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 第49节
城外是万里黄沙, 城内是牛鬼蛇神集聚。这三不管地带,即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镇不住。
苏长青仍是少年侠客的老样子, 只有柳黛换了装扮,不再当蓝绸缎乡下姑娘, 她正正经经换一身男装,还要给秀美的小脸蛋上画三道疤, 画完还要叉起腰来问苏长青,“怎么样?够不够凶?”
苏长青望见她一身潇洒飘逸墨色劲装, 配一头高高束起的发髻,怎么看怎么像是个俊俏小郎君,却偏要给自己添三道凶狠刀疤, 倒有些小孩子扮大人模样的幼稚,但他不敢说, 眼前她对自己的装扮好生得意,他不忍泼她冷水,“阿黛不必可刻意装扮, 眼一横已经足够凶悍。”
“是吗?”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过后才醒悟过来,“苏长青!你这是夸我呢?”
苏长青一夹马腹冲到她前头, 不让她瞧见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这倒不是,你问我,我照实回答罢了。”
柳黛气呼呼打马跟上,“说得多委屈似的……还有你怎么就突然阿黛阿黛地叫了?谁许你这么叫我的?当心我再给你一掌。”
“那我该称呼阿黛什么?”他悉心求教。
柳黛略想了想,即刻扬起下巴,轻笑道:“叫我大哥!”
两人谈笑之间走入雁门城,城内繁华异常,与城外漫延无边的黄沙地形成鲜明对比。
柳黛骑马走在街市上,甚至生出一股在京城闲逛的熟悉感。
两侧街道商户嘈杂,货架上琳琅满目,南北杂货看得人眼花缭乱,更有西域、波斯亦或蒙古货物,样样都是禁售禁买的玩意。倘若放到其他地方,整条街的商贾都要被拖出去砍头,偏就在雁门城,堂而皇之地挑战法纪,却无人敢管。
再往前走,整条街最热闹的便是“马市”。
“马市”不仅卖马,更卖一切活物,包括人。
波斯美人、蒙古奴隶、中原匠人,应有尽有,只要台下出的起价,台上便没有不敢卖的。
柳黛骑马经过时,观马台上正在拍卖一眉高眼深的突厥女子,她身子丰盈,腰肢纤细,织了满头的小辫子,美得鲜活艳丽,与中原女人的婉约温柔极不相同。
柳黛冲着身旁认真观察观马台的苏长青挑一挑眉,“怎么样?是不是风情万种,我替你买回来如何?”
苏长青凝神相待,专注眼前,“不值这个价。”
“怕什么?我有的是银子。”她一抬手,正欲开口叫价,就听对面高台二层,传来一句艰涩的汉语,“五十两,我们要了!”
她顺着这粗砂磨耳朵似的声线找过去,视线最终落在二层楼里头,那身壮如牛的中年男子身后。
那年轻男子轻摇折扇,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裳,在这单调的天与地里显得格外灵动轻逸。一张脸剑眉染浓墨,星眼藏远空,通篇是养尊处优的气度,却也掩不住藏了又藏的杀伐之气。
柳黛下断言,“这人好生讨厌。”
苏长青远远看上一眼,平静地收回目光,调转马头,“走吧,找个歇脚处再说。”
二人一路走到北门城楼下,在一间牌楼破旧,挂满尘埃的客栈前停下。客栈招牌的红漆已经变色,褪成模糊蒙尘的猪肝色,招牌也挂得歪斜,让人抬头看时也不自觉歪一歪脑袋,“秋风客栈,名字起得没什么气魄。”
在雁门城这神鬼伏出的地界开客栈,怎么得也要与“杀”“龙”“红尘”沾点边才是,“秋风”算什么?难不成南边出海口还有个“春风客栈”?
她满腹牢骚地下了马,把缰绳交给门口又胖又矮的迎客小二,随苏长青一前一后跨入秋风客栈那破破烂烂满是木屑的大门。
门内一层,坐满了南北客,有人豪饮,亦有人提筷子用饭,小声低语,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风尘仆仆。
一进门便有一瘦瘦高高的店小二迎上来,一溜儿问候的词,带着浓厚的西北口音,听的人耳朵发腻,柳黛粗生粗气吩咐,“上两碗牛肉面,半斤馒头。”
那小二一听,脸上的笑堆起来,藏都藏不住,“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客,失敬失敬,小的这就吩咐厨房去办。”
柳黛喉头一窒,与苏长青走到角落里一张方桌,坐下后才问:“我的京城口音这么容易听出来吗?”
苏长青全然不替她遮掩,径直说:“倒是不浓,却有一股纨绔子弟的味道,普通人一听就知道是皇城根底下长大,得小心伺候。”
柳黛摇摇头,“那我真不适合出门暗访,这不,刚一进城就暴露了。”
“京城要派人来本就不是秘密,咱们进城的那一刻早就让人盯上了。”苏长青端着茶杯,盯着斜对面账房台里,一身红衣,风情万种拨算盘的老板娘,老板娘身后挂一幅大字——“要打出去打”。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柳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若有所思。
“什么样的?”
“半老徐娘,别样风情。”
“哦?是吗?我以为我喜欢你这样的。”
他忽然间转过头看着她,看得她面红心跳,慌忙收回目光,垂眼望着油光可鉴的桌面。
苏长青这人好生阴险,晓得明面上出手打不过,便总在她来不及防备时耍阴招,每每打她个措手不及,大败而归。
当下,柳黛再不肯开口,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用过饭。
只不过一双眼睛也没闲着,滴溜溜在眼眶里乱转。欣赏过老板娘在不同的食客之间穿行,仿佛浓春时节的蝴蝶,片叶不沾,却又风景看尽。又瞧见西北角一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双眼迷离,摇头晃脑,老板娘只在经过他时眼神微变,收起迎客送往的虚伪假笑,露出一丝厌恶,更加一丝不忍。
擦干净嘴角,柳黛同苏长青说:“这秋风客栈,故事不少,恩恩怨怨恐怕还未被秋风带走。”
苏长青对此不置一词,抬手叫来店小二结账。柳黛看他正打算交待住店一事,便赶忙替先开口,“小哥,一间上房,先住三天。”说话间已从钱袋子里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接了银子吆喝,“一间上房,三天!”
苏长青蹭一下脸又红得烫手,柳黛赢回一程,正得意,一抬头望见老板娘也正往这边看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在大厅中央撞个正着,老板娘不卑不亢,从从容容还她一记妩媚笑容,柳黛没忘记自己当下装扮,伸手摸一摸嘴上八字胡,笑得猥琐。
时候不早,他二人跟随店小二往楼上客房走,苏长青边走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尚未婚配,怎可能与男子共住一间。”
“我伤还没好全,万一夜里有贼人潜入,等我凉透了你还没醒呢。”
“这怎么可能,我既带你来此,自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护你周全。”
“可我怕黑,我不敢一个人睡一间屋。”
“……”屠了半个崖山一座灵云派的女人与他说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他都不自觉捏一捏脸颊,想不清楚该用什么表情迎接她突如其来的示弱撒娇。
正此时,门口又进来一帮人,吵吵嚷嚷好大阵仗。
柳黛在二楼走廊回过头,正巧撞上那人抬眼观察的目光,正是在观马台上花重金买下突厥美人的男子,他仍旧摇着那一柄“观海听风”的扇子,拿捏着江南风流墨客的模样,对住柳黛哂然一笑,便再度低下头与殷情相迎的老板娘说话。
柳黛感叹一声,“真是有缘。”
苏长青已推门进去,里头一间四方四正的屋子,墙面斑驳,一张挂画也没有,空空荡荡像个山洞,洞里一张床两只椅,余下连个喝茶的器具都找不着。
柳黛看过之后欢欣鼓舞,“不错不错,真是一间无所遁形之屋。”
苏长青却皱紧了眉头,生出愁绪万千,“我与你,这怎么安顿?”
“怎么安顿?就这样安顿。”她一个转身便坐到床沿,还能笑嘻嘻招呼苏长青,“长青,坐,我有话与你说。”
“站着也能说。”
“那不行,你不坐下我没心情说,这话我倘若不说与你听,恐怕要耽误你做事,耽误你做事便是耽误皇上的大差事,耽误皇上的事便是耽误了黎明百姓……”
“打住。”苏长青抬手做了个请她闭嘴的手势,一甩袍子,潇潇洒洒坐到她身边,“你说——”
柳黛心满意足,她将声音放低,“我知道,雁门城是雁楼的地界,雁门城的郡守至多算是雁楼的一条狗,到此处是不该与雁楼起冲突,我可以不找雁楼的麻烦事儿,但你得答应帮我把十七年前便销声匿迹的雁无双找出来,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我今晚就杀进雁楼,把整个雁门城搅成一潭浑水,到时候看你还能如何探访马市一案。”
她面庞明媚,眼眸狡黠,活生生一只得意的小狐狸,正朝他龇着小尖牙,自以为是地威胁。
让人见了,好生可爱。
第66章 雁楼66 找爹的还是头一回遇上
雁楼 66
苏长青伸手抚过床上干燥得发硬的被褥, 叹声道:“你既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就不该与我捣乱。”
他一顶大帽子扣过来,任谁都要弱上三分, 只可惜柳黛不肯接,她自私得理直气壮,“苍生社稷本与我无关, 我只不过在乎长青罢了,否则还等到现在?一进城我便掀翻雁门了, 还怕雁无双不出现?”
“此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帮你……”
“不帮就不帮,那我就用自己的法子。”她拿上刀就要走, 被苏长青拉回来,摁在床上不许动弹, “你预备去做什么?”
“我去屠了雁楼,雁无双一刻不出现我就多杀一个雁楼人, 就不信一路杀到他亲儿子他都能把脑袋埋在土里当一辈子臭王八。”
“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
柳黛点头,“就这样去。”
苏长青无奈扶额, “你不怕普华山庄的事情再度重演?”
柳黛轻轻一笑,“同样的陷进我还能掉进去第二回 不成?你当我傻子?”
然则她心里想的却是,即便我想往下跳, 你苏长青也不舍得眼睁睁看着不伸手拉一把。
她这是恃宠生娇,偏就仗着苏长青喜欢她, 满世界胡作非为,连带着胡说八道。
果然,苏长青对她没得办法, 只能长叹一声,向妖女投降,“你且冷静下来, 万事从长计议,今晚先跟我一道走一趟,摸清楚雁门城的底细再做打算。”
正中下怀,她合掌庆贺,“你放心,同你出去我一定少说少做,不给你添麻烦。嗯……我就扮作你师弟如何?旁人问起来,我就说我叫陈怀安,是个孤儿,打小儿在九华山长大,如何如何?”
一想到要演绎大小姐以外的绝色她便兴奋异常,瞪着一双圆溜溜地大眼睛充满希冀地望向苏长青,可苏长青看到的只有麻烦,他提醒她,“这里的人都不必深交,更不会打听你身世背景。”
“都这么不好奇么?”
“他们只信自己。”苏长青正色道,“此处,万不可相信任何人。”
柳黛乖乖点头,“放心,从南到北,我都只相信长青一个。”
她见缝插针表中心,又一次成功地把苏长青撩拨得说不出话来,站到窗户旁边假装看风景。
柳黛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小腿动起来一阵阵发木,不够自如,再尔她身上入魂蛊消耗过度,导致她精神不济,与苏长青没说几句便昏昏沉沉要睡,交代他离开房间务必叫醒自己,便倒头睡了过去。
子时夜深,城内死寂。
柳黛被苏长青叫醒,一睁眼,开口便问:“你没趁我睡熟揍我吧?”
“我为何要揍你?”
“谁知道呢?人心难测。”她不会告诉他,她实则色厉内荏,经历过普华山庄一役,她的疑心病泛滥成灾,只唯独在对他还好一些,对旁人,例如今日客栈相遇的老板娘,她与她相逢一眼,她便幻想她下一刻就要抽出长刀杀过来。
只差一点点,柳黛便要先下手为强,拧断那老板娘略显松弛的脖子。
“走吧。”苏长青扶她起床,“随我去见一个人。”
“谁呀?月下私会,是美人么?”
“是。”苏长青一脸正经地回答。
“噢……”她拉长了语调应一声,里头藏着千万种意味,其中一种便是要画花了那人的脸,让她在苏长青眼里再也美不起来。
柳黛没料到,他们在后院马棚里,见的是白日里迎来送往、游刃有余的老板娘。
在臭气熏天的马粪丛中,苏长青站在大漠圆月下拱手行礼,“在下苏长青,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老板娘红衣耀眼,身段玲珑,正扭着腰斜着眼,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彻底,“中原江湖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前头死了那么多个,现如今竟派了你这么个愣头青来,不过长得着实是好,上了观马台,能值一锭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