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前世偌大鲛人族的前途系在他一人身上,事务繁杂,他往往得不到正常的休息。而那群老头子还隔三差五地想法子把雌性鲛人送到他的宫殿,宁逾好不容易处理完政务,回去看见床上躺一个陌生人,气都气炸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君王颜面。
他通过血腥手段上位,但古老族系盘虬海底,不是一时能够拔除的。他暂时没办法动那群长老,也不可能把气撒在那些女孩子身上。无奈之下,摔东西也就成为常态。
到后来真的大权在握,整个海底被控制于股掌之间,几乎无人敢冒犯他时,这个习惯才稍稍好了些。
但他还是厌恶被人忤逆。
厌恶一切不被控制的走向。
生气了?
沈浮桥把宁逾抱起来,扶着他坐在另一张木椅上。
宁逾脸更冷了,语气难以控制地透露些委屈:没有。
那就好。
宁逾指甲都刺出来了。
你看你,自己坐不也挺好的吗?沈浮桥放了手,拍了拍宁逾的肩,多吃点。
你就是想让我早点走!
宁逾将勺子放进碗里,砰地一声砸在桌上,蛋羹一点没洒出来,看着任性蛮横,其实是装腔作势。
沈浮桥不吃这一套。
他心里也烦躁,宁逾爱发小孩子脾气与他无关,他没有义务去管。
那你可以选择不吃,挨饿的又不是我。沈浮桥语气冷淡,距离午餐还有近三个时辰,之后你再想吃,我也不会给你准备了。
宁逾抿紧唇线,后槽牙狠狠磨了磨,指甲刺出来刮过桌面,发出尖锐的摩擦音。
哥哥净会欺负我。
沈浮桥:我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么,哪里欺负你了?
宁逾偏开头,暗红的辫子滑到肩侧,双手撑在椅子上,垂着尾巴不说话。
沈浮桥没觉得自己话说重了。
他们的关系确实没必要更进一步。
他大限将至,多一个会伤心的人是罪过。
他这辈子的罪过还少吗?
再这样下去,地狱十八层都不够他下的。
宁逾。
沈浮桥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生闷气的鱼团子,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靠近我了,会拖垮气运的。
你是主角啊。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丧失了攻击性,安居山野,甘心做一条家养的鱼如果是因为我,我很难过。沈浮桥缓声道,你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你属于大海,你不能忘了自由和来处。
而且我也养不起你,你知道吗?也许就在明天,后天,某个普通的日子,你照例等着我给你送来食物,但是我永远也来不了了。
那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第13章 言笑晏晏
自那天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奇怪。
宁逾好像单方面开启了冷战模式,但又不是完全不理沈浮桥。
沈浮桥不再抱他,他便缠上绷带,重新回到水里,虽然还是幼年鲛人的形态,但那张脸比当初沈浮桥刚捡到他时还要冷。
好像被沈浮桥说服了似的,不再做多余之事。
只是每天的饭量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把鸡圈里的鸡蛋一餐全部吃完后还说饿,沈浮桥看他这个架势,猜想这进食恐怕与恢复力量有关,于是也算任劳任怨,他想吃什么,想吃多少,沈浮桥都给他做。
而沈浮桥愈是任劳任怨,宁逾就越是怒火焚心。
至于吗这么盼着他走。
他偏不走。
宁逾盯着沈浮桥下山归来必经之路,心中恨恨想道。
然而今天沈浮桥不是一个人回来。
前几日族中一些傻孩子不懂事,多有冒犯。
楚怜不紧不慢地跟在沈浮桥身边,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沈浮桥背着背篓,看了眼楚怜头顶上的狐耳,又想起了前几天那两只傻兮兮偷东西的狐狸,觉得有些新奇。
阁下是白狐?
正是。楚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有些羞赧,这些年山中灵气不足,大多数都供给了没有灵识的草木虫鱼,我们这些妖修便很难保持人形,最近才好了些,但有时候仍旧控制不住,沈公子见谅。
无妨。沈浮桥温声笑道,原来这座山真有妖啊。
前些日子您不是见过了吗?
我还以为是梦呢。
楚怜沉默了一下,也淡淡地笑了起来:是啊,太久了,我也以为是梦呢。
沈浮桥直觉他话里有话,却不好再问。
那阁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前些日子族中杂事繁忙,我便没有专程过来,倒被阮白那家伙抢了先,今日补上见面礼,还望沈兄莫嫌礼薄。
沈浮桥都快忘了阮白这一号人物,那筐胡萝卜还在厨房搁着,倒是可以给宁逾做胡萝卜酥。
想起宁逾这些天一直在使性子,他知道他生气,每次看过来的眼神看起来冰冷凶狠,实际上那委屈劲儿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差点就明说我生气了,你快过来哄哄我。
沈浮桥不可能哄他。不是他不愿意,宁逾给他的印象总体来说不错,如今又是小孩子的样子,他不至于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但是他不能。
宁逾的情绪和选择太容易受外界影响了,他对他越好,宁逾就越是偏离他原来的轨道。归根结底他们之间不是一个生气另一个就要哄的关系,况且这样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至少这几天真的很清净。
沈浮桥轻轻叹了声,及时收回了思绪。
而眼前简陋的木屋已然变成了坚固结实的平层建筑,看起来占地面积大了不少,外围直栏横槛雕着精细的百草百兽纹,梨花落窗前挂了纱帷,随着山风轻轻摆动,门口还摆放了两尊白狐镇像。
沈兄金屋藏娇?
楚怜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阻力,来自某种暴虐嗜血的凶兽,但他不好明说,人族的话术也不怎么精通,于是便问得有些怪异。
沈浮桥怔了怔,面色沉了下去。
虽然知道阁下是好意,但烦请以后不要未经允许擅自改动别人的住处。沈某陋室里住着什么人,也与阁下无关。
他想让楚怜改回来,又担心他妖力无眼,伤害到盥洗室的宁逾。
沈兄不必惊慌,今日之事,我不会与外人说。
惊慌?
沈浮桥蹙了蹙眉。
这白狐是不会用词吧那种激烈又愚蠢的情绪他早就丧失了,他怎么可能因为宁逾惊慌?
至于这屋子,外观如何都是附着,顶多让沈兄住得舒服些罢了,比不上阮白送的那一亩三分良田好地,我真正想送的是门前那两尊白狐镇像。
楚怜顿了顿,接着说道:山中近年邪祟横生,多有不平,这镇像能护佑沈兄及内子平安,只要对方妖力在我白狐一族之下,便无法靠近一分。
原来那些蔬菜家禽长得那么快,是因为那位兔妖倒是托了他的福,不然自己真的养不起宁逾。
可是他们缘何要给自己送见面礼?
沈浮桥没想通,只能先无奈纠正些他话里的错:他不是我娘子,就算是,阁下的谦敬称也用错了。
无伤大雅。楚怜笑起来有两颗犬牙,眼睛眯起来显得可爱,我只是一只山野小妖,不必学太多人间话术。
沈浮桥喜欢这种潇洒恣肆的态度。
无功不受禄,但是他此时又确实需要一张护身符。他自己出事没什么,宁逾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这书中世界还要怎么运转下去?
沈浮桥朝着楚怜笑了笑,温声道:我名岚,字浮桥。今日之礼,沈某一介村夫,无以为报,以后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来这里找我。若我还在世,必将竭力去做。
楚怜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眯着狐狸眼,笑得更开心了。
沈兄莫要说笑,你是有大福报的人,又怎会轻易丧命?今日之事就当沈兄欠我一个人情,来日我定是要讨回来的。
那便等来日了。
宁逾看着屋外言笑晏晏的两个人,尾巴都气红了。
盥洗室突然变大了些,浴桶也比以前大了一倍,宁逾却不舒服极了,一想到沈浮桥居然让别人改他的房子,心里那股酸劲儿就汩汩地往上冒。
混蛋沈浮桥。
这几天把他晾在浴桶里,除了喂饭,其余时间都不闻不问,自己倒好,出去跟长着耳朵的狐狸精私会。
臭狐狸。
喜欢臭狐狸的混蛋沈浮桥。
宁逾气狠了,尾巴就不住地拍水。浴桶大了,水便浅了,他如今尾巴又小,连水花都溅不出去,不由得更郁闷了。
老远就听见你拍水,又怎么了?
跟臭狐狸说话就温柔得不像话,一到他这里就是又怎么了。
混蛋沈浮桥。
宁逾没理他,埋头趴在桶沿生闷气。
沈浮桥被他冷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他不经意朝盥洗室瞥了一眼,浴桶里的红发鱼团子变成了成年态鲛人,长辫依旧搭在肩侧,只是肩膀长开了,精致漂亮的锁骨和凝腻流畅的肩颈几乎是白得晃眼。
宁逾沈浮桥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他下意识低低地唤了一声,你变回来了?
其实没有必要问这一句,但他就是问了,好像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懂。
变回来了就差不多该离开了。
也好。
沈浮桥放下手中的药,打算先把眼前这宁逾的事给解决了。
你能变回来,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待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还遇上我这样一个病秧子,没办法给你提供更好的条件你既能变回来,身上伤口也愈合,想必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沈浮桥一边走着一边说,当看到浴桶里鲛人的全貌时,声音戛然而止,深黑的瞳仁猝然缩了一瞬。
你
宁逾依旧埋着头,没有搭理沈浮桥。
本该出现在浴桶里的浅蓝色鲛尾毫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修长白皙的双腿,左脚踝和右腿根各自浮亮着一圈蓝莹剔透的鲛鳞,带有某种无声引诱的意味。
沈浮桥及时撇开了眼,站在原地懵了好一会儿,才匆匆夺门而出。想从木柜里先找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卧室里的光景却已然大变。
软榻香帘边是紫檀木春凳,上面依次摆放着各种花烛熏料和书籍,右侧是一个颇大的沉木衣橱,左侧铺着柔垫,初阳隔着镂花窗洒下细碎漂亮的光影。
沈浮桥嘴角抽了抽,来不及腹诽这个奇怪的布置,径直拉开了沉木衣橱的门。
然后更离谱的景象出现了。
衣橱从左至右挂着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材质样式不一,看起来眼花缭乱,很有楚怜的风格。
沈浮桥选择困难,纠结了一阵又想起浴桶里突然长出双腿的鱼,山中秋风冷,水也寒凉。
而宁逾说过他怕冷。
以前一直觉得宁逾是在为了撒娇没事找事,但今日他却突然长出双腿来,所以鲛人不是鱼而是人么?
既然是人,那么怕冷好像也很正常。
沈浮桥扶额低低叹了一声,从衣橱里随便拿了一件窄袖内衫,又觉得红色衬他,于是选了件斜衽绛袍。
他横了横心,拿着衣服走进盥洗室,在浴桶边蹲身而下,但无论他怎么叫宁逾,宁逾都没反应。
他埋着头一动不动的,呼吸声微弱得快要听不见。沈浮桥抬指轻轻戳了戳他柔软的头发,最后一次肃声问道:宁逾你怎么了?
宁逾还是不回答。
沈浮桥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他不了解鲛人这个种族,但小时候听爷爷讲过美人鱼的故事,知道长出双腿并不是什么好事。
宁逾他也会变成泡沫吗?
第14章 人妖殊途
沈浮桥忽然有种失重感。
和从前被孤立、被遗弃的感觉不同,不单单是一种忧郁和伤痛,更强烈的是一种想伸手去抓的欲望。
那种愚蠢的、自私的、只会给别人带去苦难的欲望。
犯过那么多错,沈浮桥以为自己早就学聪明了。
原来还没有吗?
可是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浮桥的薄唇都抿得发白,将衣服放在地板上,扣住宁逾的胳膊便将他提了起来,意外的是宁逾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湖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浮桥一口气哽在喉咙半上不下,他竭力遏制住手中的力道,但宁逾的胳膊还是被他捏红了一圈:我叫你,为什么没反应?
宁逾偏开头,白皙漂亮的下颔展露无遗,尖锐儋耳流转着晶莹的光泽:我不想应就不应,你管我?
你又在闹什么别扭?
我没闹别扭!
沈浮桥跟他聊不下去,索性先把人固定住,拿起地上的窄袖内衫给他套上。
宁逾生气归生气,穿衣服时倒是很配合,手臂抬着抬着就想往沈浮桥肩上放,被沈浮桥不由分说地推开了。
别乱动。沈浮桥垂眸,沉默了一瞬,沉声问道,家里没有多余的亵裤,先穿我的行不行?
哼。
沈浮桥听他冷哼,乱糟糟的心情莫名变好了些。
那你等我一下。沈浮桥想放手,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太过久远的童话故事,颇为多余地问了一句,你腿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