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 第47节
她回头,他撞上她的眼睛,她的眼里一片清明,如镜泊湖面,波澜不现。他却忽然握紧了拳头,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敢再面对她。
“所以我的身体,就是这样了……我的入魂蛊……算了,这些你也不必知道,横竖我早就活不下去,倘若不是靠《十三梦华》续上一年性命,恐怕连普华山庄我都上不去。”
她慢慢把衣裳一件件穿上,再拨好头发,方才那森然可怖的场景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也无所谓存在与否。
最好是两人都当没发生过,照样嬉笑怒骂,装腔作势。
只可惜苏长青是个较真的人。
他低头沉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心却在颤,无法抑制地震颤。
“总……总会有办法的……”
柳黛轻笑一声,大约是笑他不自量力,“教中鬼医百桑子都曾经仔细看过,我这身子只能续不能医,要不我怎么知道要去找《十三梦华》?我又不是大夫。”
“百桑子的话能信?”李子池仿佛会遁地神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门缝里冒出来,横插一句,还要显露出满脸愤慨,似乎与百桑子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那都是放屁,他懂什么?都是狗屁!狗屁!”
这架势,只差再啐一口唾沫星子,就与巷子口骂街的老大娘别无二致了。
柳黛坐直了身子,往苏长青肩上靠,他只当她体弱,倒也不躲,任她占便宜。
她抬眼看李子池,“百桑子倘若都是放屁,那李大夫倒是说些不是放屁的话来呀?说到底,你不也是没办法治,还想要劝长青早些离了我,省去许多烦恼。”
李子池双手背在身后,下巴翘得老高,“小丫头敢说老夫的不是?方才你不也是劝他收心,他听你的了吗?啧啧,真看不出来,我原以为这小子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榆木脑袋也有开花结果的一日,失策,失策哪……”
柳黛道:“我与他的事情用不着你管,你若不是来看伤,便早早出去,省得打搅我休息。”
“你这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你知不知道老夫是谁?”
“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是个医不好病的蒙古大夫,我又何必要知道?”她眼睛也不眨一下,一句话已足够把李子池气得七窍生烟去见华佗。
李子池气得跳脚,刚要与她对垒,便瞧见苏长青充满希冀地迎上来,“李叔叔,你方才说百桑子不可信,想必您一定有办法能救阿黛,还请前辈示下。”
您、前辈、叔叔,为了帮柳黛求人,真是什么尊称都堆到一块儿,唯恐哪一处不恭敬。
柳黛却在纳闷,阿黛?阿黛是谁?
难不成是她?
李子池板着一副脸,不肯放下架子轻易开口。
苏长青眼神坚定,目中有万物不可磨灭之色,“无论如何,我要救她。”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千万种疼爱浇灌其中,便是无情人也要动容三分。
李子池看一眼苏长青,再瞥一眼坐在床沿面无表情的柳黛,叹一声道:“算了,看在你爹,也看在她或者……跟内谁有那么点关系的份上,我与你说……”
“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用旁人操心。”
她忽然间出声,严厉冷凝,不容置疑。就连李子池也神情停滞,然则一瞬之间,他想通其中关隘,开始捋着胡子得意地笑,“你不让说,老夫偏要告诉长青。你方才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容不得旁人操心吗?那老夫自己的事情也要自己做主,用不着你个黄毛丫头操心,长青呐,想让她活下去的法子不是没有,只要……”
“你敢说!我杀了你!”她这就要起身向前,往李子池站立的方向猛扑过来,李子池吓得往苏长青身后躲,而她因为腿上未愈,还未站直便已经摔落在地。
苏长青连忙去扶,将她抱起来再放回床上。
而柳黛两只眼冒火,死死盯住李子池,“但凡你敢开口,等我有一日伤好了,必定摘了你的脑袋!”
“阿黛……”苏长青无奈,望见她小腿的伤再度透出血来,只得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李子池。
李子池对于柳黛的威胁浑不在意,他老神在在地说:“在江湖上行医二十年,要杀我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要保我的人也多了去了,也不差长青这一个,小丫头,你想想清楚,是谁真心待你,这世上最难得便是真心两个字,错过可就再也没有了。”
“要你管!”她还在冒火,恨自己蠢笨无能,竟然着了李明珠和月尘舟的道儿,对,还有月尘舟,不将他碎尸万段不足以泄恨,“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还要扯着伤腿往外蹦,被苏长青一把抱住,再也离不开床。
他抚着她的面颊说:“饿不饿?对面那户人家方才在生火做饭,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饿?好像真是有一点。
“行吧,你快去快回。”再看李子池,“我暂且留他一条性命。”
李子池吹眉瞪眼,正要在骂回去,便遇上苏长青,连拉带拽地给领出屋子。
到门外他便压低声音着急问:“究竟是什么办法?”
李子池两手一摊,“没办法的办法。”
第63章 雁楼63 能有一精壮童男子亲一亲,便……
雁楼 63
李子池对方才凶悍可怖的柳黛心存余悸, 母老虎横眉怒目,实在瘆人。
他拉着苏长青走到对面院子里才停步,又看一眼自家小院, 确认柳黛没跟出来偷听才放下心,开始低下头,长吁短叹。
“这最后的办法, 想必她自己也清楚,只不过你也瞧见了, 她是宁可死,也不想用这办法苟活。”
苏长青眉头紧锁, 沉沉问:“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那自然是有。”李子池嫌苏长青年纪小不懂事,不知人间疾苦, “倘若叫你废了这一身功夫,从此做个贩夫走卒任人欺凌, 你可愿意?”
“我……”
“你看那丫头是多刚烈的性子,她会愿意?你不如叫她明日就死。”
“……”他回头, 望一眼对面简陋低矮的茅草屋,想到柳黛为了这一身功夫所付出的代价,默不作声。
柳黛……
她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 热烈而温暖,可以因汹涌的爱憎而覆灭, 却绝不为苟活而残喘。
他沉默着,忽然间仿佛戴上枷锁,行不动, 走不成,逃脱不出。
倘若柳黛看着他,一定会问, 你现如今这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是不是后悔了?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藏起来的半片蝴蝶玉,心上仿佛下起一阵秋后的雨,雾蒙蒙,止不住,缠绵无尽。
屋内的柳黛却在犹疑,虽说男人最容易对柔弱的女人动心,可她早些日子通篇扮演了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子,他不是像苦行僧一般不动如山,眉毛都不抬一下吗?
怎的现如今却对她动了真情,一听她时日无多,便心思沉重,郁郁寡欢,仿佛大罗金仙来了也劝不好他。
然而对苏长青来说,大约是从知晓她身份那一日开始,便生在她身上倾注了格外的关注。
到底……是他娘亲曾今成日念叨的好儿媳,说是“那两人生出的小丫头,那必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绝代呀,真是便宜你这小子,小时候什么都没干,光会嗷嗷大哭,便能白捡一个大美人。”
“还不是亏得你娘我,手腕高超,慧眼识人。”
不过……
确实很美啊。
苏长青手里端着热汤,脸上露出傻小子似的微笑。
他收拾好心情,回到屋内,伺候床上那满身是伤的小祖宗用饭。
柳黛一面喝汤,一面拧着眉毛观察他。
“长青,你当真喜欢我?”
苏长青轻轻“嗯”一声,甚是羞涩。
柳黛又问:“为什么?我这个人脾气差、身子又不好,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难不成只看上我这张脸?”
苏长青把勺子递给她,耐下性子答她,“都不是。”
“那……你是想同我学刀法?我这功夫学不得,一学命都没有。”
“不是,你别猜了。”
“我就要知道,你说呀。”她得不到答案便不耐烦,伸手推搡他。
苏长青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拿出哄孩子似的口气哄她,“你乖乖把饭吃完,我就告诉你。”
柳黛心里想着这有何难,拿出比平常更痛快的吃法,囫囵吃完这顿饭便仰头等着苏长青开口。
谁知他慢条斯理地找来一方白帕子仔细替她擦干净嘴角,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才说:“我喜欢你放火烧山的气魄,还有转身就走的利落,那是我一生也走不出的藩篱。”
柳黛懵懂地摇摇头,“听不懂。”
苏长青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懂。”
大约是她叛逆、果敢、百无禁忌、杀人如麻,仿佛是循规蹈矩、慎独慎微的苏长青做梦都想成为的人。
柳黛转过脸去,放弃深究,“你这个人……好生难懂,不过喜欢我可没有什么好结果,更何况你是郑云涛的徒弟,我迟早要杀了你。”
“那就是后话了,这与当下的事情没有什么干系。”苏长青淡淡回答。
她被他带进一个复杂凌乱的情感圈套,竟然也被他身上抹不开的愁绪感染,亦生出几分怅然来。
这全然不是柳黛的性格。
她忽然想到一出话头子,便转过身正对苏长青,一双漂亮的杏仁眼里闪烁着促狭的光,“其实真有个法子能让我多活几年,长青……就看你愿不愿意帮我了?”
苏长青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你说——”
柳黛探身向前,贴近了他,“我这是阴气太甚,寒极伤根,倘若……倘若能有一青壮男子有心垂帘,肯借他身子让我补一补,从此阴阳调和,倒是能多出不少年岁,就看长青你舍不舍得了?”
苏长青皱眉,眯眼,好半天才听明白,一瞬间血气上涌,白嫩的面皮染得通红,“不可!朗朗乾坤,昭昭旭日,你怎能说出这般见不得人的话!”
“那你这是不愿意咯?”
“不可!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轻言闺房之事?”他义正言辞,断然拒绝,一张脸仿佛座上佛陀,怒目金刚,绝不容她轻易亵渎。
可柳黛哪里吃他这一套,她立刻拉长了语调说:“那我就回崖山,等我当了教主,找一找教中精壮男子有何难?我看月尘舟就很不错,白白嫩嫩,懂事乖巧,很合我胃口。”
他亦被挑拨得动了怒,“不可!决不可如此!”
柳黛佯装发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苏长青心下煎熬,如有火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真是被她架在火上烤。
而始作俑者在一旁开心快乐,恨不能揉一揉他那发愁的小脑袋,呆头呆脑好生可爱。
苏长青被他气得磨牙,“绝对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要看这我死么?”
苏长青犹豫再三正要开口作答,却听一道沙哑的声音传过来,“你这丫头好恶毒的心思,竟想借这个由头骗我侄儿的身子,好生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