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出书版) 第47节
是爸爸。陈见夏从走进俞丹办公室那一刻直到现在,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然而当自己爸爸的声音响起时,她忽然感觉到脸颊上凉凉的,像11月迟到的雪。
刀子被夺走的一刻,她心跳如雷,想的只是,你终于来了。
原来是爸爸。
原来她还是在等待李燃的。
陈见夏木然坐在床边,看着妈妈打包东西,将小灵通手机上交给爸爸,手心只留下一把木梳,握得太紧,梳子齿在掌心留下一排密集而深刻的凹印,吻合着那道狠绝的断掌纹。
如果街道也有灵魂,那么县里的第一百货商场前的主街应该是噙着笑迎接陈见夏的,每一栋建筑,每一个门面,kfc、周大福、sony都在对着陈见夏乘坐的大巴车窃窃私语。
看,她回来了。那个瞧不上我们的黄毛丫头。
不是喜欢省城的老街吗,它没收留你吗?
陈见夏恍惚间被自己的小人之心逗笑了。
也许是被妈妈的危言耸听吓到了,弟弟小伟在家里是绕着见夏走的。陈见夏霸占了小房间,几乎不出房门,日夜颠倒滴水不进。小伟乖觉地睡在客厅里,中考备战熬夜复习都在客厅那张乳白色的组合书桌前完成,也算了了三年前的夙愿。
午夜,陈见夏打开房门走向洗手间,客厅里小伟正伏在书桌前玩文曲星,吓得连忙爬起来,活见鬼一样。
“姐?”
“还不睡?”
也许是陈见夏的颓废让郑玉清警醒了,她铁了心让小伟争口气考上省城的学校,每天逼他学到十二点钟才能睡,不做慈母不败儿。有些火气没办法从陈见夏这边发泄,反而蔓延到了小伟那边,晚饭时陈见夏躺在床上,听见门外妈妈摔摔打打的声音,撕小伟的考试卷子,骂他笨得像猪。
这可是史无前例。陈见夏不禁有些同情自己的弟弟。
“与其玩游戏机也要熬到一点钟,不如现在就去睡,养足精神明天好听课。”陈见夏饭吃得太少,说话也有气无力,平添几分温柔。
小伟有些委屈,放下文曲星。
“妈是不是疯了?”他赌气。
“她是生我的气。”见夏解释。
“姐,你真谈恋爱了?”终于逮到机会,看得出小伟真是憋坏了,“那个男的是你同学吗?帅吗?对你好吗?”
见夏愣住了,有点哭笑不得。在她妈妈疯狂地追问她有没有“过界”时,弟弟却问她,他对你好吗。
“小伟,你有喜欢的人吗?”她自己都想不到有天会问他这个问题,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到这个可恶的弟弟只是个小白胖子的样子。
陈至伟脸红了,没否认。
“同学吗?长什么样?我不告诉咱妈。”
小伟忸怩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本英语笔记,在最后一页夹着两人的大头照,小小的一张,边缘全是卡通爱心和花朵,脸都被遮盖得看不清了。
“你不想在八中读书,死活要回来,是因为她?”
弟弟没否认,也不敢承认,只是轻声嘟囔:“你千万别告诉妈。她精神病。”
见夏想笑,几天来第一次觉得想笑。
为人父母多可悲啊,不重视的和她对着干,重视的那个也不领情。
“我听说了,你在学校里要自杀,把妈吓得差点犯心脏病。姐,你死也不愿意回来?”
见夏一惊,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就不一样,我喜欢待在家里,省城的学生老师都瞧不起人,我也不争气,犯不着觍着脸去让人家笑话,”弟弟趴在桌上,疑惑地看着她,“姐,家里不好吗?”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见夏不想敷衍弟弟,却没办法说出口。
因为天长日久被忽略,因为爸爸妈妈偏心你,因为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不该出生的,因为亲戚朋友看似无意地逗弄她“爸妈爱弟弟不爱你”,因为过年时候压岁钱比你少,因为体内天生的野心在燃烧,因为恰好有能力考出好成绩,恰好有机会逃离……
而罪魁祸首正无辜地坐在桌子对面,等待着她的答案。
“外面不好吗?”见夏反问,“你不觉得省城好玩吗?”
“不觉得,”小伟摇头,“我考不上省城的学校的,能考上县一中都是烧高香了,妈也太异想天开了,咱家出你一个金凤凰就行了,干吗逼我。你都考上振华了,他们还商量让你回县一中读书,是不是疯了?”
见夏微微皱眉,没力气做出更多表情。
“咱爸还说要花钱送礼,怕县一中不收你,县一中怎么可能不收?你成绩这么好,到时候考个重点大学,他们还不得乐死?去年有俩学生上了省城的理工大,县一中恨不得把红条幅扯到马路对面去。”
见夏听着弟弟的抱怨,内心有些惊异。在她心里,弟弟一直是被妈妈护在羽翼下的小鸡崽,四六不懂,只知道破坏,嫉妒她学习好,在她备考时冲出房间把桌上所有的笔扫到地上……三年不在家,一转眼,弟弟也是一个初三的半大小伙子了,个子抽条,有了自己的世界和观点。
“姐,”小伟忽然问,“你是不是打算考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提问只是出于直觉,并没追着陈见夏要个结果。
这时爸妈的房间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弟弟连忙翻开一课一练,做出伏案奋笔疾书的样子,见夏也默然起身,拧开了洗手间的门把手。
陈见夏站在洗手间惨白的节能灯下,看着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三天过去了,她只喝了几口汤,两颊迅速地瘦下去,下巴尖尖的,眼底青黑,头发因为出油而服服帖帖。
她想起有一天的晚上,她等了很久,也是学到午夜一点多,收到了李燃的短信,雀跃得双眼发亮,跑到洗手间来照镜子,端详自己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告诉自己,好想变漂亮。
想变漂亮,想变更优秀,想走更远,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体面而丰富的人生。
陈见夏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女鬼,忽然落下了眼泪。
那个让自己明白人生的丰富和美妙的人,也销声匿迹了,像是从未存在过,让她一跤跌出海市蜃楼,落在冰冷的水面上。
见夏上完厕所出来,刚好看到妈妈蓬乱着头发,正在给小伟冲泡一种补充脑力的营养冲剂,估计又是被哪个电视购物给骗了。妈妈抬眼看了看从洗手间出来的陈见夏,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想骂又不敢骂,隐约有点心疼,又觉得她活该,给自家丢了大脸,不如死了算了,居然还知道上厕所?
终于还是没憋住,见夏妈妈轻声嘟囔:“作死作活的,你也差不多了,见好就收,你不想高考,你弟弟还要中考呢。”
“我要回学校上课。”
妈妈眼睛一瞪:“你还回去?心真野了?又要回去找那个小子?不行!我跟你们班主任都商量了,等你彻底改了再回去,暂时先在县里念书!”
陈见夏很想笑。
在她离开家之前,还是一个只会跟父母赌气的小丫头,对爸妈讲出来的道理深信不疑,对逻辑的漏洞和世界观的粗鄙视而不见,虚心受教,坐井观天。
然而现在她不是了。
“怎么才叫彻底改了呢?怎么才能确定我彻底改了呢?我说我现在不联系他了,不喜欢他了,你信吗?怎么才能信?”
妈妈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陈见夏再次开口。
“为什么我和他不能在一起?因为早恋耽误学习?现在复习这么紧张,你把我困在家里,不是比早恋还耽误学习?”
“学习好就什么都能做?你还有理了?”妈妈声音尖厉,见夏听到爸爸起床的声音。
“否则呢?”
“你成绩再好也不能不学好!你才多大?你要不要脸?你缺男人是不是?你——”
“好了!”见夏爸爸站在主卧门口怒吼一声,妈妈吓了一跳,住了嘴。
“没长脑子?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什么!你当女儿是你们单位那些老娘儿们吗?”爸爸的眼神瞥向见夏,有几分无可奈何,叹口气说,“你回屋去。”
“你要送我去县一中?”见夏平静地问。
“你知道了?”爸爸揉揉眼睛,没有隐瞒,“换个环境对你好。又不是不让你回振华了,你——”
“好。”陈见夏点点头。
这下,连满脸通红的妈妈都愣了。
“我去,”陈见夏声音很轻,“除非你们答应一件事。如果我在县一中,一个月内没有联系过别人,月考拿全校第一,你们就必须让我回振华。答应吗?”
“你还有脸提条——”
“你闭嘴!”爸爸再次瞪了一眼妈妈。
然而这次他没有成功。虽然没什么大见识,但郑玉清女士从来不是一个跟在丈夫后面唯唯诺诺的小媳妇。
“别他妈装得你多会教育孩子似的!你当我不知道陈见夏怎么回事!以前多好一个孩子,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们老陈家的种,都是跟你学的!有样学样!你跟小卢那点小九九……”
见夏妈妈忽然收声,心虚地看了一眼儿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深夜的客厅里出现了几秒钟尴尬的静默。见夏看着小伟惊讶又不解的表情,忽然有些释然——他也没有比自己幸运到哪里去。他也生在了这个家庭。
“爸爸,你答应吗?”陈见夏忍住巨大的恶心,咬着舌尖,迫使自己低头显露出恭敬的表情,“我知道错了。”
第四十四章
平行世界的你
县一中坐落在县城的西北方的半山腰。说是山,其实只有十几米高,从见夏家远远地望出去,几乎能够平视。
曾经那白房子的尖顶是见夏心里的圣地麦加,每个深夜她学习学到眼睛模糊,都会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向隐藏在夜色中的县一中,丈量着自己与它之间的距离。
三年后,山变成了歌乐山,楼变成了白公馆。
陈见夏的目光挑剔地扫过斑驳掉漆的楼梯扶手,将右手搭上去,用掌心轻轻感受凹凸不平的表面。
“好好好,您放心,我这就把学生带过去……陈见夏?走!”
新班主任边说边欠身关上四楼校长室的门,朝站在楼梯口的陈见夏招招手。
新班主任是男老师,姓柏,头发油油的,地方口音格外重,笑的时候眼角纹路很深,像是谁用毛笔在他脸上恶狠狠地画了几道。陈见夏将书包拎在手里,下楼梯时书包打在小腿上,差点把她绊个大跟头。
经过二楼的穿衣镜,陈见夏看见自己苍白的脸。
前一天,妈妈还在为如何遮掩她的“丑事”而绞尽脑汁,陈见夏已经轻轻松松地编出了理由——病了,回县里读书,方便父母就近照顾。
“只要您和我爸没有自曝家丑,到处跟别人说自己的女儿在省城生活不检点,那这件事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只有一个月,不是吗?”她淡淡地说,放下饭碗,转身去收拾书包。
郑玉清最近有些怕陈见夏。女儿忽然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木头人,说出来的话也不是不礼貌,却透着丝丝凉气。
陈见夏就这样一脸冷漠地走进了高三四班的教室,全班都向她行了注目礼。
她是来自振华的神秘转校生,是三年前的中考状元,一本会说话的辅导书,一间会动的补课班。
除了好奇与崇拜,当然也有不服气。县一中也有无比骄傲的土著尖子生,比如她的新同桌:男生长着朴实通红的脸膛,自始至终低着头温书,大家纷纷跑来和她套近乎,他从没正眼看过她一下。
陈见夏不禁想到,如果自己三年前没有去振华,现在也一定和这个男生一样,抱着“环境不重要,还是要看自身努力”的心态,自强不息,铁骨铮铮。
多奇妙,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异乡人,一个外来客。
整整一个星期,陈见夏都像个病西施一样,上课从不抬头与老师有任何眼神交流,不主动举手,不抢风头,被点名了也只是轻声回答,不功不过;她不与友好的女同学一起结伴上厕所,下课只顾着埋头,也不怎么做题,木然翻着书,和同桌好似一双得了颈椎病的兵马俑。
其他同学对她的好奇渐渐散去了,她的爸妈也不再阴森森地从教室后门时不时探头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