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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00节

    姚欢想起此前,自己明明也是用宫中当差所获的报酬,去置换太学的多余粮米赈灾,却被曾纬到御前弹劾姨父的事。……
    大宋皇宫,福宁殿。
    张尚仪踏过一层薄雪,来到升着西凉瑞炭的殿内,向官家赵煦报请冬至内廷祭祀礼仪。
    青年天子面色颇佳,目光愉悦地听完张尚仪的话后,欣然准奏,又有些迫不及待地与这位内臣分享来自边关的喜讯。
    “尚仪,章质夫(章楶)又传捷报,会州、盐州、兰州均被我大宋攻下。来年六月前,泾原、熙河二路定能如期修筑堡垒军寨,绵延千里,互为援应。”
    赵煦说得意兴飞扬,入冬后满脸满身的怏怏病气,此刻难得隐去了不少。
    张尚仪道:“恭喜官家,御前贤臣能将如云,伐夏之师,锐不可挡。”
    赵煦欣然:“章楶的确是个帅才,难得他又懂兵法,又不贪边功,上奏于朕,说是小梁太后杀了她亲哥哥一家、又屡尝败绩的话,只怕夏国中反对她的人亦不少,正好趁着他们内讧之际,让我大宋边军休整歇息一阵。”
    张尚仪的双目,瞥到赵煦案席上镶嵌着精美螺钿的漆木盒子。
    正是蔡京从东南进贡来的佳品。
    她遂顺着天子的话头,揉进自家人的体己色彩,轻音婉语道:“是呐,歇一歇,也好,官家先让这些能臣们,给国朝多挣些钱来。前日,妾见向太后殿里挂冬裙的架子甚是精美,童贯说,乃是蔡提举从江南发运来的?”
    赵煦点头:“榷货务的场院里都堆满了,元日前,京中几大商户都会买走,雪化后,他们再运往雄州榷场。”
    张尚仪笑道:“蔡提举这是,戴罪立功呀,他被邓家打着蔡家的名号在边关为非作歹,心中定是觉得愧对官家信任,所以给官家想了这个法子,多从辽人的袖袋里掏钱回来。”
    赵煦龙颜大悦:“帮朕想着开源之事的人,还真不少。昨日,那个姚氏也随苏公来奏,明春她要带去榷场的,除了胡豆,还有什么,鳌虾干、冰滴壶和……平底锅。总之,都是辽人没见过、但十有八九会喜欢的玩意儿。”
    “锅?”
    张尚仪笑容微敛,“官家,这锅,是瓷的,还是陶的?”
    赵煦道:“是铁的,居于京城的磁州铁匠世家打的。怎么了?”
    张尚仪作出略有迟疑之色,终究还是开口道:“官家莫怪妾扫兴,妾只是想起,宋辽榷场开了数十年,辽人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不在榷场卖马给宋人。官家,铁能打造炊具,也能打造兵戈……”
    赵煦满意地笑了:“尚仪果然谨慎。姚氏的担忧,亦与你一致。故而,他们已仔细问过铁匠坊,得知,若没有家族内部秘方的精粉,这些铁锅熔掉再炼、二次锻打时,十有八九因脆而裂,便真的是一堆废铜烂铁咯。朕明日,派皇城司的人,去确认。”
    张尚仪“哦”了一声,道:“如此甚好。”
    只听天子语气越发柔和而诚挚:“这个姚氏,朕当初要是晓得,她心中已又有属意的男子,实也不会去给她店里挂个牌坊。朕是天子,何至于小孩子意气。如今看来,她心胸格局甚为开阔,也有些本事,朕不应将她留作嫔妃,剪了她羽翼般,困她于这宫阁之内。”
    张尚仪静静地听完,凭着多年历练、已成本能的反应,无懈可击地回奏一句:“说到底,还是因为官家宽厚仁义,治下的士庶才会跟着官家,为大宋社稷勤勉出力。”
    然而她的胸中,好像被骤然塞进一团一团淤泥,堵得她想呕吐,继而又透不出气来。
    人与人的命运,凭什么相差如此悬殊?
    姚氏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得了这样一副广结善缘、自在逍遥的好命,不仅能抛头露面四处游走,就连被她深深冒犯过的天子,都不计较她的不识抬举,反而由衷地褒扬她。
    剪了羽翼、困于宫阁?所以这八个字,是否应理解为,天子在可怜她们这些宫廷内人?
    张尚仪从未像今日这样,感到被激怒与被蔑视。
    第331章 宗泽
    自大宋的国都开封城,往东北方向行一千余里,便是着名的“瓦桥关”
    这处河北平原上的关隘,在唐末便存在了,正是中原汉人用来防御契丹人的重要军事设施。
    到了五代时,后唐皇帝李从珂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君臣二人互相猜忌,石敬瑭起兵造反,求助北边的契丹人,助其推翻后唐政权。
    石敬瑭灭掉后唐、建立后晋,依约将一直属于汉人政权控制下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
    瓦桥关,与河北平原其他两座护卫中原的关卡一道,直接落入了契丹人手中。
    到了后周世宗柴荣在位时,汉人军队又夺回了瓦桥关。
    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自柴家手中,以微妙的方式接过江山。其后,宋真宗与萧太后缔结澶渊之盟,两国以白河沟为界,息战百年。
    瓦桥关所在的雄州,在宋辽和平时期,渐渐成为两国进行边贸的最大榷场。……
    大宋绍圣五年,六月之前,年号还未改成“元符”
    春分时节,宋辽边境,雄州郊外。
    林间阵阵鸟鸣,边城处处韶光。
    未申之交,稍见偏西的日晖,给官道上绵延近一里路的庞大商队,涂上了柔和的淡金色,也照得路旁水淀湖泊中片片粉色花朵格外好看。
    马车中,苏颂掀起车帘,问身边的老友赵融:“子文,可还记得那是什么花?”
    老乐师赵融遥望了一会儿水中花,将目光收回来,投向坐在对面的儿子儿媳。
    他消瘦但不憔悴的脸上,和淡的神情并未因忆及往事而变化太多。
    “那是蓼花,”赵融向邵清与姚欢道,“快三十年了。当初我随着苏公的访辽使团北上,也是这个季节抵达雄州,通过水上关隘时,便见到大片大片的蓼花,如入仙境。”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往事既可如烟消散,亦可如酒弥醇。
    对赵融来讲,有生之年还能在老友与血亲的扶助下,踏上这段北上的旅程,已令他足够感恩。
    这些时日来,他当然忍不住地要从邵清的五官与神色间,去寻找耶律郡主的影子,继而,他平静地承认,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代,举手投足,始终透出另一个男子的烙印。
    赵融明白,那个人,应该就是他作为生父,必须感激的人,邵清的养父——萧林牙。
    岁月与病痛渐渐将赵融拖入暮景时,赵融开始遗忘那些来自大时代的重创,遗忘那些生生拆散个人情爱生活的力量。他更愿意如在花圃撷芳般,将多年前经历过,以及当下正在经历的真善美,慢慢咀嚼。
    这种似已达至人生彼岸的认知的滋养,令赵融越接近宋辽边境,反倒越平心静气。
    所以,老乐师见到蓼花的触景伤情,几乎须臾就散去了,他的双目中,添了一层畅然的笑意。
    “蓼花,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水中花。当年到了燕京城,我就谱了几首蓼花曲,用的词,是大宋名将何继筠之子何承矩所写的《蓼花吟》我踌躇满志地欲在辽宋国宴上弹奏此曲,却在驿馆中练习时,被闻声驻足的耶律郡主。她竟能辨出蓼花吟的词,并立即温和地提醒于我,何承矩乃是修筑水上长城抵御辽国的大宋将臣。郡主说,虽然辽宋已睦邻多年,但若一曲终了,辽主询问谁人作的词,何承矩这个名字,恐怕令宾主尴尬。我听了,忙向她道谢。那日,我们在馆驿,一个弹琴,一个听琴,直到夕阳西下。”
    邵清闻言,看了姚欢一眼。
    原来生父与母亲的情缘,是这样开始的。
    母亲本是善思而理智的辽人女子,又熟稔、热爱南朝文化,倘若不是所谓家国观念的绑缚,母亲与生父这样已经远离赵宋宗室的布衣男子,做这红尘间一对寻常的鸳侣,有何可指摘的呢?
    苏颂知晓,邵清是颇能共情的心性,何况对自己的父母,遂主动另起话头,免他惆怅于陈年旧事。
    “待进入雄州城,榷场正式打开之前,我会寻个由头,带你们去看郊外山中的水力磨豆仪械。山头那边不远处,就是白河沟边境。你这几日,设法知会叶家长女吧。”
    邵清道:“雄州有听命于萧家与叶家的暗哨,去岁定下此事后,我在开封已运筹着,叶家长女也已回话给我,她会如期而至。她还惦记着妹妹叶柔的讯息。”
    苏颂点头。
    叶柔这个辽国的汉人,去岁初还与他打过交道,请他用朝廷的急脚递,运送过胡豆树苗。
    邵清当初,对苏颂和盘托出实情,包括叶柔和杨禹的关系。
    于私,苏颂发自内心地愿意助力老友北上,于公,他却怎会忘记自己曾经的宰相身份,因而对于邵清、叶柔通过杨禹盗取神臂弩法式的行为,无法一听了之。
    苏颂另行核实,得知神臂弩法式图自元佑末年起,就只保存于内廷而非军器监所辖的弓弩院,方释然些。
    此刻,苏颂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对邵清道:“你与姚娘子,叶娘子与杨禹,和长辈们比,都已算在姻缘之事上得了大造化。大国比邻,风云变幻无可避免,老夫只希望,你和叶家用雄州的暗哨,这次,是最后一回。”
    ……
    车队辚辚喧嚣,又行得小半个时辰,雄州城关赫然眼前。
    得知今岁是老相爷亲自率领商团,雄州帅臣、知州张赴,已官服出城,迎接苏颂一行。
    张赴,乃当朝首相章惇的妻弟,因苏颂素在朝廷多年的党争中一直保持平和中立的态度,元佑年间甚至阻拦过旧党试图施予章惇的进一步迫害,故而张赴对苏颂极为客气。
    而苏颂,与张赴打上照面后,一眼看到,这位雄州主帅的身后,除了知府下僚和本州“榷场局”的官员外,竟还有一位故人。
    “你是……宗汝霖!”
    苏颂惊喜道。
    老相爷这一嗓子,令等候在随侍人员队伍里的姚欢,倏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正向苏颂作揖的绿袍官员。
    那三十余岁、面架冷峻的男子,正是将会名垂宋史的大人物——宗泽。
    邵清敏感地侧头,问姚欢:“怎么了,你识得此人?”
    姚欢念头一转,作了一个“当然识得”的表情,轻声道:“这是个好官。我在开封县雇的流民,不是来自河北路吗?我听他们说过,绍圣三年,河北路修御河,广征民夫,正是酷寒的凛冬,民夫多有僵立而亡者。是一位姓宗的县尉,越级上奏,请求朝廷暂缓修河,延至春暖花开时动工。流民们都称其为汝霖恩公。应该,就是他吧。”
    邵清闻言,喃喃着“宗汝霖,宗汝霖”蓦地也恍然大悟道:“我说怎地这个表字有些熟悉,此人大名宗泽。元佑末年的进士,殿试时,竟写了万言策论,痛斥元佑臣子构陷冤案、贬谪变法派宰相蔡确,当时在京中士林颇引发了一番震动。”
    二人正言语间,只听前头的雄州主帅张赴,笑声爽朗地将宗泽引到身前。
    张赴既是新党领袖章惇的亲属,对于宗泽这样在元佑朝直言维护过新党成员蔡确的下僚,也十分亲善。他兴冲冲地与苏颂道:“宗汝霖今岁,临时得了朝廷差遣,来我雄州榷场做监司,正巧拜见苏公。”
    苏颂于元佑末年出任御前首相时,曾为宗泽的殿试名次说过公道话,避免这样直言进谏的读书人被排除于国朝储臣之外。
    此际,再次见到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伯乐,宗泽却只深深一揖,开口唤了一声“苏公”就没了下文。
    仿佛白做了这几年官,半分都没学会场面上谈笑风生、左右逢源的本事。
    苏颂笑眯眯看着眼前这已不算年轻的宗泽,温言道:“汝霖,京城作别,一晃五年,其间听闻你在修河之事上为民请命,活人无数,老夫那日高兴得,喝了一坛酒,差点儿就醉得醒不过来咯。”
    宗泽抬起头,目光里头,尽是动容之色,张口想斟酌言辞,却仍讷讷难为。
    苏颂眉眼展得更开,提袖向张赴作个手势:“算了算了,想听宗汝霖说几句漂亮话,比让你这雄州产盐铁还难。走吧,吾等进城。”
    ……
    苏颂体恤不善辞令的后辈官员,更体恤那对无心官场应酬的鸳鸯。
    一路行来,邵、姚二人固然谨言慎语,苏老相公却看得分明,这样一对情投意合的新婚莺燕,缱绻哪里封得住,纵使口舌缄默,那甜蜜却是如春水波泽,涨满了眸眶,又似山花红晕,熏染眉梢。
    于是,一番寒暄礼数过后,苏颂主动与张赴道:“官家虽在胡豆北销一事上,命姚氏随老夫来观摩行情,但她毕竟仍是商家,不便入住官驿。城中寻个清洁安妥的客馆,让他夫妇二人歇息即可。老夫那位姓赵的朋友,携了几张琴入榷场的,从前得邵郎中照顾,与他夫妇二人甚为熟稔,也住在同一间客馆吧。”
    张赴实则,对“邵清”这个名字更为熟悉。
    他满口答应:“苏公,此前章质夫所言善治金镞伤的朝廷医官,真的被你带来了,本帅指着他这些时日,费心教授一番州里的郎中呢。你放心,本帅定好好招待他夫妇二人。”
    苏颂道:“榷卖胡豆,或者指教医术,本就是他夫妇二人的本分,张公倒不必格外招待。让宗汝霖作陪便好。”
    ……
    夕阳下,宗泽沉默地在前头走,邵清领着父亲与妻子,老实地跟着他。
    宗泽走得飞快,邵清倒还罢了,姚欢提着裙子,赵融年迈体衰,实在有些追不及那节奏。
    邵清只得疾步上前,与宗泽拱手道:“宗监司若还有事,有劳指一处相熟的客馆,吾等自行前往即可。”
    宗泽看看邵清,又扭身看看后头那一个老人,一个妇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色,忽地升起出一层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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