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都花落,沧海花开 第13节
“师姐这样说当然不好。你想,你长得这样好看,在这清鸿山上肯定不乏爱慕者。你猜我是妖,若是猜对,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喜欢,毕竟师姐已经貌美如花,无需修饰;若是猜错,恐怕会给人一种外秀内痴的印象。”我看了一眼山崖外,鸾鸟已经飞来了,又笑了笑,“师姐说是罢。”柔离愣了愣,似乎怒气消失了几分:“我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只要三师兄喜欢我便够了。倒是你,别老岔开话题,我们还在讨论你是什么呢!”
“我是个孤儿,所以也没法问父母自己究竟是人是鬼。但师姐好奇的问题,我更好奇。因此,倘或有一日我查出自己是什么,必然第一时间告诉师姐,若真是妖,师姐到时再惩治我也不迟。”
二师兄道:“这小师妹说话有几分道理。”
鸾鸟正巧来了。见她还打算说话,我赶紧跳上鸟背,与他们挥手作别。
这一路飞去琼木林,我望着朝霞,略有些想不通。这外头的世界和我想的真不一样。从小到大,溯昭在极北之地,都跟一神都似的。我们有全天下最美的月色,最醇的芳醪,周遭的妖啊凡人啊,都拼命想往我们家乡挤。溯昭氏也是众妖人眼中的最美氏族。连那些骚气十足的狐狸精,都很爱学我们溯昭女子,把皮肤涂得雪白。西涧王诗里那句广为人道的“故人相去万余里,新客还来过九洲”,便足以反映慕名而来的异乡客有多少。
我百思不得其解,怎的我成异乡客以后,却过得略显艰难。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此刻北望故乡,唉,只觉归思难收……
等等,我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都是因为那个不明是非的臭二姐,因为我和王兄苟什么合,我才会被伤成那样,还差点因此丢了小命。若非我年轻,现在裹着伤疤恐怕都成了虎皮人。爹娘大姐哥哥全都不在,还回去做甚么?
混账二姐,嘴上说着不要开轩君,内心可一点也不老实啊,哼哼。这两个月我在柴房里偷偷哭了多少鼻子,也不见有人来找我。既然如此,我这辈子都不要回去了!从今往后,我要四海为家,让他们自生自灭!
看开以后,我舒心了些。当务之急,是先探望一下可怕的神龙大人。
重新回到湘娥湖,神龙大人果然还伏在水中,连姿势也没换一下。它分明醒着,却理也没理我。懒成这样,真是神也无法拯救。只是我前夜灵力消耗过度,实在提不起劲儿替它浇水。我跟它道了声早,和玄月一起打扫湖畔。
打扫完了湖畔,我瞅了瞅神龙大人的背,道:“神龙大人,你现在伤好些了么吗?要不我帮擦擦伤口周围,可能会舒服些?”
它看了我一眼,没回答,我知道这是默认了。啊哈,这可是骑龙的大好机会!我偷瞄一下它放在岸上的尾巴,欢脱地跑上去,抓着上面的银毛,像毛毛虫爬树般一耸一耸地爬上去……
谁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神龙大人嗓子里发出一声沙哑的闷吼,震得湖水都在颤抖。我吓得动也不敢动。然后,它身体颤抖了一下,顿时地震山摇。它扬起尾巴,把我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飞出去的时候,我朝前伸长了手:“为何啊!!!”
不就是摸个尾巴,有必要如此纯情吗!!!
而养了一只上古凶兽,最大的优势便是,即便神力被封,反应也绝对和普通小老虎不在一个等级。快落地前,玄月咬住我后颈的领子,让我摔得不那么狠,只是屁股先着地青了一大片。
我在萋萋芳草中匍匐着,发现自己真是聪颖过人,当初猜测它是母的果然没错。只有姑娘才会这么害羞,被摸两下就怒成这样。然后,我思考着活了四十来岁,父母从未告诉过我的一个秘密:我竟是个受虐狂。
都被如此对待,居然还想大度地跑回去,看看神龙大人的情况如何。
更无力回天的是,我真的如此做了。
再回到湖畔,它早已恢复了平静,但湖里的水染红了些许。原来经过刚才的挣扎,它的伤口又一次开裂。但龙神就是龙神,即便如此,它也没有哼一下,还是冷漠高傲的样子,拽得二五八万。
这姑娘是条汉子,我决定大方地和它进行君子谈判。
我握拳道:“龙神大人,我们商量个事儿。我在这里照顾你,哪怕不小心触了大人你的逆鳞,你也不能对我动粗。否则我不干了!”
我握着拳头,等到一朵又一朵云彩飘过。好罢,它没听进去。
此后,我便和玄月分工干活。它拣柴,我伺候龙神大人。饿了,我们便到旁边的树林,跟一猴似的摘仙桃吃。我们花了近一个时辰,摘了满满一筐桃子,献给神龙大人。
它张开巨口,咬着竹筐边缘,仰头一口全部吞下,嚼都没嚼一下。我和玄月不约而同,睁大双眼,就像看见水神吃掉献祭的村孩一样震惊又心痛。
然后,神龙大人伸着长长的、优雅的脖子,把竹筐放回岸边,伏下身子,有些挑衅地望着我们。
我懂了。我拍拍玄月的肩:“走罢。第二筐。”
“嗷嗷嗷嗷嗷嗷!嗷呜!嗷呜!!”听玄月还在不满地抖动翅膀瞎叫唤,我拽着它的尾巴,就把它拖回仙桃林。
直到黄昏时分,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我们才摇摇欲坠兮,和神龙大人道别,回去休息。然后,从这一天起,每天我都养成了好习惯,带着玄月去照顾神龙大人。
一晚,夜幕如海,弯月若钩,我去吃过晚饭回来,发现神龙大人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激动得抱着玄远旋了好几圈:“神龙大人!你的伤好了!现在你可以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般跃龙门了!”
很显然,这马屁拍得没什么水平。神龙大人只转了转眼珠,便没再理我。看它反应平常,我却莫名觉得有些沧桑,抱着玄月叹气:“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神龙大人怕是很快便会离开,我们就要见不到它。”
湖水渺然,天色青荧,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回荡在两岸山谷间:“你想要什么。说。”
他说话的语调是冷淡的,但这声线低沉缓慢却婉转,仿佛空山清谷间的古琴乐,动听得让我不由打了个冷战,从头到脚都一阵酥麻。但酥麻过后,我立即察觉情况不对,赶紧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雷公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果然没有天雷降落。我真是太机智了。但那男子又道:“乱叫甚么,起来。”
脑门在地面埋了片刻,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慢慢抬起头来:“神、神龙大人……?”
“怎么?”
“您居然是公的?!您还会说话!!”
它竟连续无视我两个问题:“你在此处也伺候了我一些日子,必有所图罢。说,你想要什么?”
“有有有!我的家乡……”
说到一半我噎住了。想起黄道仙君和如岳翁做的事,谁也不知神龙大人是否与他们一国。即便不是一国,它也不可能因为这几天简单的照料,和那么多仙对立。
我改口道:“我的家乡没有龙!神龙大人载我飞行一段可否?”
我万万不会想到,当了这么多天好人,受它百般折磨,它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只有三个字。说完它便从湖中飞处,顿时怒涛卷霜雪,掀天动地,它刹那间就飞到了云端之上。
而它说的三个字是:“想得美。”
第二天清晨,我闲来无事,跑去藏书阁翻《神仙异兽谱》之龙卷,才真感立春响雷,一鸣惊人——第一页的彩色丹青,便与神龙大人一模一样,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青龙。第一行简介写着:
“青龙者,东方之神,四象之一。授命于神,威泽六界。东方甲乙木水银也,澄之不情……”
从小我们在书本上便学过:四象者,青龙、朱雀、玄武、白虎也。也即是说,这豆腐里拣骨头米饭里拣谷子的龟毛龙,竟是青龙……我不相信!!这书肯定抄错了!!
忽然,一个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小师妹?”
扭头一看,身后之人竟是二师兄。我赶紧把书合上道:“啊,二师兄早。”
二师兄道:“师妹竟如此有雅兴,一早便独自在此处读书。”
“哈哈哈,是啊是啊,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嘛。”我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倒是以往路过此处,书阁里人似乎要比今日多些。”
二师兄道:“那是因为太师尊前几日在闭关养伤,这两日出关了,正在和师父谈事情。”
“原来如此……”
我心不在焉地和二师兄聊了一会儿,便匆匆道别。没法,我这小心肝真是难以平复。龙神不单单是神龙大人,它根本就是青龙大人,这简直比太师尊是神尊还要令人震惊……
早知如此,前一晚它问我想要什么,我该直接说:“金山银山,美男作伴。”何其痛哉。
我摇头晃脑,走出藏书阁,却在门口看见柔离的身影晃了一晃。不过我并未在意,只是回柴房拿着篓筐,带上玄月,去了琼木林。
果然,神龙大人未再出现在湘娥湖,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我们拣了两个时辰的柴,原路返回,打算把柴放好再来,却在路上踩中一个陷阱,掉入深坑。这挣扎的过程我不愿回想,总之,玄月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我提起一寸。
我让它出去帮我找师父,谁知它刚一出去,就发出一声奶气的惨叫。
然后,有人把玄月装在布包里,在上方洞口晃了晃:“不给你点教训,你真是止不住妖女本色。”
我猛地抬头:“……师姐?”
玄月在袋子里钻来钻去,跟一泥鳅似的乱跳。柔离哼了一声:“洛薇,我早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就是个妖,溯昭的水妖。勾引你王兄便罢了,现在还要勾引二师兄。好好在里面待着罢!”
“等等!师姐,你误会了!我们有话好商量啊!”我在洞底叫了半晌,但无人回应。她似乎已经走远。
当天深夜,下了一场大雪。有了雪水,我终于从那脏兮兮臭烘烘的洞里出来,但整个人也变得脏兮兮臭烘烘的。一整天滴米未沾,滴水未饮,我奄奄一息地赶回修真顶。
然而,屁股连椅子都没挨着,就已有弟子来告知,师父让我在熠燿殿北门罚跪,也没给个理由。不过我想,应该是柔离去跟他告了个状。反正解释也没人会听,来吧,跪就跪!
一夜过去,我很后悔自己那份骨气……
大雪覆盖清鸿山,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连成一片。我垂着脑袋,浑身泥泞,狼狈不堪,极寒积雪凉得骨头都快碎了。沧瀛神啊我的老祖宗,你在保佑我的路途上扑街了么?
仙家弟子们自顾自地飞行,连个同情的眼神都不曾投给我。
修仙果然难,淡化七情六欲,换个说法也就是冷血心肠。我正自己连呼吸都快没了力,只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熠燿殿内逐渐传出:“……她这般资历,只会闯祸,真是气煞我也。神尊,此等鸡毛蒜皮之事,自然不必由您插手,我这就去把这孽障带走……”
紧接着,几个人影靠近。我下意识抬头。跟在后面的是师傅、师伯,以及一群德高望重的仙者。走在前方的三人中,左边是之前见过的桃花眼凌阴神君,右边是白发尊者,应该是太师尊。
而中间的人竟是……
那个青年站在玉阶上,皮肤雪白,身长宽肩,穿着曳地玄蓝华袍,长发深水溪流一般覆盖长袍,两侧颧骨上有水流型神印。
他只是静站在那里,已变成万里雪景中唯一的颜色。
竟是他——那个一直出现在幻境中的青年。
我呆住了。他为何会在此处?
一阵寒风吹过,他的黑发飘逸如云。他冷冷看向我的双目,更是幽深犹如沧海。
这时,师父道:“洛薇,发什么呆?还不赶快给太师尊磕个头!”
“见、见过太师尊。”在磕头方面,我一向勤快得很,立马照做。
“起来。”
说话的人并不是白发尊者,而是中间的青年。
第15章 胤泽神尊
盘古开天地,共工撞不周,女娲补苍天,后羿射太阳……历史上任何重大事件的震撼,都无法与我心中的震撼相提并论。
正是因为内心太过波涛汹涌,我反而表现得格外沉静。
“是,太师尊。”我又规矩地磕了个头,规矩地站起来。
现在仔细一想,我们初次见面,他可以让那么凶残的蟠龙俯首称臣,肯定就不是简单人物。但我如何都不会料到,他竟会是神尊。
“既然太师尊原谅你,就站那边去。”师父如避瘟神般朝我挥挥手,指着后方的一群弟子。
“慢。”太师尊伸手拦了一下,“你叫洛薇?”
“是是是,回太师尊,晚辈叫洛薇。”
这是为何,他的声音如此耳熟。按理说那么年没听见他的声音,应该不觉得熟悉才是。而且,他对我的态度,好像也和之前两次不大一样。
撑伞回眸时,那惊鸿一瞥,亦是绝代风华,却明显不像此刻这般,令我感到很是害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之威压?
待我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发现他们个个都变得身微言轻,也便放心了些。
太师尊道:“虚星。”
虚星天君拱手道:“弟子在。”
我觉得换任何人都无法描述,这场面究竟有多古怪加好笑。虚星天君生着白花花的头发,雪柳般的长眉,好好一德高望重的天君,居然要对貌美如花的太师尊如此讲话。
不过,太师尊说起话来,果然是神的腔调。
这段时间在清鸿山,我对仙与神的称谓也有些了解。
仙的称谓很复杂,他们有的由凡人飞升而成,有的诞生在仙界,区分便是前者有姓氏,后者只有名。他们都有字与号。当叫他们的字时,要用字加尊位来称呼,像虚星天君,便是字虚星,尊位天君;当叫他们的号时,则只叫号,像如岳翁。亲近之人常会直呼他们本名。一个仙有那么多称谓,光想想都觉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