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93节
而是,关心那件大逆行为的政治目的。真不愧是曾布的儿子。
所以,这样的人,自己也不过就是拿他床下里应外合、床上弥补寂寞的利益伙伴罢了。
四郎,骨子里刻着的那种冷情凉薄,以及醉心于自己掌控一切的跃跃欲试,和三郎身上的儒雅温柔、清绝如诗,怎么比呐。
张尚仪叹口气道:“倒不是为了巴结端王,而是,照着原来的计议,福庆若被毒死了,吕五娘便会趁着孟皇后伤心欲绝之际,将术士引进宫内做法超度,然后让宫人去揭发,说孟皇后行的是厌媚术,好令官家缠绵皇后寝宫、再让她得子。自古以来,内廷巫蛊都是重罪。站在刘贵妃这一头的章惇和蔡卞,必要进谏官家废后。你父亲和向太后,则与章惇对着干,维护营救。东西二府相斗,蔡京总会渔翁得利。”
曾纬睨着张尚仪,哼唧一声,带着揶揄道:“现下倒好,岳父直接去江南水乡做他的渔翁去了。”
张尚仪抬起一对桃花眼,认真道:“我告诉过你,你岳父定能东山再起。四郎,你是否有一阵未去端王府了,不晓得童贯往端王府送去几张前朝画作里的珍品吗?是官家的赏赐。”
原来,蔡京被贬两浙路后,屁股还没坐热,就给赵煦上奏,说婺州的竹器和睦州的漆器甚为精美,朝廷可在那边设个提举,督工催产,纲运到京城,一部分让京师榷货务以募集军饷之名,摊派给百家行会、压着行内的大小商户们买下,一部分运到北边四个榷场,去掏辽人兜里的银钱。
赵煦听了,自然高兴,就派童贯南下看看情形。
蔡京搜罗了一船竹器和漆器中的上品,送往京中给官家过目,并几幅重金求得的古画,那日姚欢与邵清在扬州运河码头看到的,正是童、蔡二人交接的场景。
曾纬听张尚仪详述后,明白了。
官家赵煦,历来对书画并不感兴趣。
曾纬不由叹服,蔡京真是把媚上和结党的门道,琢磨透了。
给朝廷敛财,能取悦官家。上贡的古画被转赐,能取悦端王赵佶。事情办得漂亮,则还能结交童贯。
张尚仪参研着曾纬的面色,幽幽道:“蔡家父子,既有登险揽月的勇武,又不失逆境脱困的谋略,所以我才投了他们。我让你举告王珪当年欲谋废立,来得官家青眼而留京,也是我与蔡京学来的。这法子,你摸着良心说说,是不是奏效了?再者,你若不是蔡家的女婿,还是曾家的爱子,信奉平衡之术的官家,真的未必,会让你去修先帝实录。你应该明白的。”
曾纬默然。
须臾,他总算想起了从前自己也是个痴情人似的,冷冷道:“张玉妍,你确实会做戏,一面毫不犹豫地要姚欢的命,一面又作了助我抱得佳人归的样子。”
张尚仪针锋相对:“我们要杀她,是为了一时自保,后来风平浪静了,她少过一根毫毛了吗?至于相助,我不敢当。眼中看不到龙章凤质、只见獐头鼠目之辈的女子,神仙也难让她识好歹。”
曾纬“哧”了一声:“官家口谕,命我去喝獐头鼠目之辈的喜酒。”
张尚仪终于眉头松开,浅浅笑道:“你岳父被贬,姚氏也使了气力。你若回宅与蔡妹妹说了官家口谕,我相信,无须半个时辰,襄园里的哭闹,四邻可闻。你尽可去官家御前诉苦,让官家知晓你后宅狼狈,你宁肯违圣意,也不敢惹恼怀着身子的蔡氏。说不定,官家觉得甚是有趣,又想起他那后宫里一群不省心的女眷们,同病相怜,更亲近于你。”
曾纬暗道,这倒是,官家平时听我奏对,不似听年长臣子那般面沉如铁,偶尔还与我开几句顽笑话,仿如国子学里的同窗一般。
臣子与君王年龄相仿,是有优势的,看看仁宗皇帝与宰相韩琦。
曾纬思及此,颇有些独得官家恩沐的甜蜜,浑然忘了,给他这份甜蜜的官家,最爱的福庆公主,差点被蔡家与张尚仪合伙害死。
当臣子只将君王当作附媚邀宠、谋求朱紫的对象时,他哪里会去在意君王作为一个“人”的喜乐与悲剧。
所以,今日曾纬的震惊,成色并不足,尤其在得到答案、又听张尚仪提到值得展望的前景后,曾纬甚至还有些兴奋。
他心底深处的念头,实则与张尚仪希望他明白的,是一样的——自己的同伴们,杀伐果决。
曾纬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对张尚仪道:“走吧,莫误了宫禁。”
第321章 礼成(上)
一个萌芽中的市民社会,往往讲求经济与效率,因而总是隐隐排斥那些过于繁琐的礼节。
大宋王朝已立国百多年,即使在开封这样的都城,于婚姻习俗上,前朝的“六礼”也渐渐简化成“三礼”——纳采、纳币、亲迎。
苏颂自从知晓邵清竟是老友赵融的子嗣后,既惊且喜。这位帝国的四朝老臣,在辽宋睦邻期间,多次担当访辽史的经历中,也结识了如萧知古这样亲宋的外交君子,对北辽上层贵族的敌意,本来就没有太宗、真宗朝的主战派那么深。
偌大个辽国,耶律氏和萧氏何其多,苏颂虽未听说过邵清生母耶律卿云和养父萧林牙,但想到这两个,于私德上,实则都是情坚心善的辽人,因而一夜踌躇思量后,倒也说服了自己,愿将赵融带着北上榷场,由同行的邵清设法让生父与母亲相见。
此一桩秘密,目下只由苏颂、赵融、邵清、姚欢、叶柔五人晓得。
邵清在开封城,对外仍是个孤寒之身,在婚姻大事上,苏颂便以师长的身份,出面和沈馥之夫妇接洽。
这日,樊楼的少东家、小龙虾虾行的行副韩三郎,特意留出四楼的雅间,给两家用作“定帖”和“相看”的处所。
定贴和相看,虽还在“三礼”的头一礼“纳采”环节,但已过了“请媒”和“草贴”(即交换八字)阶段,官媒娘子并不出席。
气氛再轻松,上座的两家长辈,还是郑重其事地将男女双方的定帖念了一遍。
一串儿真正的古代书面语里,姚欢只能勉强听懂“自愧家贫莫办”、“鱼笺之笼虽简莫替初心”两个句子。
姚欢无论在前世的现代社会,还是今世的大宋王朝,都自知是个乙方。身为乙方,到了哪朝哪代,“不好意思、预算不够”这样的谦辞,都是最敏感的。
但其实,起码在姚欢看来,定帖上所载的聘礼和嫁妆,不算少。
赵煦君无戏言,还真的赏了邵清五百贯。邵清不是个迂腐的,赵煦此前对姚欢的冒犯之举,已由许婚修正了,他对这份奖励自己撰写医案的赏赐,也欣然受之。
邵清这个耶律氏的世子、萧氏的养子,十年前来到开封城,又怎会没几分身家带来。他心甘情愿地再把五百贯翻个十倍,悉数做了聘礼送到沈家,只因苏颂劝阻他莫教旁人生疑,才连上官家的赏赐,写定八百贯。
而沈馥之这头,就这一个嫡亲的外甥女儿,蔡荧文做太学学正的官俸也不算太低,原想着,怎么着也得陪嫁个千贯出头。只是,对邵清身份蒙在鼓里的夫妇二人,又怕女方的嫁妆,若高过男方的聘礼,邵清会尴尬,遂陪嫁了五百贯。
如此酌定后,沈馥之终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唯一的娘家人,太委屈了姚欢。
她遂与苏颂和邵清道:“听闻子由学士嫁女,卖了一块江南的产业,嫁妆五千贯。我们自比不得子由学士家,却也不好看着小夫妻两个过得紧巴巴的。故而,我与外子商量过了,邵姑爷的聘礼,也就是在纳币(三礼第二个环节)那日来青江坊走一走,莫教街坊四邻觉得古怪,但回头,这一千贯,我们还是交给欢儿。”
苏颂闻言,不免感慨:“城中坊间,有几位娘家长辈,能作你们的想法。司马文正公(指司马光)那古板的牛脾气,老夫素来吃不消,但他生前,痛斥国朝以财论亲的那些话,倒还不错。有女之家,先问聘财多少,将亲闺女视同待价而沽的物件,这与前朝庸侩贩售奴婢,有何区别,岂是体面作派!”
邵清忙接过话茬道:“姨父姨母这般体恤我俩,自是我俩的福气。但那市井或田舍之间,有些父母,体弱力衰,拿了聘礼是作养老之资。有些父母,非官非商,岁入贫瘠,拿了给长女的聘礼,是用作幼子娶妇时的聘礼。世态万象,各家有各家的不易。”
他顿了顿,看姚欢一眼,继续道:“将来汝舟娶妇的聘礼,自也应由我二人来办。”
姚欢委实一愣。
这人心真细,连这都想到了。自己最多,也就是每年去付个弟弟的学费……
苏颂转了笑颜,对沈馥之和蔡荧文道:“你们听听,这甥女婿的性子多厚道。”
几位长辈,都是过来人,明白接下来到了“相看”的环节,皆知趣地站起来。
“吾等先走咯,你们插簪吧。”
雅间的门掩上,邵清刚掏出簪子,姚欢就“扑哧“一声笑了。
她心里忍不住开一句弹幕:都那么熟了,再来补一轮北宋版的相亲,有点多余啊。
邵清却仍轻柔地扶着她的肩头,细看了好几个位置,才将那支莲瓣錾凿金簪,插在姚欢的发髻边上。
他去拿来樊楼掌柜事先备好的铜镜,摆在姚欢面前。
“可喜欢这个花式?”
“喜欢啊。不明觉厉。”
姚欢伸出食指,拨弄着簪头金莲道。
“什么?什么叫不明觉厉?”
“就是,不晓得这些花瓣怎么做的,竟能像蝴蝶翅膀一样动起来,只觉得技法超群,不明觉厉,献上膝盖。”
“你这些词真好,像六朝骈文。”
“我也这般觉得,还是贩夫走卒都能听懂的骈文。不像方才苏公和我姨父念的那些,除了钱的数目,我真是听得一头雾水。”
邵清大笑,从身后揽住心爱的女子,看着她映在铜镜里的可爱容颜,迎上她的盈盈目光,温言道:“月老当真是眷顾我二人的。所谓相看两不厌,我二人,是先有‘两不厌’的相处,才有今朝这‘相看’。”
姚欢贴着男子的颌骨胡须下温热的脖颈处,喃喃道:“嗯,如此一来,这簪子,你才插得真心,我也戴得欢悦。”
二人依偎片刻,姚欢忽地想起一事,问邵清:“亲迎那日,有些什么礼数?”
邵清懵然:“我也是头一回娶妻,不甚清楚。拦门?做催妆诗?坐床撒帐,开襟拔花?”
姚欢暗道,听起来都好无聊。
她于是转头,央邵清道:“古人是人,我们也是人,古人能制旧礼,我们制个新礼吧?亲迎那日做什么,我来想一想,好不好?”
邵清抬手,将姚欢头上的簪子又正了正,应道:“都依你,你喜欢就好。”
姚欢莞尔:“好,我这便下楼,与樊楼掌柜去议一议。”
第322章 礼成(下)
初冬,过了申时,原本瓦蓝瓦蓝的天空,就被西边的绯红云霞,映出另一番瑰丽旖旎来。
今日,稳坐开封城酒楼正店头把交椅的樊楼,整个一层,都被包下了,不接散客。
楼前的绢纱欢门边,泥金红纸上,酽墨书写着“但令人饱我愁无,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两句词,分别来自苏轼在不同时候写的两首《浣溪沙》
落款处则是“苏辙喜贺佳侣”
一旁立着半人高的大号食屉似的竹箧,每层都装满了夏秋鲜果新腌渍的蜜饯。
樊楼伙计守着这摊头,却不是要卖货收钱,而是将五颜六色的蜜饯果子,分给闻讯聚来的娃娃们吃。
路过的士庶好奇打听:“贵店今日,有何好事?”
伙计道:“是一对新人的亲迎之仪,客官将酒席办在吾家。”
“啊?亲迎不是将新娘子接去夫家么,怎地于外头的酒楼开宴?”
伙计殷殷一笑,嘴皮利索得像快刀切葱:“客官,京城有几家的宅院,能比得宰相府邸那般宽敞的?小门小院地挤着,螺蛳壳里做道场,倒不如在这大街上的正店里宴客。譬如吾家,门面气派,菜式又是开封城数一数二。诸位容小的吹个牛皮,待今日这桩连端明殿大学士都来捧场的亲迎喜事办过之后,只怕要定我樊楼婚宴的客官,须排到东华门去。”
“如果出来吃酒,新娘子也在?成何体统!”
“噫,爷这话说得!就是办在外头,新娘子才愿意。里头帘子隔着呢,还有女傧相陪着,有何不妥?宴席散后,宾客自便,喜车将人接走,还免了寻常亲迎之礼中从路上闹到闺房的喧哗失态场面,客官说说,是不是更成体统?”
那个就算对着别人的喜事也吐不出象牙的卫道士,教口齿伶俐的伙计怼了回来,正还要唧唧歪歪,却听牛铃叮当作响。
赴宴的宾客们,来了。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瞧去,只见牛车成队,从上头跳下来的男女老少,衣着再是干净,仍与封城郭户们的精致打扮相去甚远,质地粗陋,染色黯淡,更莫提衣衽袍袖上能有个花样纹理了。
姚欢雇在开封县种桑养虾的流民,当初只二三十人。孟皇后托付姚欢理财后,姚欢加租了几十亩桑基虾塘,又招入不少河北来的流民,如今已有近百人。
流民,不,如今他们是堂堂正正的京郊农人了,他们得知被邀请参加姚娘子的婚礼宴席时,简直以为王犁刀是在说顽笑话。
此刻,真的站到开封城这座华美气派如天宫的大酒楼前,再领受了来自周遭城郭户们的猎奇目光,农人们更是有些畏葸不前。
里头张罗迎宾的王犁刀和胭脂夫妇,忙跨出欢门,将众人带进去。
农人们待坐下,四下打望,拘谨之意倒褪去不少。
这正店的一楼,三十几张案桌,大半都是他们的位子。余下不到十张,围坐的是娃娃和少年,正叽喳雀跃着,探身抓桌上的果子蜜饯吃,几个面容和气的婆子,张罗照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