……到底不能终日缩在丹凤台中。
范翕出门和吕归吩咐了几句,立在屋门口,细雨飘窗时,他忽想起好久没听到玉纤阿和自己说话的声音了。二人明明在一个屋中,玉纤阿却不吭气。
范翕一顿,意识到什么后,他即刻反身回屋。
范翕掀开帘子,一顿。
见玉纤阿坐在他那摆满卷宗的书案前,她捧卷而读,正在看那些送到他案头的政务类的书卷。这些东西,通常是不让女子看的。玉纤阿却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书案前,低头翻看这些。
范翕也不制止,只挑眉打量她。他不避讳她身为女子,却研究这些政务。他反而挑着下巴好整以暇,欣赏她到底有多大本事。
玉纤阿察觉到范翕的目光,她并不避讳他发现自己在看他的书卷。
范翕和寻常男子不同,范翕并不忌讳她的出色,并不惧怕她的手段。是以她可以在他面前心安理得地展露自己的才华能力,而不怕范翕打压。认真地翻完一册后,玉纤阿抬头:“看来公子是打算回洛,回去与卫王后一方势力相斗了。公子的丹凤台度假日,恐是要结束了。”
范翕瞥她:“你在看什么?你看的那卷是吕归刚送来的,我还没看,你就看了。”
玉纤阿便解释:“是卫太后九月生辰寿宴的消息。卫太后的生辰宴,此年会大办。我看公子定会寻借口回洛,天子也会支持。而九月宴后,天子需要利用公子来对付王后后方的齐国。再过段时间,诸侯王们便全会入洛,等着参加元日的诞日宴。这样算来,公子最少有整整半年的时间,都可以找借口留在洛邑了。”
范翕目中光轻轻地亮了下。
他慢悠悠走向她,坐到她旁边,从她手中接过她方才读的那卷宗。范翕一目十行地扫过后,他微微笑:“我以为你看的什么呢,不过是一则太后要办宴的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读我暗地里下达的那些命令呢。这可是不能乱读的哦。”
玉纤阿笑一下,大大方方地无辜说:“公子就将这书扔在我的书案上,我看到自然就读一读了。有什么关系么?我觉得没什么关系。”
范翕慢慢放下书卷,不说什么。
玉纤阿观察他的神情,便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公子打算回洛。”
范翕问:“你呢?”
玉纤阿笑盈盈:“我早在半年以前,自囚日子就结束了,如今赖在丹凤台不过是清修。成家早就三催四请地让我回去了,既然太后过生辰宴,那不可能不请成家。我自然也要回洛向太后贺寿啊。”
范翕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到了怀里。
他让她的脸贴着他脖颈,他说话时,她便感受到他颈间喉结的震动。听范翕似在笑:“我真喜欢玉儿你这般善解人意的样子。”
玉纤阿却并不得意。
她抬起脸,伸手抚摸他消瘦面颊。她目有雾气,若有清愁。玉纤阿低声:“可你到底要好好补一补。你这般不珍爱身体,纵是为了和她们周旋,也不必将自己逼得这么厉害。我恐你撑不住。”
范翕柔声:“你放心罢,我心里有数。”
玉纤阿冷笑。
心想你心里能有什么数,你心里有的那破数,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她心里冷笑,面上却仍作出柔弱愁苦的模样。她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他怀中,说着说着就声音哽咽:“飞卿,你我可是相约百年好合的。”
范翕沉默。
他一时觉得他要忍着,听玉纤阿说话。
另一方面,他实在是性情阴凉了很多,变得古里古怪了很多。他忍不住回她:“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若是死在你前头,你又不会为我守身如玉。我能指望你么?你放心,就图着你这份心,我也会撑住的。”
玉纤阿:“……”
她哽咽:“你这话说的可真伤我的心。”
范翕挑她下巴,让她抬起脸来。他观望她半晌,含笑柔声:“玉儿你看,你的戏不如以前好了。你干嚎半天,一点儿泪都没有。你对我做戏的态度,比当初敷衍了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