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92节
几顶四人抬的青呢轿子停在宝相街的一处巷口,沈从武闭目打坐,已是丑时末,宫墙内的打杀声渐止,大火已熄,弥弥黑烟缭绕。管家和两名幕僚来报:“相爷,万事皆备。”
沈从武眼睛未睁,问:“陛下人呢?”
“回相爷,跑去了春和殿,说是去救两位公主了,这八成是要逃宫,咱们这位陛下如今一脑门儿女情长,早不复当年的睿智英明。”
“襄王爷呢?”
“在神武军值房,一直主持南城救火的事,咱们的人监视着呢。”
“太子呢?”
“这会子在皇极殿帮忙扑火,咱们的人好生护着呢。”
沈从武下轿,几名乌纱冠绛纱袍的官员也下轿,齐声一作揖:“恭喜右相大事得成,您终将名载史册,成为一代折冲之臣,力挽狂澜于不倒,扶大厦之将倾。”
沈从武挥挥衣袍,抬步向前。
走进白虎门,十来尺的门道是一道金铸铁壁的屏障,两旁整齐地肃立着无数明光甲和黑衣软甲的兵士,邢列肃穆,齐刷刷一鞠:“恭请相爷。”
墙角横七竖八的尸首,血淋淋的铠甲,散发着生血的腥味。
沈从武迈步向皇极殿。
巍峨堂皇的大殿烧的只剩骨架,零星的木柴还有火光,丹陛御阶下传来刀戟声,走近了,一道目光似曾相识,刚毅的眉峰,目如朗星,他一个念头刚转过来,身后的管家和一名幕僚大喊:“——右相谋反了!!”
然后,门客举起了刀,弓箭手迸出了箭雨,嗖嗖飞过耳畔,那些对阵的明光甲停下打斗,变成了一队,列出整肃的方阵,持着盾牌和长戟乌泱泱冲了过来......
他耳边嗡嗡鸣响,眼前黑了一瞬,骂了声:“草.......”
这位管家效忠沈家二十多年了,是父亲留下的忠仆。
他后来才知道,除了皇极殿,其他三大殿的火都是假的,用几百面镜子反射出来的,整个皇宫的镜子都搜罗出来了。
他妈的还有这手段!
太平帮是皇帝的密探,皇帝竟黑白通吃!
后来的野史记载:“辛巳隆兴二十年六月,皇城突生兵戈。沈斌,字从武,京都人也,出身承恩伯,外戚国舅也。隆兴十九年官居正一品宰相,性狡诈,善谄媚。其狼子野心,窃权罔利,三省六部之中蝇营蚁聚,网罗同党,更贪婪自用,铲除异己,致使吏治一片乌黑,与西域大矢暗通款曲,通敌卖国,豢养门客竟达数万,私制甲胄火.药,是夜从兴兵之师发动政变,纵火焚烧皇极殿,种种恶行不胜枚举.....
经查笼络官员竟达万人之数,大到边关守将,小到稗官庾吏,举国上下无不震惊,睿宗皇帝痛心疾首,下罪己诏自省,大力整饬,朝中牵根绊藤,连坐的连坐、徒刑的徒刑,流徙革职,东市菜市口每日有枭首腰斩的官员,血腥味数月不散,裁撤官吏数万......”
当夜尚在睡梦中的官员被羽林军从被窝里揪起来,披枷带锁,带到了大理寺诏狱,第二日皇帝因受了“惊吓”暂歇朝一日,六部官员少了一半,人人自危。
三日后,沈从武穿着雪白的中衣,拖着脚镣走在长长的过道,手上戴着木枷,两边的栏槛里,悲怨仇恨的目光几乎把他穿成了蜂窝,到了一间屋子,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负手而立,霁色长袍,束发白玉簪,身线清冷疏离。
“哐啷”一声,带着铁链跪倒,语声颤抖地:“主子......”
皇帝回过身,一双雄鹰般的眸子打量着他。
沈从武叩了几下,跪行上前,两行泪垂下:“主子,您忘了我们少时的情义吗?您是天纵英才的太子殿下,我们兄弟两个誓死效忠,为了铲除裴严和傅正杰,我家哥哥把命都送了进去。”
皇帝坐到乌木椅中,拍拍袍裾,淡漠的声音:“卿想说什么呢?”
沈从武声泪俱下:“臣,啊不,罪臣是被冤枉的,那日,臣接到密报,说有外邦的细作混入宫中,怀揣火.药,罪臣无奈之下叫了那些市井门徒,为的是救驾,陛下明察!”
皇帝嘴角轻轻一扯,一个嘲讽的笑。“卿到了今日还作这番诡辩,有意义吗?”
沈从武连连大磕,口中不停说着:“求主子看我沈家几代效忠的份上,赎了罪臣......”
皇帝冷笑一声:“朕对你沈家不够仁至义尽么?你位极人臣,宗昱册封储君,是你们辜负了朕。”
沈从武求道:“罪臣知道陛下想整顿吏治,罪臣可以为马前卒,主子,我就是您的一条狗,我还有用......”
皇帝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册空白书卷,道:“写罢,朕可以免你家株连之罪,只发落你一人,你妻儿老小皆不追究,现世的富贵也可以保全。”
沈从武知道死罪难免,悲哀问:“不知主子要多少人名?多大的霹雳雷?”
皇帝眼角挂着蔑笑:“有多大就写多大,把所有你网罗过的官吏,一个不能放过,当然,朕会一个一个地查,不会有漏网之鱼,也不会有无辜者牵连。”
翌日朝会,秘密钦点了百人巡查使团,各州各县考察吏治,这些人互不相识,多是微服,到下头探取民意,凡遇买官捐官者一概罢免,受赇枉法者就地斩首,县府以上官员每三年一次考绩,以后凡世袭只袭爵位,不荫封官阶,择优而取。
至此,举国掀起一阵廉政风。
第193章 常棣之华 常棣之华 莫如……
轰轰烈烈的“整饬吏风、澄汰冗员”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告终。
边关的战事本就是虚张声势, 朝中没了逢源的人,大矢国成了聋子瞎子,这些游牧人逐水草而居, 近年天灾不断, 草地沙化,水源枯竭, 王庭一再西徙,日渐出现颓败之势, 传言是被天.朝下了诅咒, 加之这一代将寡兵微, 是以并无长驱直入的雄心, 不过掠夺些丝绸粮草,打了几场便鸣金收兵。
皇帝有了难得的空暇。
这日午晌后顶着烈日来看望妻儿, 进了二院月洞门,妙清和妙霜两位师太正在缫丝,忙的满头大汗, 见到他来,妙清脸色一肃, 冷声道:“哟, 原来是当今陛下, 我当哪个登徒子大晌午的闯道观的门, 不知莅临我地有何贵干啊?”
皇帝尴尬地清清嗓:“看看定柔和孩子。”
妙清双手浸在热盆汤里剥茧抽丝, 汗水顺着脸颊淌流, 空不出手来擦, 快刀似的语气:“尊驾当知,道观乃是清净无为之地,吾等皆是女冠子, 您身为外男,还是避讳些的好。”
皇帝吃了一嘴憋,像个挨训的女婿,心里发苦,忍不住肚生腹诽。
我怎么成外男了,就算我是方内之人,可我媳妇和儿子在这儿呢,再说了,这道观是我孝敬您的,纵然您打心里不领受,也不能这样铁面不认人罢。
他从前一直以为母后是普天之下最恐怖的女人,所谓脂粉堆里的女英雄,女英雄猛于虎也。谁知还有更厉害的,听定柔说,这位师太在姑苏时,声名赫赫,十里八乡的痞子无一不畏惧的,一巴掌能把人后槽牙打掉,连府衙也敬让八分。
严厉肃穆的面相,兼得一身凛然正气,琨玉秋霜的品格,叫俗世汲汲营营的凡人觉得在她面前都是苟且行止,不自觉地生出两分敬畏来。
这样严厉的人儿,不知定柔小娘子怎么长大的。
怪不得在淮南初见时小娘子敢尖牙利齿地怼人,原来是这位姑奶奶的师传。
硬着头皮寒暄了几句,步入三院,宫女打起湘竹帘,定柔刚喂了小宗时奶水,坐在桌前缝纫一件女儿的半肩上衫,见他眉心微有蹙痕,问怎地了。
皇帝先到小摇床看了看睡得像猪崽子的小儿子,摸了几下嫩嫩的小脸蛋,俯唇亲了亲,而后坐到旁边的花梨木螺钿嵌小榻,神情郁郁:“师姑是不是对男人的理解有偏狭啊?总对我没个好脸,你也不为我说几句好话。”
定柔笑:“你怎知我没说,你这般聪慧的人该看得透啊,师姑是在考验你,人品和心胸,值不值得我托付。”
“这也考验的太久了罢。”皇帝嘀咕着,靠着引枕躺下,桃笙簟子上有女子余留的香气,外头炎热聒噪,繁剧纷扰,有她的地方如是安静宁馨,紧绷了数日的精神松懈开来。
定柔剪断了线头,套上绷子绣着一尾兰草,皇帝侧眸看了一眼,霎时觉得咽干舌燥,最喜欢小妻子做针黹的贤惠样子,侧身的线条姌巧玲珑,浅紫色的绫纱窄袖道服衣袂轻盈,衬托的整个人绰约静美,乌黑的发松松地绾着一个盘髻,勒了一条绊头的丝缎带子,发间再无其他点缀,面含三分居家的慵懒闲适,脸颔儿干净的不施丁点脂粉,白玉柔荑的小手,飞针走线极是流利干净。
坐在那里,一颦一笑,俨然画中人。
比之从前,全身多了一重母性般温柔的光晕。
他喉尖一动,问:“出月这么多日子了,你身上好了吧?”
定柔随声“嗯”了一下。
皇帝眼珠如饿狼闪出绿光,只恨天日大白:“我今难得偷闲,夜里不走了啊。”
定柔颊边一热,停下针黹,颇难为情对他说:“这里是道观啊,三清之地,我如今是出家之人。”
皇帝像是被泼了冷水,瞪她:“怎么着,你是真休夫了不成!不认我这夫君了?”
朝上风波刚息,得缓一段时日才能让她回宫,避开那些纷纭。
定柔耳根也烫了起来,师姑在外头呢,前院奉祀着天尊和师傅的灵位,她怎么能在这......
抓抓耳根,脸烧耳热地道:“夫君,我还在孝期呢。”
皇帝讨债似地道:“从你身子笨重开始,我都几个月了,放心,你爹在天有灵不在意这个,他生平所期所望,我自会叫他遂愿。再说了,你男人刚刚经历了大战,你不该犒劳犒劳?”
定柔:“这.......”
皇帝一个猛子起来将她横抱起,扔到榻上,上下其手胳肢了一番,小娘子捂着嘴拼命忍笑,又怕吵醒小儿,又怕惊动了师姑,无奈终于妥协。
她眼角流出一串笑泪,笑的四肢无力,皇帝提议:“那你回瑞山温泉行宫罢,那儿可比这里自在了一百倍。”
“分别这么多年,我想多陪陪两位师姑。”她说。
皇帝有种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感觉,干脆道:“你又不是真正的修行人,我留宿也无妨的,反正我今夜不走了。”
事实证明,男人想的简单了。
天擦黑前,早早进了晚膳,妙清师姑果然如定柔所料来撵人了,不过到是语气委婉,说观里不方便留宿男子,要关门上锁了。
皇帝期期艾艾瞥向孩子娘。
那厢装作没看见,低头含着小宗时的指头,咿咿呀呀地逗笑。
皇帝咳了两声,也当作没听见。
皇帝气了,逼不得已说:“有劳师姑,朕抱一抱孩儿就走。”
“那快点啊,天黑透了路上不好骑马。”妙清说着走出去,男人立刻变成了色厉目忿的,怒问孩子娘:“你为什么不替我说句话啊!太没心肝了!”
定柔将小儿软软的身体竖抱起引逗着,一副我恬淡无欲的样子。
皇帝气的抓心挠肝。
最后捏着她的耳垂说:“我先走,这会子出去也不走远了,等夜深了,我在小厨房后门等着,你来给我开门,”
夜阑人静,星移漏转,山里风吹簌簌,清凉沁骨,男人围着单披风立在一扇小门前,等了两个时辰,吃了一肚子风,心里直发酸。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后终于传来起闩的声响,吱呀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提着一盏羊角琉璃灯,衣衫婆娑间熟悉幽香淡淡,夹杂着一丝婴儿奶香,皇帝问:“怎么才来?”
定柔解释道:“你儿子是个夜哭郎你不晓得吗?我怕惊动了师姑,哄得安生了才敢来啊。”
下一刻,一双手臂拦腰而起,脚下一个凌空,像饿红了眼的狼逮到了肥美的小绵羊,恶狠狠地将她扛到了肩上......
后来的日子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竹林小院一般的时光,男人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将妙真观当成了另一个别院,定柔每日聆听着马蹄声,精心准备着食谱和茶。两位师姑心照不宣,自然晓得夜里观中多了一个人,不过茜儿是还俗之人,又观他们如胶似漆,俨然一对伉俪,不由得心生欣慰,对皇帝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这一天事务少,皇帝来的早了些,天色仍大明着,红日坠深山,残霞夕照。
定柔带着小宗时上了小塔看日落,但见山抹翠云,天连碧草,熔金淬沥映红了山峦丛林,风景这边独好。
皇帝上了楼阶,沿着阑干走来。
小宗时已近百天大,日渐肥壮,已经可以竖抱起来,穿上香色小袍,前囟一片乌油油的留发,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扯着母亲的一缕发,嘴角憨憨地淌着口水。
皇帝走近了,霞光潋滟映的眉峰的弧度柔和,眸子盛着从容缱绻,晚风吹拂着面颊,笑问:“怎么想起来这里了,这么高。”
定柔费了老大功夫才把头发松开,发髻被抓的毛了,垂下凌乱的几绺,现在耳珰也不敢戴了,小宗时撇了撇嘴,老大不高兴,眼泪汪汪地,望着母亲嗔怪的表情好像快哭了。
定柔抱得手臂发酸:“你这个儿子,比他哥哥姐姐们淘气了十倍,好像开蒙了,嫌屋子里不敞亮,一刻也不肯待着,师姑抱着到外头走了走,现下连院子也不肯呆了,哼唧了一天,这会子不晒了,带他来走走。”
皇帝伸臂接过来掂了掂,活似个软软的小秤砣,叹道:“真是个壮实的儿子!”
刚落草那会子因为早产,有些脾胃虚弱,停食下痢,妙清师姑每日早晚用土办法烧了艾草灰给按揉小肚子,没多久便成了小猪崽子,吹球似的胖了起来。
小宗时把口水蹭了老子爹一脸,皇帝笑着拭去,亲着儿子的脸蛋,殷殷道:“父皇告诉你啊,将来要像你的四皇叔那般,做个贤明的亲王,辅佐你哥哥知道么,不许跟他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