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的套路 第26节

    神明继续凝视着她，用那双冷酷而温柔的银色眼眸，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于是，她艰难地向前走，她像是绝望迈进海洋而溺水自杀的人，千千万万的细微力量，如同冰冷的水流般抚过每一寸皮肤，她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一咬牙撞进了漩涡深处。
    然后融为一体。
    马修托起她的手，两人手指交缠，神明声音温柔地说：“你会冥想，对吗。”
    苏玟闭上了眼睛。
    一种奇特的力量从他们交握的双手间激荡开来。
    魔法师们都要学习冥想，在呼唤并尝试与元素精灵们沟通之前，首先要感知它们的存在，这是哪怕学徒们都要掌握的技巧，让自己的身心沉静而精神高度集中。
    所有的智慧生物都或多或少拥有精神力，不能凝聚精神力的人，就永远无法迈入魔法世界的大门。
    比较起将大多数人拒之门外的元素亲和力，精神力的掌控也就不算是难关了，苏玟早就跨过了这道障碍，而且攥着魔兽晶核感知魔法元素，几乎已经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她进入冥想状态的速度极快。
    当她的精神力达到高度凝聚之时，苏玟先是看到了各色浮荡在空气中的元素精灵，鲜红的火精灵，浅蓝的冰精灵和淡青的风精灵等等，紧接着，仿佛被大风吹破的迷雾一般，她置身的漩涡骤然散开。
    整个世界变得晦暗，石柱上发亮的魔纹，墙壁上抖动的烛火，门外倾泻而来的阳光，这些东西迅速黯淡模糊，一簇又一簇象征着精神力的火光相继升腾而起！
    每一道光焰都对应着一个圣骑士的位置，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意识到那就是他们的精神力场。
    咒术之神对这个发展并不意外，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触碰他。”
    此时此刻，苏玟眼中的世界，已经开始在两种画风中来回切换，一会儿是色彩丰富的正常世界，一会儿是灰暗模糊却能窥见精神力火焰的异常世界。
    她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圣骑士的额头。
    谢天谢地这个人没有太高。
    皮肤相触的那一刻，无数破碎的记忆和闪回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苏玟的脑海。
    她下意识攥紧了神明的手，然后，她发现自己看到的一幕幕场景，全都是他人的记忆。
    这些记忆来自眼前名为汉斯的圣骑士，他有一个妹妹，名为丽林的圣骑士，也在审判团效力，崇拜甚至爱慕着安德烈·晨曦之刃——
    苏玟几乎要吐了。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汉斯似乎被催眠了，他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回到了西大陆某个边境城市的传送据点，然而，他挂念的妹妹却没有出现，因此，他脑海里塞满了关于那位圣骑士小姐的画面。
    苏玟看完了那些记忆，反正都是关于神殿的祭拜、骑士们的训练、还有他们怎样处理异端，除了杀死从塔文帝国溜进西大陆的魔法师之外，他们还会找到私藏魔法书籍和道具的人，将大人们烧死在火刑场上，不会说话的小孩们沦为奴隶，倘若再大几岁，或者表现出哪怕一点攻击性，就会被直接处死。
    毕竟，孩子们看上去不会那么像是“异端”，放到刑场上也有损教廷的形象。
    苏玟并没有生气或者感到震惊，她在教廷影响力最大的帝国里成长，早就知道教廷是怎样的嘴脸，她只是无声地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然后，她才想到刚才马修的问题。
    咒术之神让她询问这个人，关于圣骑士们是怎样进入东大陆——
    这怎么问？直接说出问题吗？
    现在汉斯的神智不太清醒，有两个人站在他面前，他似乎也视而不见，只是一直喃喃自语着，呼唤着妹妹的名字，眼神也有些涣散。
    苏玟有些头疼，她试图询问马修，咒术之神却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并不准备给予任何提示。
    不对。
    苏玟仔细思考了现状，尽管她不知道汉斯眼中能看到什么，但是，他刚才被马修催眠了，他以为自己在海登帝国边境的一个据点里，那么，当地的人肯定不会直接询问他教廷的计划，假如冒然开口的话，说不定他会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汉斯。”
    圣骑士猛地抬起头来，“丽林？”
    苏玟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绝对不像一个成熟的女人，但是，对方之所以有这种错觉，恐怕是因为他被深度催眠，或者是潜意识里太希望见到妹妹，总之是某种精神魔法的影响。
    “——是的，我在这里。”
    汉斯怔怔地看着她，灰暗的眼眸依然涣散失焦，谁也不知道他眼中究竟是怎样的景象，“丽林，真的是你？你没事了？你们都逃出来了？那个混血精灵死了吗？”
    这一瞬间，回忆的箱笼骤然打开，所有的画面在眼前飞速掠过。
    她想起洛利安在长椅上修剪玫瑰，笑容温柔地说没有人能阻止你追求梦想，莉莎在赤色要塞里耐心地回答一个又一个愚蠢的问题，然后告诉她倘若是真心喜欢，哪怕对方是神明也可以去追求。
    如今，他们长眠于地穴中，身体被修复，灵魂却已经破损，也许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悲痛之后她的心底升起彻骨的恨意，如同毒蛇的撕咬也像是鼠蚁的啃噬，倘若可以的话，苏玟觉得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砍掉眼前这个圣骑士的脑袋，或者把他扔进火堆里烧死。
    苏玟几乎咬碎了牙齿，她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些记忆，关于那位圣骑士小姐的性格，然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悲伤，而不是失智的愤怒和憎恨。
    “汉斯，我要走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安德烈阁下已经死了，我只是来看看你，我要追随他而去了，你就告诉父亲我已经战死了吧。”
    圣骑士浑身一震，“不，安德烈那家伙只是个蠢货，你还会——”
    “造物主啊，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他？！”她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如果不是他的带领，我们根本无法进入东大陆！”
    对方那种强烈的情绪感染了他，汉斯毫不犹豫地反驳说：“这与安德烈有什么关系？明明是卡鲁斯九世同意了埃米莉阁下的请求，为我们开辟了空间通道——”
    苏玟感受到咒术之神松开了自己的手。
    马修低头看着她，满意地微笑起来，“干得好，小天才。”
    第29章
    事实上, 苏玟一时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成功和神明的夸奖感到喜悦。
    在这一段时间里, 她也反复思索过这个问题, 关于圣骑士们究竟是怎样潜入东大陆的——
    在父母逝世后, 她跟随商队离开了玉兰城, 商会的船队进入东大陆时, 走的是正规入境路线，在嚎叫海岸附近, 设有专门的据点对这样的人进行检查。
    那一路上她几乎都窝在马车里睡觉, 很多细节也记不清了, 商队的人常年往返于东西大陆和塔文帝国, 很擅长打点关系，不过，在进入检查点的时候，苏玟倒是没敢睡过去, 她还记得那些兽人士兵的模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黑暗种族。
    后来, 还有一个美丽的血族姑娘, 她穿着剪裁精致的裙装，身上也没有佩戴武器, 在战士们当中格外显眼, 苏玟还记得, 那个血族笑容温柔地拉起自己的手，让她不要紧张，然后轻声提了几个问题。
    先是名字和家乡,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内容，譬如喜欢的食物和颜色之类的，最后又状似随意地问为什么要来东大陆，是否信奉光明神。
    她全都照实回答了。
    那时候她刚开始学着冥想，还没有后来这段经历，只是觉得不太对劲，但是又无法描述那种感觉，现在想来，那个人恐怕就是咒术师，用肢体接触加强精神力交流，以试探自己是否是间谍。
    苏玟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如果任何一个西大陆的居民随随便便就进入东大陆，那么教廷的间谍恐怕已经满地都是了。
    圣骑士们当然不会走这样的路线，他们肯定是避开了所有的岗哨和据点，但是却难以完美规避游骑兵们的巡逻路线，不过他们也有伪装，肯定是能骗人就骗人，骗不过就开打。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的。
    卡鲁斯九世是塔文帝国的皇帝！
    教廷对待魔法师的手段除了囚禁就是死刑，只有被教廷培养大的那些法师，愿意向光明神宣誓并通过考核，才能留下性命，而且教廷公然宣称魔法是异端，因此塔文和教廷的关系向来很糟糕——
    埃米莉是这一届的教廷圣女，她怎么会和塔文的皇帝搞在一起？
    不知何时，汉斯从催眠中清醒过来，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然后猛地睁大眼睛，“你是谁？！你——你是个恶魔——”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圣骑士垂下脑袋，七窍流血再无呼吸。
    苏玟的目光掠过他的尸体，“阁下，那样的答案足够了吗？”
    “其实，”马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刚才杀了那个圣骑士，好像那只是呼吸喘气一样简单，“那不是最重要的事。”
    他随手打了个响指。
    另外一个昏迷的圣骑士醒了过来。
    这次，那个圣骑士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似乎也没有产生任何幻觉。
    她率先看到的是略显瘦小的混血恶魔，她也认不出另一个银发男人就是传闻中玩弄妖术的邪神，只以为是某个隐藏了犄角尾巴的大恶魔。
    圣骑士冷笑起来，“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这些肮脏卑鄙的——”
    马修随口问道：“你们怎么进入东大陆的？”
    “卡鲁斯九世完全被埃米莉阁下迷住了，”圣骑士迅速地回答，她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说，简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然而，她还是只能继续开口，“他召唤了皇家魔法议会举行秘密投票，虽然有些人拒绝了，但是依然有十五个圣魔导师为我们打开了通道，他们直接将我们传送到腥红大裂谷以东——”
    苏玟震惊地听着这人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他们全部的行程。
    说完，那个人歪过脑袋就咽了气。
    “看，”马修摸摸小姑娘的脑袋，“我并不介意你能问出多少，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天赋——其实我都不需要她亲口说出来，假如我想看他们的记忆，就像翻书一样简单。”
    苏玟终于明白教廷的人为什么称他为妖术师了。
    这种力量也太犯规了。
    “那我有天赋吗？”苏玟疑惑地问，尽管她都不确定对方指的是什么，是这种精神魔法的天赋？还是撒谎骗人的天赋？
    “你有天赋吗？”神明轻笑一声，“你是天才，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会更加——不过现在这样最好了。”
    他们离开了这间气氛压抑的囚牢，来到外面的天桥上，马修随手一指，空气中浮现出一行淡金色的文字，它们洋溢着充沛的魔力，她不认识那些字母，却依然能感受到其中流泻出的强悍力量。
    每一个单词下方延伸出几条纤细的连线，线的另一端又浮现出新的字母，在这一堆如同家族谱系的文字和连线间，神圣的气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
    咒术之神伸手一挥，这些字母迅速湮灭在空气中，只留下其中的一组。
    苏玟抬起头，她看着最上面那一个孤零零的单词，然后，那些字母上方浮现出一道虚无的幻象。
    ——金发绿眼的美貌少女，忧郁地眺望着远方，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期盼，她披着轻薄的纱衣，充满诱惑力的胴体若隐若现。
    忽然间，金发少女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马修伸手遮住了苏玟的眼睛，“……无意冒犯，冕下。”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声应答，听上去有些傲慢，但也可能只是对方并不在乎。
    等到苏玟再次看清前方的时候，那一道幻影已经破裂成千百碎片，如同尘埃般消融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是爱情之神洛芙，下面这些名字，都是她的从神们，而这个，愤怒之神安格斯。”
    苏玟的目光从那些完全陌生的字母上一一跳过，她觉得这可能是神族的某种语言，因为她其实知道爱神|的名字，但是却完全认不出来。
    最后一个名字的字母已经从光彩变得晦暗，像是即将飘散的灰烬。
    “安格斯的儿子，就是你那位亲爱的‘表兄’安德烈，他的母亲是精灵，父亲是神，血脉的力量很有趣，尽管他是个废物，但他依然能承受次神的降临，这也是教廷派他来送死的原因之一，否则——那两个暗精灵就能轻易击败他。”
    苏玟知道他说的是洛利安和莉莎，“他们……他们输掉，是因为愤怒之神在安德烈身上降临了。”
    神明微微颔首，“你的血族朋友们都还活着，只是需要沉睡一段时间，至于那两个暗精灵，他们的身体被血魔法修复了，但他们是否能醒来，没有人能知道。”
    苏玟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没让自己痛哭出声，“……谢谢你，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