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46节
皇帝点点头,还如从前一般坐到上首的苏绣团金龙引枕上,身躯斜倚,手臂支起到一旁,食指和中指弯曲抚鬓,徐昭容从前便爱他这模样,第一次侍寝时他便是这样听她弹唱的《蝶恋花》,那一刻一颗少女之心怀揣悸动,第一次侍寝是她终生最美好的回忆。湘柳木凤势式清泉栀子七弦琴,雪白柔荑轻拨浅弹,一弦一音珠落玉盘,余音悠远,嗓音莺转燕啼,寂静的夜如天籁回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字字相思如泣如诉,一曲未了女子已有清泪溢出。
皇帝垂眸沉思,这个时辰,她睡了吗?
待到灯火阑珊,沐浴过后换上薄稠中衣,步入床帏,宫人将一重重锦幔放下。
并肩躺在榻上,皇帝翻身向外,阖目酝酿入眠,不知过了多久,身畔传来女子的低泣,徐昭容手臂环在了腰际,女子的身躯紧紧贴着他,那发间散发着栀子花的幽幽清香,她身上并无脂粉味,性素雅洁,爱用栀子或茉莉熏衣泡浴,春夏用鲜蕾蒂冬季用阴制的花干。他微微一动,身体深处似有根线在提拉着抗拒,意念正疯狂渴望另一个女子身上的体香,全身的毛孔也本能地抵抗起来,再也无法忍受了!
去他妈的世道!他心中骂娘。
他堂堂一国天子凭什么受这种窝囊!
推开身边的女子,猛然掀帐幕而出:“更衣!”
宫人都在隔间侍候,小柱子听到这个顿时屁滚尿流的跑进来,指挥楞呆了的左右:“快!快!快!给陛下更衣!更衣!”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时人手尽上地给皇帝穿衣,手忙脚不乱,徐昭容跪抱住皇帝的腿,淌泪如梨花带雨,“臣妾做错什么了?陛下你要这样对臣妾!”
皇帝也没安慰她的意思,待衣冠穿戴完毕便要抬步离开,徐昭容俯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腿,死也难忍受这般羞辱:“陛下,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帝毫不怜惜地掰开她的手,一边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朕的原因,今晚朕扰你了,对不住!”
说完大步铿锵走出去,衣袍带着风,连大氅都没穿,一众宫侍鱼贯而出跟上去。徐昭容伏地大哭,任凭宫人如何劝说,久久不肯起来,心中恨极仇极。
宫巷深深,皇帝一溜大步疾跑,既决定了不顾一切也要见她,便再无什么阻挡,母后要发落百官要置喙都随他们去!他只要自己心爱的女人!
小柱子一众紧追不及,不知后面谁绊了谁脚,前面的又没避开,呼啦啦整个队伍摔了个七仰八叉,最前面的小柱子也跌了个满嘴灰,帽子和宫灯滚了一地,狼狈极了,有人在地上找:“我门牙呢?”
到了春和殿,因夜已深朱红大门紧闭着,皇帝心跳如擂鼓,想念她的滋味一刻也无法忍受,小柱子他们还在大老远丢鞋歪帽的朝这里奔跑,皇帝急不可耐地握拳敲门:“开门!开门!......”
里头值夜房的内侍以为在梦里敲门的,翻翻身又睡了,皇帝气的恨不得跃墙,他恨死这道阻挡他的门了,手下加重力道连续重击,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里头的人有些警醒了,揉着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问:“谁呀!”
皇帝在门外大声道:“朕!”
里头的两个内侍仍然脑子发木,听到这个先是愣了一愣,待与记忆里的声音确认之后立刻打了个激灵,也不管衣冠正不正赶紧出来起门栓,大门打开,看清来人后吓得顿时一身白毛汗,伏地大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没空跟他们计较,踏步走进,小柱子他们这厢才追上来,一个个气喘吁吁鼻青脸肿,不是遗落了一只鞋就是遗落了帽子,还有嘴边带着血迹的。
走进后殿,值夜的张嬷嬷和宫娥们迎面见到他,惊异的“咦”了一声,室内炭火烧的很旺,有小儿的奶香和月妇闷闭的气味,他先去看一旁睡在小摇床里的小女儿,只见婴儿盖着小被子,头上顶着红稠布虎头小帽子,据说用来辟邪祟的,那些魑魅魍魉就不敢骚扰小儿。
小婴儿露出小小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胳膊举成个投降的样子,杏核子般的小嘴微微噘着睡得正香酣,小嘴皮上有个吮奶裹出的小泡泡,模样可爱的简直把他心都要融化了。他探头下去亲小婴儿的脸蛋、眉心、额头,亲了一遍又亲一遍,怎么也亲不够,和她血肉结合出的骨肉,再没有比这更欢喜的了。
小婴儿睡梦中感觉到了动静,小脑袋不安的动了动又睡甜了。
张嬷嬷递给他热手巾把子:“快擦擦汗。”
皇帝这才知道自己额头沁着汗,问:“贵妃睡很久了?”
张嬷嬷笑道:“亥时正刻才睡的,一直坐瞧着窗子外头发呆,劝了好半天才躺下的。”心中直好笑皇帝的小心眼。
皇帝心口漫上一阵热,她果然也在想念他!相爱当真是这世间无与伦比的事情!
掀开大红石榴帐幔,床上的女子睡相美得几乎入画,只见她一只手斜搭在枕边,半侧身躺着,骨韵柔桡曼妙,云瀑般的乌黑长发散落在一边,蛾眉弯弯胧烟微蹙,双目轻轻闭着,睫毛在眼睑下映着淡淡的暗影,两个面颊睡得和摇床里的婴儿一样粉彤彤,唇色油然泛着一层浅浅的润红,如樱花新瓣,他喉咙发干,忍不住俯身贴上那个唇。
定柔睡梦中感觉痒痒的,迷糊中睁开眼看到男人的脸放大在眼前。
第140章 有亲媳妇的地方才是巢 。。……
他的脸庞逆着光, 下颔弧度柔和,忍不住低头多吻了几下。
“你怎么回来了?”她惺忪着双目,睫毛眨啊眨, 美丽眸子布着朦胧的雾气, 恍惚以为是梦,再三瞧了瞧才敢确定, 心头瞬间已明白。
男人阳刚的气息透进呼吸,他道:“想你。”
定柔鼻端涌上一股酸意, 握拳在他肩头轻轻打了一下:“胡闹, 她们还不恨死我呀。”
皇帝眼中盛着满满的温柔, 俯身吻着眉心、鼻梁, 一路缠绵至耳根,只觉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她, 生了孩儿之后,他便觉得这个地方叫他生了根,成了所谓的家, 令他无限眷恋的小巢。
“你怕吗?”
她枕着软枕摇摇头,灯烛映着一头乌油油的发闪着亮色, 眼眸脉脉流光:“有你在, 我不怕。”
他将脸贴在锦被上, 听着女子一声声的心跳:“这一路上我想着, 以后必更加宵旰图治, 兢兢业业治理天下, 绝不能叫安史之乱那样的惨祸发生, 我更加要爱护自己,做个长寿的皇帝,用更多的时光来守护你和孩子。”
她笑着抚摸他的发束, 也道:“我也要爱护自己,守着你,为你缝衣烧饭,生儿育女,争取活个百岁光阴。”
他伸臂将软玉娇香的人儿揽入怀抱,两个身躯一躺一坐紧紧相拥。“我们说好了,谁也不许违誓。”
“永不违誓。”
张嬷嬷守在摇床边摇晃着小婴儿,四周侍立的宫女臊的面皮发红,纷纷低头,等两人终于分开,张嬷嬷才问:“娘娘,即醒了用些宵夜罢,都准备着呢。”
定柔被皇帝扶着坐起来,宫女拿了两个小引枕靠在身后。她道:“没胃口,晚饭还没克化呢,一天八顿,把我当家豚养了。”
皇帝笑捏她的脸蛋,确实圆了一大圈,不过肉皮也养的更加红润了,雪腻玉脂透出粉嫩的光泽,如熟透了的水蜜桃,水灵动人,叫大老虎看了恨不得一口一口吞了。“听话,多少进一些,你要快快养好才是啊。”
坏笑着,养肥了我好享用啊。
定柔白了他一眼,问:“准备的什么?”
张嬷嬷答:“就怕您觉得油腻,夜宵从来清淡的,有石斛花胶煲、牛乳炖雪蛤、海参粥,鳗鱼汤......都是养人不发胖的,女医定的食谱。”
定柔只觉胸口腻的慌:“天天吃这些,顶的难受,把鱼汤做几根面线,几根就行了,两块云片糕。”
“喏。”一位宫女去小厨房吩咐了。
皇帝为她拢一拢发,笑道:“你怎么吃鱼汤不腻啊?”
定柔吐了吐舌头:“这个不腻。”
不多会儿热腾腾的白玉小碗盛着汤面来了,支开小圆几,还特地炒了两个素小菜,用碟子盛着,宫女用一根丝带将头发绕住。定柔吃的很快发了汗,鬓边发丝沾着湿润,面颊热的粉透通红,粉萏色荷叶袖绫纱寝衣一层热汗,烘的体香萦萦,皇帝坐在床沿含笑看着,心下荡漾不已,一手上去扯开衣领,伸鼻一阵嗅,越凑越近,对着一脉香颈,直欲咬下几口方解了馋。
定柔被呵气吹的有些痒,不禁一阵笑,险些握不住碗。“你作甚啊?”
皇帝:“你的体香,真好闻。”
定柔诧异:“我多少天没有好生洗漱过,是艾草的味道罢,每日用艾草水擦洗,定是艾草。”
皇帝仍在颈后嗅着,只觉全身燥热起来,忍将着摇摇头:“不是,从前就是这个香味,淡淡的,似梅蕊又不似,到近前才嗅的出来。”
很奇怪,跟她在一起之后闻不惯别人身上的气味了,脂粉味冲鼻,花熏味也不耐受,他甚至想,用花香熏衣,我干脆闻花香去啊,何必多此一举。
定柔好笑:“浑说,我怎么闻不到。”
“你当然闻不到,只有我闻得到......”皇帝出气不匀了,赶紧打住,跑来一路出了不少汗,转身到偏殿沐浴去。待出来定柔已吃完了,宫女呈来手巾沾着艾草荆芥水擦拭了身子,刚躺下。
皇帝只穿着明黄暗花龙纹中衣,罗汉榻上已铺好了被褥,他径直到定柔身边掀开一角被,脱鞋,双腿毫不客气地钻进被窝,定柔正要推他出去,张嬷嬷恰进来看到,吓了一跳,忙叫住:“陛下,可不敢,娘娘身子还未复原,这可是要命的事!”
皇帝向下一仰倒在了绣枕上,一脸坦然的表情:“没事,朕只是在这里睡着。”说着命宫女放下帐帷,双臂一紧抱住了孩子娘。
“别挤我呀。”
“往里挪一挪,快,别半夜叫我摔了床。”
张嬷嬷愁眉苦脸,世上还有这样式的男人!这叫什么事!
转而走到外殿,小柱子一众侍立着,鼻青脸肿打着呵欠,问:“陛下今夜不会在换地方了罢?”
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快去值房歇着罢,快丑时了,两个时辰就早朝了。”
大红石榴锦帐委委曳地,烛光潋滟,床榻内隔绝成了一方小天地,宽阔的金丝梨木夔龙纹拔步床,红地如意牡丹锦被。
女子挣扎着,嗔怪:“你这样一直咯吱我,叫我怎么睡得着。”
男人像八爪鱼,呆呆看着女子的侧脸,手上不停,全身滚烫如沸水:“真想你啊......”
女子觉得有点热,往里挪了挪,男人立刻紧追着贴上来,被火烧灭了理智,忽而一个猛子翻身而上。
女子大惊失色,声音吞没在口中:“干嘛啊.....”
一顿巴掌打在身上的声音,女子大喘着,打了一场架,费了好大劲才挣脱出来,厉声道:“再这样就把你撵出去啊!”
男人举手:“不敢了......”
“快睡!”女子侧身向里,留给男人一个决绝的背。
“嗯,你睡吧,你睡了我再睡。”男人委屈巴巴地看着,像个被夺走了糖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
女子有了睡意,转头回来,惊见光线蒙蒙中一双明亮亮的眼,目光幽怨,问道“怎么还没睡?”
男人吸吸发酸的鼻子:“你快点好吧,我浑似个没了娘子管的糟汉子,去哪儿都不是家。”
女子“咦”了一声:“你......是在......撒娇吗?”
男人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也不眨。
又过了一会儿,女子双手捧起男人的脸,对着额头一顿大亲,男人这才兴奋过来,女子重新躺好,枕着一只手臂,没好气地问:“这样总行了罢。”
又过了一会儿,张嬷嬷和宫女们听到里头没动静了,传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对男女相拥相偎着睡沉了。
摇床里的婴儿哭了两声,张嬷嬷赶紧拍抚,换了尿布,奶母进来,张嬷嬷吩咐她:“别叫公主哭,吵了陛下安眠。”
翌日康宁殿,司籍女官来请见太后,问:“司寝太监说陛下昨夜先是到了淑妃娘娘宫中,半道去了昭容娘娘的清云殿,子时又回了春和殿,与贵妃娘娘同榻入眠的,臣下不知,这彤史该怎么记,到底哪位娘娘侍的寝?还是三位娘娘一起入册?”
太后披散着花白的发坐在镜前,猛回头:“什么!他昨夜换了仨地方??”
皇帝下了朝批阅着一叠临时奏本,都是地方官员呈上来的,批完了要赶快发出去,手边放着两个小碟子,装着济州新进贡来的樱桃和松子,偶尔捏一个塞口中。
小柱子急匆匆来报:“奴......奴才在宫巷看到太后的凤驾朝这儿来了,气势冲冲的。”
皇帝强自镇定了一瞬,思维急速转动,觉得还是躲一躲好,可是躲哪里呢?忽想起小丫头曾经爬过的九龙壁,立刻奔出御案,从后殿出去,慌忙中叫一个侍卫蹲在下头,系上袍角踩着背攀了上去,沿着蛟龙浮雕上了琉璃瓦顶,“扑通”一声跃了下去。
过路的两个内监嚇了一大跳,傻愣愣望着明黄龙袍的人从墙上下来,活似大白天见了鬼。
皇帝拍了拍衣角,若无其事地走了。
太后进了殿没见到人,小柱子与殿中所有人规规默默侍立着,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太后问他们:“皇帝呢?”
小柱子摇了摇头,想撒谎,又不知该怎么编。
太后四下找了找,哼道:“躲着老子娘,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回来,哀家就在这儿守着。”忽瞥见御案上的两个小碟子,走过来瞧了瞧,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好哇,批着奏章还吃着樱桃和松子,他自来没有这臭毛病,谁教给他的!”
定柔躺了多少日子早就不耐烦了,女医说可以下地稍稍走走,她身上力气恢复了大半,便想抱一抱小女儿,站在摇床前细细地端详着,小婴儿长得飞快,这会子醒着,也不哭闹,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动着,不知在瞧什么,五官渐地长开了,白里透红的鹅蛋小脸,玲珑精致的五官,小鼻子莹白如玉,小小的嘴弧度俏美。
竟是半张脸像了母亲,唯独眉眼不像。
挥动着小拳头,小嘴发出呵呵的声音,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俏皮的模样直让人心尖上生出爱怜来,忍不住抱起来,软软的小身子落在母亲怀里。定柔坐到榻边逗弄着,小婴儿嚅动着唇,做出裹奶的样子,十分可爱。张嬷嬷捧来一叠崭新的尿布,见到贵妃抱着小儿逗,道:“小公主才十六天大,还不会引逗呢,娘娘快回榻上歇着罢,日子还短,还是少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