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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40节

    是夜, 月到东南秋正半,双阙中间,浩荡流银汉。
    内殿, 只穿着明黄中衣的皇帝坐在罗汉榻上看书正入神, 耳边是嘎嘣嘎嘣,鼷鼠吃东西的声音, 让他听在耳中牙根直痒痒。
    定柔坐在另一边就着小几吃着一堆坚果,有榛子、开心果、桂圆和一盘子草莓, 小嘴咀嚼不停, 果壳堆满了半张小几, 皇帝转眸过来, 只见那俏美玲珑的唇还不及桂圆大,凝脂鹅腮, 一动一动地,可不是小老鼠么!灯光映照下,肌肤薄的呵口气可破, 泛着美玉的光晕,一抹彤云似是而非, 纤长浓密的睫毛, 一双眸子璨然, 如水波静静流转, 甚是好看。
    不由得咽中一阵发干, 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他从前看书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搅扰, 六宫诸人皆知这个习惯, 也从无人敢在看书的时候触怒天颜,可凡事到了她身上,就截然相反了。
    她做什么事都能让他喜爱起来。
    端起茶来灌了一口, 心下不停提醒自己,冷静,冷静,现在不是做野兽的时候。
    努力忍着身体的燥热,笑问她:“你最近怎么总吃这个东西啊?你爱吃干果?”
    定柔嚼着一枚桂圆道:“没有啊,我自来不大爱吃的,嫌嚼的牙齿酸,最近也不知怎地了,做梦都馋这些,一看到就淌口水,还越吃越想吃。”
    皇帝合上书,突然想到什么:“不会是......孩子想吃罢?”
    定柔眨了眨眼睫,惊问:“还有这说法?”
    皇帝来了兴致,望着小妻子圆滚滚的肚子,真嫌时间太慢,想快点见到这个小东西,和她血肉结合出来的,生的怎么个模样,会长得肖似谁。
    神秘兮兮地对她道:“告诉个小秘密,这孩子八成是随了我,我幼时最爱吃小食就是干果。”
    定柔诧异:“是么?怎么没见你吃过。”
    皇帝手肘支在几桌上,拳头抵着头,笑答:“我忌了,大概是六岁那年吧,此后再不曾沾过。”
    定柔“啊”了一声,直直望着他,不解:“即爱吃,为何忌了?”
    皇帝云淡风轻地道:“母后说嚼干果嘴巴一鼓一鼓的很难看,有失仪范,我那时已是太子,规矩很多,干脆就忌了。”
    定柔心下一疼,一个六岁的孩子把自己的喜爱给忌了,要时时刻刻像神像一样端着仪态,规行矩步,委实可怜。
    他仍然含着笑,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委屈的事。“所以这孩子定是肖似我,她喜欢吃,所以你便想吃。”
    定柔笑白了他一眼:“但愿别似你这般促狭赖皮的。”
    皇帝伸手猛捏了她脸蛋一下:“就赖皮,赖你一辈子。”
    定柔玩心顿起,剥了一粒开心果,衔在唇边,起身到孩子爹面前,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住颈,然后一脸无辜地,水盈盈的眸子一眨,小小的果子含在口中,薄薄的唇如樱花新瓣,面颊红彤彤晕开一层霞云。直教他一腔热血霎时沸腾,立刻俯唇贴下去,定柔顺势将果肉送入他舌尖,大笑了一声:“破忌了啊!”
    皇帝这才意识到小丫头的诡计,她一番盛情又不好吐出来,只得咀嚼几下,咽了下去。定柔扶着肚子笑开了花:“即破了,便再吃几个罢。”
    她又剥了一粒桂圆,也同样含在唇边,男人一时觉得颇享受这个,乖乖地,一连吃了好多个。
    揽着她的身躯,从额心向下一路吻,含着小小的美人颔儿,在耳边呢喃:“快点生罢,我想疯了你。”
    定柔星眸半闭,任由他缠绵地挪移,气息渐渐紊乱。“我也想快点生啊,这一胎比可儿大,笨重的很,每日像负着重物,真盼着日子快点过。”
    其实产期渐近她还是有些忧惧的,生可儿时那种疼,历历在目,不过两年多,又要生一胎,不知顺不顺利,女人分娩临盆如同阴曹司走一遭,她舍不得夫君和孩子,舍不得他们难过流泪。
    翌日下晌,加大了活动量,在庭外沿着宫墙一气走了八十圈,汗水湿透了衣裳,两个宫女扶着,也跟着出汗大喘。
    已至八月底,白日阳光和暖,早晚渐凉,皇帝已让内侍省拾掇地龙,待九月一到便烧起来,早早把殿中的寒气逼走。稳婆和女医皆是可靠的,重重筛查,追根究底选出来的,早早守在了春和殿,随时待产,皇帝还下了口谕,为防她们被人串通,不得出行一步,守卫的内监也增了一倍,四时警惕。
    定柔喜欢沐浴着阳光小憩,特别是春秋天的阳光,不火不燥,月笙命人抬了一张美人榻放在阶下,铺了一条锦褥,定柔饮了一盏薏仁茶,侧身歪在上头,枕着小引枕没多会便眠着了。
    朦朦间,耳畔有吹气声,阵阵拂过脸颊,张开眼皮一看,孩子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穿着龙袍。
    她睡衣惺忪,身上盖着羊绒小毯,皇帝眼中盛着温柔,笑意晏晏地看着她,气息近在咫尺,惠风和煦的声音:“快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她懒懒的不想动,阖目还要睡,皇帝径直抱住她半个身子,小心翼翼掀了起来,垂下双腿,满院的宫侍们惊讶地看到,万乘之尊的陛下蹲在地上给贵妃穿鞋,不由叹,贵妃之宠空前绝后。
    更换了衣裳,围了一件绫纱披风,垂花门外的宫巷排着黄摩仪仗,如长龙蜿蜒,黄罗华盖、红盖、凤翣大扇、龙凤氅,绵延到尽头,宫娥和内监有近百人,停着两辆朱轮华毂的大车,雉羽为饰,美玉为佩,轮画朱牙,挂着金銮铃。
    定柔越发不解,皇帝挽着她的手上了前面的皇舆车,垂下金丝蛟绡车幔,后面妃嫔的粉帐辂车用来作样子。
    仪仗大队浩浩荡荡行起,迤逦出了内宫,又出了华清门和毓德门,最后是嵯峨雄伟的朱雀门。
    坐在里头四平八稳,髻上的流苏随车摆动,定柔问他:“到底带我去哪啊?”
    皇帝唇角一勾,一个神秘的笑。
    定柔捏着衣领,故作惶惶的小眼神:“你不会卖了我吧?”
    皇帝“扑哧”一笑,伸臂一揽:“我怎舍得,可是一大一小两口,割了我的肉也舍不得啊。”
    定柔依偎着他的臂膀,得意地抚摸肚子:“谅你也不会,哎呀,到底去哪里?”
    皇帝答:“你家。”
    定柔仰头:“慕容府?去那里作甚?”
    皇帝手臂紧了紧,与她莹腻光洁额头相贴,无比认真的神情:“下聘去。”
    慕容槐和温氏从外头赏枫辞青回来,午饭吃的晚了些,这会子正要歇息,管家急匆匆跑进来,大叫:“老爷快!皇上和娘娘来省亲了!仪仗已到了前街!”
    慕容槐手里的茶盏险些拿不稳,温氏喜悦的不知所以,手脚都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叫丫鬟来梳妆更衣,阖家人措手不及,男女老少乱哄哄地奔向前院,穿着崭新的衣裳如同过年,慕容槐见了,骂了一句:“都干什么!圣上也是你们见得的!”
    一番呵斥,只留了两个叔父和几个嫡长媳,慕容三兄弟只有瑞在,康和贤上值去了,慕容瑞还没有差事,本想出去消遣,奈何父亲说妹子一朝获宠,家里正值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红着眼,出去少不了危险,他便只能窝在屋中和丫鬟嬉闹。
    丝竹管弦顿挫抑扬,朱漆大门外人头儿伏了满地,慕容槐身着宝蓝色福寿纹大氅跪在最前头。
    定柔发觉皇帝心跳骤快,呼吸也紧促起来,掌心有了汗意,问他:“怎么了?”
    皇帝深呼出一口气:“紧张。”
    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不知泰山大人欢迎与否,淮南那件事,到底是心头毕生的巨刺,他们是不是恨煞了我?
    还有就是,我无媒无聘,未禀父母便把人家的女儿给......还大了肚子,万一,万一,岳父岳母面上笑着,心底却另一副面孔,我该怎么讨好他们?
    定柔拍拍他的后背,亲了一下脸:“别怕,有我在,他们若不许,我便与你私奔。”
    皇帝霎时全身灌满力量。
    第134章 今日下聘到你家 2 加更……
    待仪仗到了阶下, 慕容槐领着众人拜手稽首,口念:“微臣恭请陛下圣躬金安,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层层叠叠的幡旗华盖列战两旁, 劈开一条御道, 皇帝与贵妃已下了辇,一个穿着天水白宝相回纹襕袍, 白玉龙纹革带,端的是金相玉质, 神采英武。一个身着杏色羽缎绣鸾大衫, 齐胸缠枝莲纹襦裙, 绾着高雅大气的宫妃髻, 出尘之姿,美貌芳华。款款相携走来, 好个般配的璧人!
    到了近前,皇帝温和如风的声音:“慕容卿,快请起。”
    慕容槐恭敬到了极处, 拱手一叩,这才起来, 阖家众人端着礼数, 丝毫不敢松气, 仓促之中见驾, 紧张的汗不敢出。
    温氏抬目望着仪态万方的女儿, 眼眶忍不住一阵热意, 数月不见, 腹部高高隆起,装着金贵的龙嗣,穿上宫妃的衣裳, 俨然多了几分雍容高娴,猛然想起那年在淮南慕容昭仪省亲,她满腔羡慕之情,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温良意得势了,我的女儿是贵妃呀!后位之下,众妃之上,一跃到了别人一辈子也到不了的位子。
    迎入燕禧堂,皇帝径直挽着贵妃的手坐到了下首玫瑰椅,把慕容槐吓了一大跳,冷汗大冒,皇帝摆摆手:“莫要惶恐,朕今日是晚辈,一概只依家礼,没有什么君臣,还请椿萱同堂,受晚辈请安之礼。”
    这话一出,慕容槐更加惶恐不已,面上整个成了土灰色,若不是有人扶着,险些脚下一个跟头,后栽了去,汗珠滚滚如黄豆,双手急颤。
    陛下,您这是何意啊?您别吓嚇臣,臣的胆子在淮南已经被您吓破了,现在还不如个绿豆大,臣来了京一直安分守己,您要相信臣......
    皇帝对左右递了个眼色,小柱子领着一众宫侍退到门外,将四叔和五叔她们带了出去,关上了几扇三交菱花格子门,里头独剩了高堂二人和一对新婚夫妇。
    眼前的老人鬓发全白,已是垂暮之年,眼角犹添细纹,皇帝起身来扶着肘,那厢已全身发软,温氏也踧踖不安,连连看向女儿,求教的眼神。
    定柔只含笑看着,端起了茶掩袖入饮。
    皇帝搀着老人坐到上首太师椅,又恭请温氏入座,俩人惶惶不知所以,又不敢不遵圣谕,惴惴地坐下,只觉坐毡上如生了刺。
    皇帝转而立于当下,天潢贵胄的气韵如圭如璋,直叫四壁典雅的厅堂熠熠生辉,拱手而鞠,端端正正拜了两个晚辈礼:“小婿恭请岳父岳母金安,愿松柏长春,福寿绵长。”
    高堂二人吓得竟动弹不得了,傻了一般看着这个年轻人,温氏嘴唇整个成了白的,定柔见了忙扶着肚子起身,与夫君并站到一起,费力地福一福,道:“父亲母亲在上,茜儿领夫君来拜见,此身已嫁,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月洞门外,王氏忙着张罗点心,丫鬟们端着呈盘排成长队,司酝女官捏着银针一一辟毒,而后随行的女医再过一遍,王氏不禁感慨,到底是宫里头,规矩真大。
    几个妇人过来拉走她,到墙角一处,簇拥着围成一团,齐声问:“大少奶奶,皇上长得怎么个模样?俊不俊?”
    王氏一阵点头,故作高深道:“我不大敢抬头细看,上茶的时候略略打了一眼,我的娘嗳,当今圣上一表人才!十一妹妹可真有福了!”
    燕禧堂重新开了门,两个叔父也进去,皇帝早了解清了各人的喜好,唤小柱子一声,内监们抬来了十几箱礼品,慕容槐夫妇自是最好的,四叔酷爱名人字画,五叔喜爱古玉珍玩,各得了一箱,家妇们皆是首饰珠宝。
    高堂坐着的二人这才适应了,只是手仍然微微发颤,感觉在做梦。
    皇帝知道岳父修道日久,崇尚黄老之学,便捡了道生法来说,以便缓和气氛,拉近翁婿关系。慕容槐双手不安地放在膝上,皱纹遍生的手背透出青黑的脉络,皇帝看了,竟觉隐隐心疼。
    曾经眼中的佞臣,如今一朝成了亲岳父,世事当真造化莫测。
    早知今日,在淮南绝不能罪了老丈人。
    定柔看着母亲局促,便用小女儿撒娇的语气:“娘,我想吃你做的鱼汤面。”
    温氏立刻喜上眉梢,直骂自己疏忽,女儿怀着龙胎,正是最最金贵的时候,忙起身往小厨房奔,出门槛时险些绊倒,太激动了。
    定柔向来吃鱼只吃新鲜宰杀的,温氏急急命令下人到后园小湖去捞鮰鱼,慕容贤和几个堂兄弟听了,忙不迭献殷勤,亲自下水捞捕,小湖登时下饺子一般。
    待做好了,又烧了两个爱吃的菌子,端到偏厅,定柔被宫女扶着,王氏和一群妇人一拥而上,争相搀扶:“娘娘可慢些,万不能摔了。”
    到了圆桌前,又抢着布菜,定柔不习惯进食被打扰,自己活似个马戏团的异类,被人观看,便对她们说:“嫂子们不用这般,我想与娘独自坐坐。”
    王氏等人毕恭毕敬地一福:“是,妇人告退,娘娘请慢用。”
    而后出了门侍立在外头,随时听候差遣。
    定柔挑起面线吸溜着,吃相一如从前,完全不似秩正一品妃的样子,温氏坐在一旁笑望着,说道:“当着人家皇帝可不敢这样的,没得让人觉得你是乡下养大的,厌恶了你。”
    定柔喝了一口汤:“我当着他也是如此啊,向来如此。”
    温氏颇觉神奇,十一虽说美,顺从时固然柔情似水,可叛逆时活脱是朵全身长刺的花儿,皇帝怎偏偏选了她,却没看上静妍,难不成骨头专挑硬的啃?
    问候了几句安可在宫里的事,听闻小女娃已入了皇室宗牒,赐了汤邑,便喜极而泣,当初还说是个有命无运的,谁想到大福气在后头。
    摸了摸女儿的大肚子,叮嘱一番,最后说起了静妍,低声道:“十一啊,娘可跟你说,深宫不易,切记小心固宠,你现下身子不便无法侍寝,万不能便宜了旁人,被钻了空子,这时候亲姐妹才是最牢靠的。”
    定柔笑意顿敛,没了胃口,放下筷箸,拿起帕巾拭口。
    温氏知她不爱听,可一样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飞上枝头了,好歹得拉拔另一个。“你就把你的宠爱稍稍匀给姝儿一点,也不用多了,就一点,让她也怀上一个,一辈子也就有了依傍,就算娘求你了。”
    定柔觉得吃下去的直往上顶,面色全冷,苦笑一声道:“娘,你当我是什么东西,能左右圣意,皇上想临幸谁,我能做主了不能。”
    小手抚摸着肚子,露出戚容:“我带着可儿活在宫里,处境尴尬,自存尚且艰难,能指靠的只有皇上的宠爱,您就不怕一个不慎,我说错了话,那将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温氏解释:“娘也没说让你如何,只不过在陛下耳边多多为你姐姐美言,你眼见着要生产,连带着产褥,可是多久的空档,难保不会有趁虚而入,陛下正值血气方刚,还指望只沾你一个不成,兴许哪日来了兴致,你姐姐荣身了。”
    定柔眼眸更冷:“我问过皇上,他对姐姐全然无意,若在一起早在一起了,怎会到今日,她入不入幸,又不是我的存在所改变的。她与其在宫里困着,耽搁大好年华,不如您进宫与她说说,劝解一番,我在皇上那儿求个恩典,放她出宫,另觅嫁郎,正作一双两好。”
    温氏被噎的哑口无言。
    心道,十一变了,如今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一针见血,切中时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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