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1)
等到掌柜的全部说完,差不多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万达让他退下去招呼客人,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是,多谢大人。
王千户说的嗓子都疼了,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他想到了什么似得,急忙又转过身来,低声对着万达说道。
大人,您这万星海的名头,在九边虽然没有在京城那么显赫。但是异族人知道的也不少。您如果在这边行走,用的是这个名字的话
如果说万星海这个名字在十多年前还能作为化名,任凭万达在大明地界上游走的话。那他自从开了星海汇,尤其是经历了前年的国子监爆炸事件后,那万星海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万达这件事,至少在各路细作,探马的眼里,早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了。
这个你放心,刚才的那张路引是特意给你看的。我现在不用这个假名了。
万达笑了笑,心领神会的点了点脑袋,摸了摸胸口处放着的另一份路引。
老子现在新的假名,叫做万大发。
十分符合我商人的身份。
剩下的一群人分别是杨守业、邱德旺、高福,以及汪财,都是大人我绞尽脑汁给大家取的好名字。
那大人,你怎么看?
用完晚膳,众人齐聚在万达的房中。
听完了万达的复述,邱子晋眉头一皱。
如果按照这个王千户的说法,自打上一回丁亥之役后,辽阳就一直保持着几股势力互相抗衡下的和平。
比起女真,倒是鞑靼那边对大明的危害更加明显些。
成华十二年年初,蒙古鞑靼逐渐做大。
脱脱不花的异母弟弟,孛儿只斤满都鲁与其岳丈癿加思兰合谋,杀死了自己的侄子巴彦蒙克,自称蒙古大汗。并且在短短时间内,吞并了鄂尔多斯和土默特部落。
当年春天,自觉羽翼丰满的这支南元残部,声势浩大地准备侵犯九边之一的宣府。而朝廷根据情报,判断出他们袭击张家口是假,想要趁乱突袭辽阳才是其真正目的。
于是在当年夏初,兵部暗里调派了时任兵部右侍郎,熟悉军务,尤善练兵的马文升到达辽东,整饬蓟门至辽东边备,以防备南元的声东击西之计。
根据本地的锦衣卫刺探得来的消息,这位马大人千里迢迢来到辽东后,就带领着官员将附近几个险要的边镇都视察了一遍,协同州府修缮加固城池堡垒,并且在当地的青壮年里选出了一批熟悉土风土情的小伙子,有汉人,也有鞑靼、女真部人,协同一起操练。每日出操,他都亲自披甲,与战士们共同演戏,很是得到这些北方汉子们的尊重。
满都鲁见辽东严防死守,无隙可乘,只能按兵不动,转而回去草原,重新投入部族的争斗中去了。
从成化十二年的秋天,一直到十三年的秋天,一整年的时间里,辽东既无鞑靼骚扰,也无女真犯边,彼此相安无事。
非但如此,辽东马市还开得红红火火。
马匹自然是马市交易的大头,辽东马市开设于永乐年间,一来是为了向朝廷输送战马,二来则是为了羁縻外族部落。
在永乐帝之后,大明的对外战略大方针就是以不战为上兵,羁縻为奇计(注释3)。
所谓羁縻,就是控制和笼络。
在政治上表现为开设羁縻卫所,以其部落酋长为官员。颁发印信,官服,诰敕,允许他们保留原有的语言,生活习惯,但是必须遵守大明的法律,并且定期朝贡。比如朵颜三卫,建州三卫,皆是如此。
在经济上则表现为,以互市,尤其是以马市为手段,加强对各部族的民生控制。宣宗皇帝曾经说过:朝廷非无马牛而与之为市,盖以其服用之物,皆赖中国。若绝之,彼必有怨心,皇祖许其互市,亦是怀远之仁。(注释4)
塞外苦寒,无甚产出,想要获得大明的大米,布匹,乃至茶叶,绸缎,各种珍玩,书籍和耕地的农具,总是一味地劫掠,总也不是长久之计。用本邦所产作为交换,两相得利,才是可行之道。
一旦经济上有所捆绑,战争就绝对不会是第一选项。
就跟之前杨休羡判断的一样,只有鲁莽的,只顾眼前之利的小部落,甚至马贼们,才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冒险来变成打草谷。
零星战火变成两邦对峙,一定还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而且比起除了马匹和动物毛皮,就没有什么其他产出的鞑靼,瓦剌,女真人手里用来跟大明朝做交换的东西更多。他们的人参,貂皮,海獭,珍珠,木耳都很受大明人的喜爱。
而且他们很会做生意。
在京城的时候,锦衣卫们也需要监视各个会同馆的朝贡使者。这些女真人每次都让杨休羡、高会他们很是头疼。
女真人会带上比需要朝贡的物品多得多的东西入京,抛开中间商自己赚差价,不但去京师专门划定给他们的市场里卖东西,甚至胆子大到通过掮客将京中的贵族富豪们引入会同馆,把会同馆当做铺子在里面交易买卖。
杨休羡曾经亲自抓到过周太后的重庆公主,甚至万达的哥哥万通,带着人在会同馆里面找他们买珍珠甚至因为是私下的买卖,连交税都免了。
朝廷规定各族使者在京最多只能做五天生意,五天后必须打道回府,返回各卫所,不得无故羁留在京内。
这群人于是争分夺秒,即便走在路上,沿途也能和路边的老百姓交易。买些笤帚、畚箕乃至小孩的玩具都好这些东西在京内什么都算不上,但是出了关就能摇身一变,身价百倍。
反正不管最终这些部族的百姓们有没有获利,这些羁縻官员肯定赚的不少。
有了钱,谁还打战啊?
说到底,大明这边,开设市场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那丁点的税收。
按照陈钺奏折上写的,去年年末建州三卫的突然反叛,其原因是因为马文升杜绝了马市中的农具买卖,耽误了女真人的耕种,所以他们才会大肆报复。
你要说这是个原因,那确实,马侍郎是下过这个命令
邱子晋皱着眉头说道,但那不是为了故意刁难他们女真人,而是为了防止铁器被输出到鞑靼那边,锻造成兵器。要说针对,那针对的也是满都鲁才对。
受到自然环境和技术发展的约束,边疆各地的部民至今还没有充分掌握好稼樯技术。耕种土地的犁头,铁锹,铁铲等,依然需要依靠进口。
而且那也不是去年才下的令,前年马侍郎刚到辽阳的时候,夏天就下了这道命令。说女真人害怕没有农具,耽误今年的春耕才前来劫掠,难道他们去年春天不种地么?
万澜晃荡着小腿,一针见血地说道。
这位马侍郎可不只是仅仅会行军打仗的粗人,他曾经在陕西做过七年的巡抚,整顿西面的茶马贸易。他在陕西的时候,有一项巨大的功绩,就是为朝廷用茶盐换取了八千多匹良马,是明代武将中极少数拥有超高经济手腕的人。
他一到辽东,除了整饬军务,就想到了在贸易上断绝满都鲁部谋求武器的可能。兵不血刃切断了其起兵的武器来源,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怎么到了陈钺口里,就变成了马侍郎一意孤行,阻碍边疆商贸,引起战事了呢?
看来,这个陈大人和马大人,私下有很大的怨气啊。
万达听完大家的分析,冷笑一声。
辽东那么大的地方,却不能同时容下兵部右侍郎和右副都御使,真是有意思。
从时间线上来看,万达觉得,是陈钺被任命为辽东巡抚后,到来此地,与本来在此防备鞑靼,整饬军务的陈钺发生了不快,导致了去年的事端。
女真各部很可能是受到了池鱼之殃。
至于今年的战事为何又突然升级,还需要再做探查。
当然了,这一切还都是他们几个人的猜想,尚需要细细探访,找出证据来。
不过无论如何,陈钺此人在奏折中污蔑同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这人的人品首先就在万达的心中打了折扣。
据说年初那一仗,陈钺他攻破敌寨五十多所,烧毁房屋五百多间,斩首二百余人,活这里头,不会有杀良冒功吧?
邱子晋突然想到。
就算没有冒功,作为反击的话,这战果未免也太大了些。
杨休羡抱着双臂说道。
这不像是女真三卫趁着新年来偷袭,简直就是陈大人带着去埋伏啊
故意挑起边事
那问题可就大了。
明天一早,大家伙早点起来,带上我们的货物,去马市探探底子。
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既然按照陈钺的折子,还有众人的分析,一切祸事的起因都是因为辽东马市,那明天就去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爹,我也要去!
万澜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要买东西。我买好多好多东西,带回去给娘娘还有太子玩。
你有钱么,你要买东西?我不会给你钱的哦。
这孩子出门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啥都没有。还有钱呢,有个屁!
我有钱啊。
万澜说着,走到梅千张的身边,伸出手。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梅千张从兜里掏出一个荷包。
爹,你看!
万澜得意地拉开荷包的口袋。
顿时,满屋子金光。
过年的时候,娘娘给我好多金叶子呢。这里面还有大东珠,还有猫儿眼,青金石。
万澜说着,跟倒糖豆子一样,倒了一把在手里。
祖宗,快收了你的法宝吧!你爹的眼睛要睁不开了。
万达急忙将他抓的珠宝都塞了回去。
死孩子,难道不知道财不露白么?
他现在何止是露白,他就差全网直播炫富了。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金银珠宝!
万达拿着荷包的手都在发抖。
我说了啊,娘娘和陛下赏的呀。
万澜一脸正气。
不对,他的钱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万达转向梅千张。
啊
梅千张尴尬地挠了挠头,娘娘说,小孩子拿着钱太危险。左右我日日跟在阿澜身边,就让我保管着。
以后不用你保管了,给我就是。美不死你,还敢私藏小金库了!
万达说着,看到万澜委屈地想要反驳,先下手为强地踹了他屁股一脚。
看着阿澜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沉甸甸的小荷包,垫了垫袋子的分量,万达只觉得内心一阵激荡。
可能这就是仇富的心态在作祟吧。
作者有话要说:万澜:锦衣卫血手侏儒+炫富狂魔注释1:《明太祖实录卷103》
注释2:《盘点明代辽东地区军事卫所与驿站分布》注释3:《辽东志》
注释4:《明宣宗实录卷84》
辽东万里辽水曲,古戍无城复无屋《辽东行》,唐代王建烦君为报江南客,憔悴辽东更向东。《闻雁》,宋代刘著
第105章 探访马市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了早餐,出发前往大名鼎鼎的辽东马市。
一个跛了一条腿的老者走在他们的前头,为他们带路。
虽说是跛脚,不过老人走起路来甚是利索,一马当先地在前头走着,比被阿澜拖累的万达不知道快多少倍。
万达跟在他身后几乎怀疑,这位柳叔若是四肢健全,是不是能把他们给甩开十条街了。
这一位,就是他们在等的人。
柳叔,辽阳城里的著名人物。
据说他废掉的那条腿,是在十年前的丁亥之役时候,误踩了不知道哪一方布下的机关所伤的。不过似乎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受伤前他就是个牙人,受伤之后依旧做的是老买卖。甚至因为战打完了,他的生活比之之前更加富足了。
这位柳大叔望着须发全白,脸上布满了沟壑,面色黝黑。
看上去其貌不扬,往墙角一蹲那就是个晒太阳的糟老头子。但却是辽阳马市里响当当的人物。
他精通鞑靼话,瓦剌语、回鹘语、女真话、甚至朝鲜语,简直就是一本行走的辽东活字典。
他既是通译,又是掮客,每天穿梭在马市和辽东镇上,无论哪族人,见到他都尊称一声柳爷。
按说这样的人,收入颇丰,按照辽东这里的风气,怎么也应该穿个貂儿,戴个大金链子,前呼后拥地带着一群兄弟们穿江过海的。
不过这位柳爷却是个有意思的人物,明明不差钱,却天天披着条破旧的大棉袄,带着半新不旧的皮帽子,蹲在登云客栈的门口揽活。
据说早些年里他还会去附近的几个马市走走,现在年纪上来了,就基本呆在辽阳不走动了。
晌午之前,若是有人请他去马市做个中介,谈好价格,就欣然前往。中午从马市回来,就在登云客栈里叫一个羊肉锅子吃。
若是一早上都没人搭讪,他也不会多等,到了晌午就去客栈门口的胡饼摊子上买个饼,一边吃饼一边瞎逛,逛完了就回家睡觉。
有些人不懂他的规矩,到了下午在街上遇上他,想拉他去干活。人家柳爷干脆潇洒地摆摆手,甭管开价多少,就是不去。甭管是谁,谁都不能坏了他的规矩。
在别人眼里,他无儿无女,无妻无妾,坐拥千万家财却不知道享受,是一个奇人、怪人。
只有万达等人的人才知道,这位柳爷可是他们衙门在整个辽东隐藏的最好,时间最长的探马,他在此地已经默默潜伏了三十年了。
几位爷,前头就是马市了。热闹吧。
柳爷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熙熙攘攘,沸反盈天的市场笑道。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得,海里游的。大明的、朝鲜的、蒙古的、女真的,乃至乌斯的,哈密的,只要您能够想得到的,我们这辽东马市就没有交易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