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咱们出去散步吧?”躺在床上半天了, 康熙见皇后说话的声音依旧很精神,于是提议, “春苑月裴回, 竹堂侵夜开。惊鸟排林度,风花隔水来。咱们就去浮碧亭坐坐,朕记得附近有蔷薇花。夜风徐徐送来花香, 一定舒心极了。”浮碧亭在御花园东北部, 建在一处长方形的池塘上,池中的水引自护城河。芙蓉出水, 游鱼穿泳, 是后宫小主们最爱去的地方。
佟宝珠很少去。一是没那个闲心;二是她在的地方, 众嫔妃拘束, 放不开, 她不愿去扰别人的兴致。
“现在什么时辰了?”
“管时辰干什么?明日的册封礼只用半个上午, 等礼毕,你若是困就回来睡。”
想出去走走,又担心快到了宫门落锁的时候。佟宝珠犹豫不决道:“有点不大想动。”
康熙坐起身, 拖扯她的胳膊, “不麻烦。这个时候, 四周无人走动, 你把头发一绾, 外面搭一件厚披风就行。”
即使外面当真没一个人, 也不可能穿着睡衣出去。何况康熙出行, 侍卫侍从至少会跟七八个。佟宝珠把头发拢在头顶,用一枝碧玉簪固定,又换了一件碧色的常服夹衣, 这才出门。
春夜里的浮碧亭, 确实是个好去处。夜风虽然没有送来蔷薇香,却送来了清甜的梨花的香。四处寂静,只有虫鸣不断,置身其中,几乎忘却了是在紫禁城里,倒像是在某处乡野。
“朕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在夜里来过御花园了,有些陌生。”康熙扬了扬手,让亭内的宫人退到岸上去,他亲自斟茶,第一杯给了皇后,第二杯放在自己跟前。
佟宝珠捏着茶盏的耳柄,顺话问:“皇上以前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初五的夜里没有月亮,宫灯的光芒被黑夜吞没了大半,坐在对面的人,勉强能看清五官。
清凉的光影里,康熙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较白天柔和了许多,也年轻了许多。再加上他穿的是常服,又没端着皇帝盛气凌人的架势,此时看起来,也像是个良人。
“朕整日忙的连睡觉时间都不足,哪有空闲散步。”他笑望着佟宝珠道,“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冬夜,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晚。”
“皇上记忆真好!”佟宝珠吹了吹茶面上的菊花花瓣,笑着说,“记忆好就是身体还年轻。”
康熙最喜欢听皇后说他年轻之类的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谦虚道:“那晚老四出生嘛,朕印象深刻,自然是记得。”转话道,“皇后也记得自己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吧?”
“什么时候?臣妾说了什么话?”佟宝珠连声问。
“你真不记得?你说自己接生过一千多个孩子,说老四长大了会是铁帽子王,还当众提到朕的名字。”
佟宝珠“唔”了一声后,瞪着眼睛,问:“有这事儿?臣妾怎么没印象?臣妾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直呼您的名讳?就是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臣妾也没这个胆子呀。天子龙威慑人,震慑得臣妾压根就说不出那几个字。”
康熙用食指蘸了一下茶盏中的水,照着她好看的脸盘弹了过去,“你就装吧,再在朕面前装傻充愣,朕不理你了。”
佟宝珠用手背擦试了水珠后,哈哈笑:“皇上龙目如炬,不好糊弄呀!”接着又道,“事后,臣妾不是给您解释过了嘛。事急从权,为了给德妃鼓劲,就口不择言了。臣妾知道,皇上是宽容大度之人,不会跟臣妾计较,才敢如此。您要是个暴君、昏君,臣妾一准规规矩矩的。一句话不在心里斟酌七八遍,坚决不开口。”
“朕能理解皇后,别人不会。”康熙听着皇后夸赞的话,心情颇为愉快,话里带着满满的笑意,“倘若不是朕当初严令不许宫人谈论此事,这一件事,就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了。你还不知道吧?就连耳聪目明的老祖宗都不知此事。”
佟宝珠立马接话:“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受恶语中伤,这不是皇上份内的事吗?还用特意炫耀一下?”接着又笑呵呵道,“臣妾知道的。这些年,臣妾能在宫中安稳度日,全因仰仗了皇上的庇护。”
“提到德妃了,朕给你解释一件往事。”康熙转了话,“有次朕满心欢喜地去你宫里,你却把朕往别人那里推。朕一气之下,去了德妃那里。哦,她那时候还不是妃位,是答应还是常在,正怀着老四。朕去了她那里,直接把她提升为贵人。”
“这有什么解释的?”佟宝珠笑道,“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是臣妾惹皇上不高兴,就是臣妾的错。”
“朕记得,那阵子,你经常在朕面前提起德妃,央求朕过去瞅瞅她。”说到这里,康熙的语气带了些懊恼,“那晚,朕去看望德妃,故意没在她面前提起你,故意让对方误会你从未在朕面前提起她。”接着又道,“朕对皇后从未有过恶意,只是生气你只顾着管理后宫,却对最该关心的人,视而不见。没想到,此事会在德妃那里埋下对皇后不满的隐患。”
佟宝珠笑道:“皇上多虑了,也许德妃什么都没想。”又道,“看到皇上欢喜还来不及呢,哪有空闲胡思乱想呀。”
“朕召见过她宫中的一名宫女,是那名宫女所言。就是因疯病提前放出去那个。”康熙看了一眼水面,又看向佟宝珠,“今日给皇后说出来,朕也就不再愧疚此事了。还有让乌雅夫人入宫之事,那日下雪,朕想起了额娘,特别心疼和额娘相似的女子。”
“姑母和德妃很像?”
“不像,一点也不像。可那日,不知怎的,就突然觉得很像。可能是因为下雪天?后来,朕曾与老祖宗和太后聊起过额娘,她们都说额娘是个极聪慧的女子。”
想到别人对额娘的评价,康熙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意,“用汉人的说法形容,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端庄贤淑、雍容华贵。”他声音压低了些,“太后还说,先帝是瞎了眼,所以才会放着珠玉不稀罕,去宠一个只会顺着他心意的董鄂妃。”
佟宝珠:“......”那叫爱情。据说在爱情里,没道理可讲。不会因为对方优秀就会爱,也不会因为对方有缺点而不爱。
“皇后在想什么?”康熙看佟宝珠有些走神,又用水珠弹了她一下。
“臣妾在想姑母。”佟宝珠笑道,“皇上心里装着天下,装着老百姓的疾苦,可能体会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感情。就比如姑侄之间,那种亲近感仿佛是天生的。即使是第一次相见,也能感受到对方是亲人。就说岳兴阿吧,臣妾看见他第一眼,就无比亲切。”
“皇后是在想,额娘若是在世该多好?”康熙问。
“那是自然!若是姑母健在,臣妾怎么会一直受皇上的气,刚一入宫就横行紫禁城了。哪个嫔妃不听话,不用斥责教导,立马打入冷宫,让她们自个儿反省去。”
皇后仍觉得当下的处境委屈?已经是皇后了,还得了自己的独宠,她还委屈?
康熙沉默了片刻后,提醒她:“静太妃和老祖宗不一样是姑侄,还是老祖宗亲自为先帝选的皇后,还不是被先帝给废了。还有太后,你见太后什么时候,在紫禁城里横行了?”
“那不一样!老祖宗心里装的是天下,没把儿女情长放心上。臣妾听说,姑母是重情义之人。臣妾若是能见到她,在皇上和臣妾之间,她肯定是护臣妾。就像臣妾的额娘一样,处处为春芳着想。”
“春芳是谁?”
“赫舍里春芳呀,隆科多的媳妇。当初她闹着要嫁隆科多,额娘不大乐意,说隆科多不是良配,春芳执意要嫁。入了佟家,有额娘护着,她就没操太多心。就连对付一个眼中钉,都不用脑子,直接硬来。”
佟宝珠笑道:“臣妾看她如此不懂事,既生她的气,也羡慕她。幸亏皇上答应了臣妾请求,准许臣妾经营布行。否则,佟家的事,还真是不好处理。”
提到那个倒霉蛋表弟,康熙开心了。长得挺拔俊朗如何?位居高位又如何?有个不懂事的媳妇,有个心思百出的小妾,再加上有个糊涂脑袋的额娘。
家中的一切,无一处顺心。心心念念的爱妾,终于到手了。现在对方又被人几句话哄得团团转,想着出去做买卖,不跟他了。
哪像自己,媳妇就是自己所爱的人,太后明事理。她们之间亲密如同母女,是大清国的婆媳典范。
康熙对佟宝珠招招手,“皇后过来,我们坐到亭子边上去。朕坐的有点累,让朕靠着你。”
“我们回去?”佟宝珠站起身。
“不回,朕还没坐够,话也没说完。”康熙走过来挽她的肩膀,“朕还打算过一会儿坐的冷了,在这亭子里吃火锅呢。”
德妃十分庆幸,没在侍卫清场的时候,离开御花园。
天亮后,皇贵妃就是真正的皇后了,她心里堵得像是压了千斤重的大石头。她没妄想能成为皇后,只是觉得老天不公。为什么别人是满族旗人,而自己却出身包衣。
想独自清静一会儿,还要考虑宫门落锁的问题。终于让人说通了守小门的人给她留一会儿门,又遇上皇上夜游清场。
“本宫就是坐一会儿,不影响他们。你们执意赶本宫走,那就别怪本宫直接去禀报皇上。到那时候,打扰了皇上的兴致,本宫顶多是惹皇上不快,你们就等着受责吧。“她这样说。
侍卫如她想的那般,没再执意请她离开。
她坐的地方就在浮碧亭的对面,夜色寂静,对面的话断断续续的传到了这边。听见康熙提起当年,德妃终于明白了她一直困惑的事。皇上明明曾经真心待她,为什么后来又突然对她不理不睬;明明是个长情之人,为什么对她如此狠心,感情说断就断了。
原来,她以为的真心,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以为的关怀,只是皇上在和别人赌气。
原本是该伤心难过的事,德妃反倒觉得浑身轻松,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可以放下了。这座庞大的紫禁城,从来都没有属于过嫔妃小主们。
她们只是背景点缀。
不论是出身钮祜禄氏、博尔济吉特氏的贵妃,还是汉人出身的低微答应,都一样是点缀。
次日,在坤宁宫里观礼,德妃再一次这样想。她们不过是一些背景点缀罢了。其中的区别是,在某些场合,有没有做背景的资格。
东西六宫,五十二名嫔妃小主,有资格观礼的只有两名贵妃和五名妃。即便是这样,坤宁宫的院子里几乎站满了人。
康熙先前说的是在三月初六这日,举办一个简单仪式,先授皇后金册金宝,封后大典另外定时间。
但持符节的大学士德勒洪,以及主办此事的礼部尚书张英,不断被人找上门啊!他们非但不敢说,此举不合礼制,还共同拟出了新的仪式流程。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让所有的亲王福晋入宫充当册封礼的女官,见证皇后娘娘的授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