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0)
就在秦军驻守在淝水河畔的十几日之后,十二月中旬,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宁静。萱城自己也不会想到,晋军会派人前来,他更不会想到,派来的这人还是他一直心心念念却终生忌惮之人。
这一日,萱城照旧与苻坚来这淝水河畔隔岸查看敌情,不远处忽然奔来一骑,待到近了翻身下马前来抱拳禀道,陛下,阳平公,有一人自称晋使前来送信。
萱城睨了苻坚一眼,有些迷煳的样子,又是晋使?
又?他们来了很多次么?苻坚察觉到他的用词,疑道。
萱城道,花兰来过,就一次。
苻坚若有所思的点头,哦,谢石派他来的?
萱城并不直接回他,却对那人道,让他留下书信,放他回去。
可那人说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
给朕的?
苻坚愈发一头雾水,他盯着萱城看了半响,你以为呢?朕该见见吗?
萱城摇头,并非是说不见,而是他也陷入了迷惘。
苻坚转而望向淝水对岸,他眯着眼看不清对方的具体排兵列阵,眼中闪过数道茫然,最终他转头对那人道,将他带回城内,朕要见他。
是。
那人得令后连忙退去执行,萱城望了一眼这些许雾气茫茫的河边,还是跟着苻坚一同回了城,来人已经被带进了寿阳城内,萱城让张天锡和慕容屈氏一起前来,张蚝依旧领军在淝水河畔坚守。
二人缓缓步入府中,萱城的视线已落在了前方那位端立在一侧的人,萱城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垂着头,并没有看清模样,想他只是一介信使,也不敢在对方阵营中太多肆意,便掠过他的身旁而步上台阶,一阵淡香却扑鼻而来,萱城皱眉,这熏香?不禁重新将目光锁在那人身上。
寻常士兵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好闻的香气?
他身上的香味浓而不艳,初闻之际是兰草雅香,再品之时却换了一种味道,有种沉郁的木香,前后味略不相同,融合在一起却能这般妙不可言,恍然有种荀令君坐席三日香的错觉。
苻坚示意他上前来,那人便站了上来,微微躬身拱手,算作礼仪性的一拜。
你便是谢石派来的送信人?
是。那人没有抬头,声音却传了过来,淡淡的有种说不出的沉静。
你们的大都督要你带给朕什么?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了出来,苻坚示意南岸去接了过来,苻坚捏着那封书信并没有拆开来看,笑着说了一句,莫非是你们的大都督要率军来投降,如果这样,朕倒是愿意一看。
秦王陛下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苻坚听罢觉得有理,便径自的拆信开来,那上面写的正是,君孤军深入我境,在淝水前列阵,显然是持久之计,而不敢速战。烦请贵军稍稍后退,待我军渡河后,令双方将士周旋,决一胜负。我与阁下策马观战,岂非美事一件?
萱城的目光望着苻坚脸上渐渐泛起的波澜,他似乎并不高兴,心道一定是那封信有古怪,便走到他跟前示意要看信上内容,苻坚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
萱城扫视一遍,初时便觉这封信一定是谢家人亲笔所写,字字触及到苻坚的底线,秦军远道而来在晋境内排兵列阵,却丝毫没有开战的打算,到底是谁在拖谁?按理说这场战争苻坚南下,急在苻坚,可如今却反了过来,信中所言句句皆是苻坚之痛,颇有讽刺之意,既然要打仗,为何到了人家的国土上却驻扎停了下来?你把淝水密密麻麻的布上兵了,这样晋军都布不开阵了还怎么打仗?
这是你们的大都督让你送给朕的书信?既然要送东西给朕,为何不还朕之旧物?苻坚朗声对着那人道。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来,顿时场内似乎有一股从天而降的光芒一般,萱城只觉眼睛被刺的睁不开来,可就在那一刻他看清了这位身有香薰的晋人。
剑眉入鬓,双目灼灼,鼻如刀削,嘴角沉默,从骨子里透着一股优雅贵气,他看起来有种从始至终的淡定和沉着。
你、、
萱城竟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结舌半响,绕出了这么一个字来。
在下谢玄,前来拜会秦王陛下。
谢玄?一时场内所有人念着这个名字,咀嚼了半响终于听得蹭蹭的拔剑声,紧接着,便将剑对准了这位孤身入秦营的晋军前锋都督。
陛下,扣下这人,我们便有了逼迫晋军的筹码。有人提议。
陛下,杀了他。
萱城看着苻坚的目光落在了谢玄的身上,就像猎人紧紧盯着猎物那般犀利,他眉头略微颦起,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从上面缓缓步了下来,挥手屏退拿剑围住谢玄的人,逼近谢玄身前,初时目光凝重,又换上一抹玩味的眼神盯着,你就是谢玄?你似乎不该来朕这里啊。
谢玄笑了笑,是么?可我就站在陛下的眼前。
好胆量,好气度,好风骨。苻坚连用三语夸赞。
这封信是出自你手吧?
何以见得?
苻坚一昂头,挑眉道,你家那叔父,素来畏秦,如今有机会拖延岂能错过?这谢家的芝兰玉树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担得起的。
谢玄嗤笑一声,看来秦王陛下对我爱之甚重啊,那么,还请屏退左右,在下与秦王有要事商谈。
苻坚思虑了一会儿,一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萱城走到他身边,看了谢玄那嘴角的淡笑,愈发捉摸不透了,苻坚并没有要留下他的意思,萱城略一停顿,也走出了场外。
站在屋外,身边的人围了上来,主上,你该劝陛下杀了那谢玄啊。慕容屈氏这般道。
萱城的目光望向远处,一颗沉重的心却留在了那屋内,牵在那密谈的二人身上。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人家是晋军阵前大将。
正是因为他是敌军主将,我们更应该不拘小节斩杀此人,若是放其归营,对我军后患无穷。
战场胜败凭的是真刀实枪的打杀本事,怎可干这等阴谋之事,不必说了。
站在他身边的张天锡却丝毫不出半声,萱城睨向他道,不知归义侯对此事如何看呢?你也认为该杀了谢玄么?
张天锡脸色平静道,主上说得对,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谢玄毕竟是晋军阵前主将,亲自前来送信,我们理当以礼相待,如果滥杀之,即便侥幸得胜,也恐留后世骂名。
你倒是一套一套的仁义礼信。
萱城道了一句。
你放心,不会杀他的,我们的陛下连仇人舍不得杀,何况是故人之友呢?
故人?
萱城嗤了一声,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谢安之侄么?
许久之后,那紧掩着的房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缓缓步出二人,苻坚在前,谢玄在其侧。
萱城迎了上去,盯着谢玄却对苻坚道,你们谈了什么?
苻坚眼中闪过诡谲的一笑,好事。
来人,将晋使护送至淝水河畔,安全送入晋营。
谢玄拱手,微微一躬,那么,在下告辞了。
苻坚笑着点头,记得替朕向安石问好。
谢玄笑着离去,身后跟着苻坚派遣的兵卫。
萱城看着他步履稳稳的离去,内心忽地不安,他与苻坚到底在里面谈了什么,为何这般友好的气氛,明明那封信是一封挑衅的书信?
明明是晋军率先熬不住了,可不应该啊,这里是南方晋朝国土,怎么看都是苻坚先坐不住。
诸位,走,进去,我们议议吧。苻坚朗笑着邀请众将进内议事,还专门将驻守在河畔的张蚝请了进来。
第三百三十章 千古之仁宋襄公
寿阳城内,在这座北滨长淮,东依淝水,南有巨泽芍陂的军事重镇,秦军从主帅至将士在这里举行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次军事会议。
苻坚为决策者,议事者包括其弟和这支前锋军内的所有将领文官总共十余人等。
苻坚率先抛出议题,今日朕将诸位聚到这里,是想议一议谢玄的来信,诸位也见到了,谢玄亲至我秦营,他来专门给朕送了一封信,信上内容,朕在此向诸位公布,君孤军深入我境,在淝水前列阵,显然是持久之计,而不敢速战。烦请贵军稍稍后退,待我军渡河后,令双方将士周旋,决一胜负。我与阁下策马观战,岂非美事一件?总结起来就是谢玄请求我军退兵数里,让晋军上岸,再举行一次决战,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议论纷纷。
张蚝率先站出来道,陛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们不能后退。他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至今为止只有他与晋军的谢石打过一仗。
陛下,以末将看来,这只是谢玄的诡计,末将曾与对方大都督谢石一战,谢石领有一万水军,与我军不敢发生大的摩擦,可谢石退上岸之际便有谢玄和谢琰、桓伊所领的七万北府兵,这七万人皆是由谢家人自己出资所创建,以南下京口的流民为主,有些是从我北方的邬堡中难逃的汉人将领,他们在北方生活不下去才南下京口,谢家在京口募兵,专门征召这些对我大秦仇恨已久之人,晋朝境内的流民帅也纷纷加入,谢玄将其训练成为一支谢家府兵,此军机动性非常强,无论是从武器装备还是精湛的骑射技艺上都堪比陆地虎狼,末将此前在登岸之际就是遭遇了这支军队的强烈打击才撤了回来,此时我们大军列阵淝水将其阻在对岸,这是万无一失的做法,若是陛下同意谢玄的请求退兵,一旦让这支军队上了岸,我们的胜算也微乎其微了,望陛下三思。
苻坚沉默。
末将奉命将敌军阻击淝水右岸,致使敌军水路八万不能上岸,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军便可再次渡水冲击敌军,以多敌少,这是良机,不可失去。张蚝又重重的说道。
张蚝的话音落地,有几位将领也齐声附和道,陛下,骠骑将军言之有理,两军交战,自来诡异莫辨,晋军本就处于弱势,以一敌十,这是自不量力,而这么些天来,我军与晋军各自坚守不战,这并非是晋军强大,我军又长途而来。而恰恰是因为他们处于弱势而无法渡河,如今却要求我们后退给他们让出地方来,让他们来打我们,这是给敌军制造机会啊,万万不可。
苻坚一时不语,在沉思想着众人所说之话,过了片刻他转向下面站着的文臣,向权翼问道,子良,你如何看?
这还是苻坚第一次这么亲切的称唿外族人。
权翼被点名,遂站出来道,陛下,臣赞同骠骑将军所言,不可让晋军渡河。
你也以为朕该拒绝谢玄?
陛下,谢玄素来用兵有道,精于谋略,汉人有一句古话,兵者,诡道也,谢玄此番亲来我秦营,不止送信这般简单,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他一定是来刺探我军实情,陛下千万不可中计。
中计?你是想说谢玄会对朕使他们厌恶的司马氏惯用的那套阴谋诡计?
陛下不可不防。
苻坚略一沉吟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弟,你如何看呢?
萱城正陷在沉思之中,不料被他提起,乍一抬眼便对上他那副期待的目光来,一时退无可退,终于不再沉默。
皇兄,臣弟以为可以考虑谢玄的提议。
话音落地,就被众人齐声反驳,陛下三思,不可退军。
听听皇弟的看法吧。
萱城却缓缓道,皇兄千里征讨晋朝,费尽心力,穷尽心血,反观晋主司马曜,一介昏聩小儿,醉生梦死,百官放荡安逸,空谈误国,戕害百姓流离失所,我秦军才得以南下渡水,而今又将晋军阻击淝水河畔,各自皆坚守不战,双方陷入僵持,如此时间一长,对我军来说越发不利,北方河流枯水结冰,东路幽冀军就会陷入死局,既无法再南下京口,也无法援助我寿阳中军,牵制晋军主力回撤东路,而桓冲至今将我大秦水军阻断江陵,我们唯有速速与晋主力一战,才可解决如今的僵持局面。
众人思量着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拖延只会对秦不利,可要一战,只能一方渡水上岸,晋军不肯退让,唯有秦军后退。
我军万不可后退让晋军上岸,如果这是晋军的阴谋呢?半途冲杀我军,我军后退将一溃而败。
萱城反驳,我军不可后退,那诸位可有办法让晋军后退而让我军渡河呢?
众人即刻沉默,互相张口无语。
是呀,没有谁能来打破这盘僵局,谢玄的办法只能成为萱城最不想看到的唯一之计。
半渡而击。
谢玄想要我军退后给他一机会坐岸观战,我也正有此意,但他想要从中取得胜利,这绝无可能,皇兄,若是我们让出一方天地,使晋军渡河上岸,我军半渡而击,我想,以我们的骑兵优势去打击一支意欲渡河之师,还是略有胜算的。
萱城用了略字,他不确信,因为这本就是谢玄的阴谋,可自己不能不同意,就算没有谢玄的劝退之计,秦军陷在寿阳进退两难,时日已久,照样被自己人反戈一击。
张蚝气的两眼怒睁,陛下,这是什么道理,分明我军占据优势,为何还要给敌人退让,陛下可知宋襄公之仁?
苻坚一本正经的回道,不知。
权翼接话来,陛下既然不知,那么臣便讲给陛下听吧。宋襄公乃春秋时期宋国的第二十任国君,子姓,宋氏,名兹甫,公元前638年讨伐郑国,并与援救郑国的楚国展开泓氺一战,楚兵强大,群臣劝谏宋襄公半渡而击楚兵,宋襄公却讲究仁义,要待楚兵渡河列阵后再战,结果大败受伤,次年伤重而死,葬于襄陵。
泓氺一战乃楚军不守信义在先,后世为何累责宋襄公?
权翼苦笑道,陛下之言跟当日宋襄公之言如出一辙,宋军败仗之后,损失惨重,大将都埋怨宋襄公不听公子目夷的意见,宋襄公却教训道别人,说一个有仁德之心的君子,作战时不攻击已经受伤的敌人,同时也不攻打头发已经斑白的老年人。尤其是古人每当作战时,并不靠关塞险阻取胜,寡人的宋国虽然就要灭亡了,仍然不忍心去攻打没有布好阵的敌人。子鱼却驳斥,打仗是以胜利为目的,还说什么君子之道!真的按襄公你说的做,就去当奴隶服侍算了,何必还打仗呢?陛下,如今你施展仁义退兵要晋军渡河与我军一战,这与当日宋襄公之举有何区别,何况,当日楚军强大宋军弱小,宋襄公便因仁义之心失败而被后世之人诟病,如今反之,我秦军强大,晋军弱小,陛下却要让出一地放晋军过河,如果此战不幸战败,那将沦为后世笑柄,或成千古之谜,望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