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 第55节
她脸上的皮肤冰冰凉凉,一如她的声音:“昨夜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我偶见周将军自公主久处之画室中出来,脸色甚是难看,更似流过泪。”戚炳靖的脸色暗下去一层。
她素来不是个喜欢打听旁人私事的性子,此时提起这个,必有其因。
她继续道:“似周将军这般硬骨铮铮的男儿,何事会令他如此无力,如此伤心?我一时之间,只能想到当初为了李惟巽而不惜下跪求我的江豫燃。
“但周将军毕竟不是江豫燃,长宁大长公主更不是李惟巽。又有何故能致周将军如此?”
卓少炎并未指望他回答。她看着他,唤他道:“炳靖。”
戚炳靖沉沉应道:“嗯。”
她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他抬眼,盯住她。
她道:“我不在乎你杀过多少人。论手上沾过的血,我又能少到哪里去?我在乎的是你为何要杀人。是为安家国之宁,还是为足一己之欲?”
他不语,只一径盯着她的眼,似乎想要从她的眼中窥见她的一颗心。
她因他长久的沉默而轻轻笑了,虽然那笑中并没有丝毫的笑意。她道:“当初你同我陈兵大平京畿,我曾问过你:皇城中的那一个帝位,为无数人所觊觎;为无数人所觊觎之物,你为何不图?当时你说,待此事平,你讲给我听。然而现在,我已不需你讲给我听了。”
她站起身,直视他暗黑无光的双眼,声音愈发冷下去:“你从来不是不图这江山。只不过你图的,不是这姓戚的江山。你杀过的人、手上沾过的血,皆是为了你自己的欲念。我说的,对不对?”
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在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
这颤抖之中,蕴含着无穷无边的不信,失望,愤怒,痛心。
她曾经以为,他与她是同一类人。他是如此懂她,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念与志向,她拼尽所有是为了什么,他统统懂得。他用这一份懂得,让她心甘情愿地将一颗心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她今时方知,他与她,从来不是同一类人。他双眼所望的方向,从来都与她不同。
他对她的那一份懂得,是仰望,亦是悲悯。
显得多么讽刺,又显得多么残忍。
戚炳靖无声地看着她。
有寒风忽自平地起,有暴雪忽自天上降。
不过前后一刹那。
她的容颜已被兜入这寒风暴雪之中。
她离他慢慢远去,她回到了那座遥可不触的城墙上,于这风雪之中,他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
他耗尽心血焐热的、小心捧握在手中的、百般呵护着的这颗心,在他眼前渐渐冷却,重新被她埋入冰雪之中。
他的面庞亦被这风雪覆上了一层重重寒霜。
从始至终,他未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漠然一笑,问说:“少炎。你还疼我么?”
第50章 伍拾
——少炎。你既说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会要了你的命。你信么?
——若真有那一日,我让你来杀。我卓少炎既然爱你,便此生不悔,亦绝不变心。
——少炎。你还疼我么?
……
戚炳靖那漠然的一笑,给他的目光中添入一抹血色。
那抹血色,使得他下压的目光愈发僵冷,微透狠戾,同他如覆寒霜的面庞一道令人生畏。
仿若只要她出口否认,下一刻他便会真的要了她的命一般。
“你问我?”
卓少炎逆着他的目光,一面进前一步,一面开口。
她这一步的气势过于咄咄逼人,竟令他不得不后退了一小步——
他戚炳靖,何曾后退过半步,眼下竟被她卓少炎的一个反问逼得不自禁地向后退却,连带目光中的血色与狠戾都于一瞬间消弭无踪。
卓少炎抬头逼视他:“你手中握着我的心。我还疼不疼你,你感觉不出?!”
她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她的语气中仍然饱蕴着失望与愤怒。但她这一句中的失望与愤怒,却不同于此前的失望与愤怒。
有一滴泪自她眼中被震落。
寒风骤停。暴雪骤止。
他面庞上的寒霜被这一滴泪尽数融化。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的容颜清晰可见。她的一颗心,仍然被他握在掌中。
他轻抚那颗心。
它不再炽热,不再滚烫,但它仍在鲜活地跳动着,仍在轻柔地摩挲着他掌心的皮肤。
戚炳靖抬起僵麻的胳膊,想要为她擦一擦泪:“少炎。我不该瞒你。但我不得不瞒你。”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饱含着别无选择的深深无奈。
她卓少炎是什么样的人,所信所仰的是什么,从最初,到如今,他没有一刻不清楚。
当初她废帝另立,所立者何人?是沈毓章、英嘉央之子。
沈、英二人为政治国之主张是什么?是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恢复前烈,力致太平。
新帝欲法之世宗,是什么样的人?一句“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传千古,身为帝王,为了家国百姓之安宁而不惜一己之命。若无这样的王道,大平之社稷何以至今犹在。
她将大好韶华尽献国之北疆。
她在风雪之中的豫州城头坚毅不屈、悍不畏死。
她的这一身硬骨是靠什么在支撑,她所有的坚忍、狠毅、手上沾过的血,统统是为了什么?
——安国,安民,挽大平江山于不破。
他太懂她。
正是因为太懂,他才不忍、不舍,始终不愿让她知道,他与她从来都不是同一类人。
卓少炎却一把格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她自己轻轻抹去脸上泪珠。然后她看着他,道:“炳靖。我此前从未爱过什么人。我于此事毫无经验。当初爱上你,是我太轻率了。”
太轻率了。
她何以能因他对她的这一份深深的懂得与相助,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与她是同一类人,他所信所仰的亦同她一样?!
他是什么人。
他生于晋室,长于晋室,自幼耳濡目染皆晋室中事。
晋室是什么样的?当年的戚氏,靠兵武起家,凭军功得封大平之外姓亲王,不过短短四十年后,子孙即恃兵强马壮而自称帝,挟汹汹野心纵兵南下,铁蹄践踏大平疆土,二国战火百年难止。
戚氏之晋室,何时奉忠尽义过,何时以民为先过。
他弑父,弑兄,杀朝臣,连累数万将兵性命,为的岂是安国与安民?为的岂是固戚氏之江山?
他爱她。
因她以明光之姿救他于死窒黑暗之中。
他助她。
因她足以令他仰视,亦足以令他垂悯。
他以这爱与助,赢获了她的信任,使她在将他彻底看个清楚明白之前,就轻率地将自己的一颗心交到了他的手中。
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卓少炎抹去泪后,又道:“我把心给了你。可你从未把心给过我。我何曾真的窥见过你的心?我何曾真的碰触过你的心?我若不识你的心,又要如何继续爱你!”
此刻,她的声音在失望与愤怒之外,亦夹杂着难以消解的委屈与伤心。
她的这些话,犹如铺天盖地的密集箭阵一般,将他网杀得体无完肤。
戚炳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痛。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发痛的胸口,道:“少炎。我的心,你来拿。只要你肯要。只要你不嫌弃。”
他还有话未说完,但他不敢说出口。
卓少炎不答他的话。
她沉默了一下,使劲想将手抽出。
但他却死死不肯放开,不论她痛与否,始终将她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口。
他的心跳得极快,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她的手心里。
渐渐地,她不再试图挣脱,因她整个人都被他如此狂烈的心跳砸得颤抖不已,根本无力再动一下。
……
夜里睡觉时,戚炳靖如往常一般,将卓少炎圈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但身体僵硬不已。
他低下头,想要亲她一下,可却被她一下子错开。顿时,他只觉心如被钝刃狠刮数下,尽力抑了抑,才没出声。
沉默半晌后,他将她放开,撑身起来,打算离开。
可他的手却被她勾住了。
她不情愿与他亲昵,却亦不情愿与他分开。
何其矛盾。何其挣扎。
戚炳靖沉着眉眼重新躺下。他没再将她抱进怀里,就只轻轻地将她的手握住,道了句:“睡罢。”
于黑暗中,他自己毫无睡意,一直睁着眼到三更天。
估摸着她已睡得深熟了,他试着低低唤了声:“少炎?”
未闻她答,他便小心地将她的手松开,自己起身披衣,借着月色步出殿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