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第40节
寻常走短镖,不过是带足食水罢了,这一回却预备了满满一箱子的黄符朱砂线香,连黑狗血都备了几囊袋,随他们取用。谢玄不知这几人的底细,小小一眼便能看得出这些人是好是坏,她雾色双眼将这几人扫了一圈,瞳仁微张,捏了捏谢玄的手。
这几人中,除了老道士的五蕴之气是灰蒙蒙,不辨善恶之外,余下都是黑色,没有一个是善人。
谢玄拍拍她的手:“咱们不过同路,到了商州便会分开,我们坐最后一趟镖车。”
一共五辆车,郑开山骑马行在最前,余下的镖师趟子手一个不少,谢玄和小小头上压着斗笠,又换了龙威镖局的衣裳,胸前一个“威”字,混在人群之中。
马队走到城门口,守城的兵丁俱是熟识的,开门放行,还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郑爷马到功成”。
谢玄压低帽沿,无惊无险出了城门,心头略松,抱着小小放上镖车,跟着自己也跳上去,神情终于欢快起来:“等到了商州,咱们就坐船去京城。”
他打听过了,郑爷的货是送到商州船队去的,他们不要金银,只要坐上一艘去京城的商船,将他们一路带去京城就好。
小小点点头,豆豆从她怀中钻出来,它连着两天吃“素”,又成了一条吃不饱的豆,用脑袋顶谢玄的手背,撒娇似的磨蹭他。
谢玄拍拍它的脑袋,从布袋里掏出块饼来,掰一块给豆豆,豆豆温驯地从谢玄手里吃,怕咬着他的手指,脑袋歪了好久才咬着,叼着饼咽进肚子。
谢玄对它道:“留点肚子,今儿夜里你有吃的。”
商州路途并不远,只是押着镖车走不快,其中一夜得在山间露宿,前三回的车马,就是在山间出事的。
白日一路无事,趟子手在镖车两边喊着龙威镖局的号子,声声响彻山野。
“龙威虎啸,请江湖朋友借道。”
这一带哪个不知郑开山的龙威镖局,寻常出镖并不用这么叫喊,只要镖旗一亮,四方朋友见到旗上的标识,自然要卖个面子。
但既然郑开山亲自带队,趟子手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声响过一声,卖力气给郑爷看。
谢玄与小小坐在最后的镖车上,老道士就在他们前一辆,不到半路他就又吃得烂醉,整个人躺在镖车的箱子上,翻了个身,差点儿滚到车下去。
谢玄跃过去,一把将他托起来,老道士还迷迷蒙蒙,拧开葫芦灌酒,酒一条线似的灌进他的喉咙,咚咚咚直饮了半晌。
谢玄好脾气的扶着他,一是看他年纪大了,二是他有些像师父的模样,瞧见了便不能不管。
就这么扶了片刻,谢玄脸色微变,这酒葫芦不过是寻常大小,似这么个倒法,早就该一滴不剩。
可老道士这个酒葫芦,倒了半日还汨汨出酒,好似没有尽头,越是闻越是酒香扑鼻。
老道士终于喝够了,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酒嗝,红通通的鼻子动了动,吧唧着嘴说:“好肥的猪耳。”
谢玄见他又露一手,有些尊敬这位前辈,跃回车上,从竹篓中取出一包青酱肉,打开油纸包,放到老道士的手边:“老前辈,没有猪耳朵,就只有青酱肉,拿这个给您下酒。”
老道士睇了他一眼,也不客气,捏了一块肉往嘴里塞,没一会儿便把一包肉都吃尽了,吮着手指头把酒葫芦抱在怀中,又在镖车上睡去了。
谢玄也不恼,他心中敬佩有本事的人,又轻轻跃回去,旋身坐到小小身边。
他这一起一落,也被那对一矮一长的两兄弟瞧在眼里,纷纷侧目,虽不知道谢玄手段如何,就他这一手轻身功夫,那便是少有的。
一直到黄昏时分,镖车行到山岗前,大队人马又停了下来,趟子手道:“各种英雄,再往前便是死人岗,岗上路极难行,咱们先停下用饭。”
镖师趟子手都歇下起火野炊,还有带来的酱肉面饼,烧了一锅野菜汤。
小小自己架起锅来,把烧鸡串起来再烤过,烤得鸡皮发脆,油脂滴在柴上,又把野菌子摘来,在鸡油下面烤了。
那一队镖师都是粗汉,哪有小小做饭好吃,老道士闻着味儿就来了。
小小撕了半只鸡给他,抬眼看向老道:“您吃吧。”
老道士先不用手拿,鼻子凑上前,从鸡头闻到鸡屁股:“好香好香。”正要拿在手上啃,抬头看了小小一眼,一直耷拉着的眉眼骤然一抬又耷拉回去。
接过小小手里的烤鸡,撕了两条鸡肉,卷在软饼里吃着。
谢玄去前车取水,矮个儿笑盈盈过来,手里托了一把鲜果,递给谢玄:“小兄弟,这果子是才刚摘来的,分你一些。”
他见谢玄功夫了得,想与他结交,进了死人岗也有个照应。
谢玄接过鲜果,对他点点头:“多谢。”
矮子自道:“我叫齐英,我兄弟叫齐远,我看小兄弟功夫了得,咱们进山之后相互也有个照应。”
谢玄拱拱手:“我姓万,叫万金,我师妹叫万银。”随口胡诌,把师父被道门通缉的金额当作姓氏。
矮子倒不计较这是不是师兄妹俩的真姓名,大家不过同路发一笔财而已。
他笑道:“小兄弟可知前头为何叫死人岗?”
谢玄还真不知道,矮子道:“倒也不是路过就要死的意思,那是几十年前,山中小镇一夜之间成了空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越传越凶,这才叫作死人岗。”
谢玄看他眼神闪烁,知道他有所隐瞒,托着果子笑一笑:“谢谢齐兄告知,我与师妹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矮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不过大家同走一条路,这些事还是要告诉万兄才好。”
他虽这么说,可并没见他去告诉那个干瘦中年人和老道士,显然是瞧他们一个萎靡一个老迈,这才来拉拢谢玄师兄妹。
说完他又问:“万兄同那老道走得近,他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拳怕少壮,可道术却不同,他怕那老道真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本事。
谢玄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见他这个年纪还要替人押镖,心中不忍。”
矮子也知道谢玄没说实话,彼此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谢玄一回到小小身边,就见那老道吃了整整一只鸡,又把半袋饼子吃完,一时神色微妙,他这肚量跟豆豆一模一样。
小小藏了半只鸡腿,拿给谢玄:“师兄快吃。”再不吃,连这个都没有了。
谢玄笑一笑,把鸡腿留给小小,自己只吃干粮,才将将塞饱了肚皮,趟子手便来催促:“再晚些进山,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谢玄收拾东西背在背上,镖师趟子手背着货物,郑开山还走在最前,趁着天黑之前,找到一处空地安营扎寨。
那个疯子到这会儿才醒转过来,他眼睛睁开,知道自己身在林中,仿佛重回噩梦,嘴巴微张,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仿佛被钉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两只手只肯抱着自己的身体,眼神万分惊恐,压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嘴唇一张一阖。
他没了舌头谁也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座中这些人,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见他行为古怪,只当他已经吓傻了,纷纷不再理会他。
镖师之前,也有他的旧友,给他留了饭食,他明明腹中打鸣,但对肉食面饼看也不看,什么也不肯吃。
谢玄一直注意这个疯子的举动,就像那矮子说的,这人既能幸存,必是知道什么关窍,只是看他的行为,一时不能推测出些什么。
谢玄在看那疯子,小小也在看,往日进了山林,她总是无比舒畅,可这一回,刚迈进来,她便觉得喘不过气。
整片密林,看似枝繁叶密,处处生机,可对小小来说,却是死气沉沉,她感受不到这林中树林的喜悦,只有一股又一股淡淡死气,在林间围绕。
小小先是抬头看树,等到天色愈暗,她眼前影影幢幢,望向镖队的人,只见每人头顶除了五蕴命火外,她眼中所能见的,又多了一重。
第二卷 仓庚鸣
第44章 活皮影
小小揉揉眼睛,用力睁大,想看得更仔细些。
随着眼中雾色渐深,人人头顶的命火都变化了模样,她原来只能瞧见一团代表着命火的光,如今却能看见那光团细分成了几束。
只有寸毫长,裹在五蕴之气中。
白日之间有些难辩,进入密林,阳光遮蔽,这才在眼中显现。
这几人中,除了那个疯子的头顶只有一毫光芒外,余下那些,有的两毫有的三毫。细细辨认,又有不同。
有如莹火微光,有如油灯一豆,两毫光芒之中,也有一毫明亮,一毫黯淡,那个郑爷便是如此,他虽头顶有三光,但光光黯淡,合拢起来却依旧比旁人的要亮些。
小小目光寻常谢玄,眼睛方才转过去,便觉得光芒刺目,用手指遮在眼前,眼里流出泪来。
小小伸手抹掉眼泪,用手指掩住眼睛,指间露出一条缝来,等眼睛好受些了,方才放下,细数谢玄头顶毫光。
总共六道,这六道光本就比寻常人的要亮,再融成一束,怪不得师兄命火灼灼,妖魔鬼怪不敢进前。
小小想将这话告诉谢玄,才叫了一声师兄,头顶绿叶便沙沙响动。
林间未曾起风,这一棵接一棵的树木却接二连三的响起来,一颗响完了,连一颗接着响,沙沙声传得极远。
小小一下皱起了眉头,这些树在说话,用叶瓣的沙沙声传信,她的耳朵没有听见这些树在说什么,但她就是知道。
小小紧紧抿住嘴,直等到谢玄拿了被褥铺盖过为,一把紧紧攥住了谢玄的手:“这个林子,我有些怕。”
“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小摇摇头,这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没有,就连鸟雀之魂都没有,正因为太干净了,所以让她害怕。
谢玄颇有些惊讶,小小自幼能见鬼,断头鬼掏肠鬼替死鬼,什么鬼不曾见过,看她人小,胆气却壮,这里什么也没有,倒把她给吓住了。
“不怕。”谢玄从怀中取出红绳来,“我们绑上,你就不怕了。”
红绳一头系着谢玄手腕,一头系着小小的手腕。
大家都在这块空地露宿,也有人听见小她害怕,几个镖师纷纷瞧过来,他们心中也没有底,山林越暗,便越似有什么东西正蛰伏欲出。
可除了小小这样的女孩儿,有谁能说自己害怕。
是以小完这句,并无人笑她,反而同情地看她几眼,心道,若是今夜自己也在这儿交待了,只盼镖局能多给些银子,叫家中的孤儿寡母有个着落。
谢玄把红绳系在小小手腕,低头之际,感觉一道目光投来,他装作不经意间扫过去,除了几个镖师之外,只有那个不起眼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立刻收回视线,看向别处,他至始之终在这六人小队里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既不说话,也未有出格的举动,谢玄对老道格外关注,对高矮兄弟也有防范,只有这人,看不清他是个什么来路。
此时见他投来目光,装作不知,紧紧握一握小小的手:“系了红绳便无事了,咱们左右不离,挨过今夜就好。”
小小点了点头,抱着竹篓,想看看豆豆如何,它中午就没出来要吃的,是不是嫌弃饭菜不好,生闷气了。
豆豆盘成一团,头啣着尾巴尖儿,听见小小探头看它,微微抬头,无精打采的样子,连脑袋都不摆动了。
小小伸手进去,揉揉它的头,豆豆也不吐出红信,缩着脖子,比往日里谢玄骂它还乖巧的多。
看来这个林子,它也不喜欢。
林中入夜极快,方才还能见着火烧一般的云霞,很快便全暗了。
镖师趟子手们在营地四方都堆起火把,预防野兽,中央更起了篝火,几人值夜添柴,一时间将林子照得亮如白昼。
高矮两兄弟自方才起便用红绳布阵,他们取出一团手指粗的红绳,在红绳之上系了铜铃,将这几团红绳,绕着树在树杆上。
“大家伙儿若要出阵只能走这块石头的方位,我兄弟二人将这块地方守得铁桶一般,什么东西也进不来。”
那个干瘦中年人也自袋中摸出黄符,默不作声的将符咒贴在树杆。
老道士瞧了,只是嘿嘿两声,他什么举动也不做,手枕在头后,腿跷起来,嚷嚷:“有没有卤猪头卤猪耳朵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