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是皇帝 第80节
保不住……他脑中一片恍惚,脚步急停,几乎打了个趔趄。旋即一路疾行,回了徽猷殿。
还未至门口一名宫人便哭着扑了出来:“陛下!陛下……”
她扑倒在嬴衍脚下,伸手拦住他:“您还是别进去了,求您了……”
是青芝。
她哭得双目红肿,衣上、手上还沾着岑樱的血迹,团团如红云,看上去十分醒目。
嬴衍心下火辣辣的疼,心口处犹有痛楚传来,如万蚁噬心。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咽下眼角悄然漫上的一味苦涩:“知道了。”
“传朕命令,用尽一切药物也要保住皇后,不必再过问朕。”
他知道,她现在,理应是不想再见到他了。
分明早知她父母的事,却因心里的那点侥幸与对未来的患得患失,一直拖着不肯告诉她,终于酿成如今这般惨痛的后果。
实是大错特错。
金乌西沉,明月东升,徽猷殿中灯火通明,满殿的龙涎香也掩不住寝殿中的血腥之气。
那孩子仍旧没有打下来,殿中的岑樱也已然疼得昏死过去,好歹血是止住了,瞧上去暂无大碍。
“大夫,皇后怎么样了?”
太医令方才从寝殿中出来,嬴衍便着急地迎上去。
还是当初替她把出身孕的张御医,瞥见天子眼底浓重的血丝,先叹了口气。
皇后的胎像已十分微弱,像是死胎,他们没有把握能让皇后诞下一个健康的婴儿,如若强留,只怕会危及皇后性命……
但,已经四个月的孩子了,若要强行落胎,不仅孩子落不下来,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他们不敢滥用虎狼之药,只能先用止血的药将血止住,再用滋补的药小心地养着,等皇后身子好一些再想办法将胎落下来。
而落胎对女子身体损失极大,他不能保证,皇后日后还能有孕。
他说得极为委婉,嬴衍心知这一胎必是保不住的,短暂的怔然过后,心内痛得没有任何知觉。
最终,他怅怅叹了口气,似是说给自己:“不碍事。孩子日后还会有,皇后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孩子……还会有的……”他心口酸涩,喃喃重复了一遍,“朕只要皇后无事。”
——
他在她睡熟后才敢进去,坐在榻边,轻握她冰凉的手。
岑樱熟睡着,脸色苍白,脆弱得好似一抔天色将阑时的月光,随时皆会消散于清晨的零露。
绣满织金芙蓉的帐间血腥气无孔不入,如何也掩不住。
白日的冠服已然除下,那枚祈福香囊也被解了下来,放置在托盘上,露出里面包裹着的草药。
太医说,香囊里掺杂了大量的荆芥草,这种草犹受狸猫喜爱,能使狸猫产生躁狂之态。所以她们才会在回宫的路上撞见狸猫堵路。细算起来,也许那时就动了胎气也未可知。
那假传消息的白蔻和做香囊的宫人也都被梁喜关了起来,等候他的发落。而说来可笑,宫人不是旁人,正是前时因家族获罪而入宫的舒氏女。
但他却知,家族之仇只不过是个幌子。舒氏是流放不是斩首,舒氏女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自寻死路,他心知肚明背后的人是谁。
母亲,已经容不下他了。不仅容不下他,更连他未出世的孩子都容不下。之所以安排舒氏女来做这件事,不过是想他迁怒舒家,惹得朝野议论。
所以,他的孩子,是因他的母亲和父亲而死,更是因为他……
是他亲手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恍似背脊处升上一股寒意,嬴衍看着窗外的圆月,心中冰凉一片。
掌心里握着的手腕似乎动了动,知道岑樱已醒,他欣喜地朝妻子看去:“你醒了?”
鸳鸯枕上,岑樱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相触,他面上未及擦去的血污令她一瞬想起了今日乾元门下薛崇的咒骂,岑樱的眼中瞬然涌起了泪水。
“别过来……”顾不得身下的疼痛,她挣扎着朝后躲去,望着他的双目里悉是伤怀,“我不想看见你……不想……”
她抓着一切能抓的东西失控地向他砸去,泪落连珠子,哭声却一声比一声凄厉:“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眼泪如同狂风骤雨砸下来,躲闪间便砸在他的手臂上,灼烫生疼。
嬴衍一时心痛如绞。
他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命运就像只无情的手,偏偏让隔着血海深仇的他们相遇相爱。
他想得到的,皆会因他父母做下的孽而失去。
他想拼命抓住的,夫妻恩爱、父子情深,也终究抓不住。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修)
嬴衍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岑樱的情绪十分激动,他留下也只会白白地刺激她。但他也无处可去。不管是徽猷殿还是从前的东宫,都不是他的家。
有她和孩子的地方才叫家,可他们都不要他了,他又能去哪儿呢。
他漫无目的地乘车出游,心间凉如夜露。不觉间便出了宫,进入皇城外的积善坊。
今夜是冬至,本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万幸皇城里的战火未有烧到这寻常巷陌来,里坊街巷次第向后退去,沿途皆是炊烟袅袅,嬴衍坐在车中,撩帘看着那些欢庆佳节的画面,一时有些出神。
霰雪之中,妇人们挽着才采买的酒菜结伴而归,一些幼童拿着焰火棒立在街旁嬉笑打闹。有壮汉从屋中出来,嘴里厉声责备着,抱了孩子们各自家去。
沿途都是这样平常温馨的场景,明烛冷光在浓白的夜雾里影影绰绰,晕开斑驳片片的橙黄。
一粒霰粒子飞荡到眼睫下,化开一片湿痕。嬴衍眼中一黯,许久都未放下帘子。
这里是京城平民所居的积善坊,坊中所居,皆为贩夫走卒,都是低贱的不能再低贱之人,然在天下心中,却生出几许羡慕之意。
他羡慕那个被父亲抱走的孩子,也羡慕那个抱走孩子的父亲。
甚至羡慕他的父亲,犯下那般的罪行,上天也不曾降罚,让他所有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地出生。
而他什么恶事也未做过,上天却要如此残忍,寻常百姓尚可和家人团聚,而他却要亲手葬送自己的孩子……
何其不公。
但,他是天子,既然上天不公,那他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公道好了。所有伤害他妻子孩子的人,都该死。
放下帘子,嬴衍心内已然静若止水。
他吩咐车外驾车的青梧:“回程,去仙居殿。”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色深蓝,玄红的龙纹旗帜在徐徐晚风中舒展。嬴衍走进仙居殿时,殿中熏香袅袅,灯火通明。
宫灯如水,在水泥金砖的地面上映出一地湘帘游曳的影子。
苏皇后早已在傍晚便被苍龙卫软禁起来,不许任何人探视,也不许她外出。
苏后怒不可遏,闹过也哭过,古玩珍宝不知砸碎了多少。等到他过来时却冷静许多,只冷冷看他:“践祚还不满一年你便囚父幽母,只为了一个女人而已。猞猁,你当真不惧天下人耻笑吗?”
“我连孩子都要没有了,又管天下人的耻笑做什么?”
嬴衍自嘲一笑,眉眼间阴郁得好似彤云密布。顿了顿,近乎一字一句:“母亲,可真是好谋算。”
苏皇后脸色一白,又很快恢复如常。
她已听说了岑樱动了胎气、孩子恐保不住的事,拿荆芥假冒薄荷填充香囊以假乱真,也的确是她当年在后宅里学得的阴毒招数。
原本,岑樱养着猫,理应早就发现。但两人却因太过紧张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提前将猫狗送走,致使她得逞。
她只是没想到竟被发现得这样快。
于是耐着性子道:“我什么谋算?猞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来,母亲日夜操心,皆是为你。难道你忘了么,你父亲之所以那么痛快地禅位给你,就是母亲在背后精心谋划,你又为何要这样问?”
“为了我,所以要向我的妻子、我未出世的孩子下手?”嬴衍怒道,并不与她虚与委蛇,“为了我,所以要利用舒妙婧,为的就是激怒我让我治罪舒家,向天下人表明我是个残酷不仁的君主,好废了我另立新主?这就是母亲对儿子的谋划吗?”
他脸上泛着凛冽的寒,目光有若厉矢,几能杀人。苏后的面色十分苍白:“母亲从未这样想过,猞猁,你不要疑神疑鬼了。”
“孩子若是有事,我这个做祖母的只会比你们更难过。你不该来责备母后,而是应该问问你自己,对舒氏不留余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族人会报复。”
“我不留余地……”
嬴衍怒极反笑,“母亲是要我将舒妙婧带来当面对质不成?”
“用来招惹狸猫的荆芥是谁给的,又是谁指使宫人将那东西送到徽猷殿里来,母亲以为自己当真做得很高明,毫无破绽吗?”
“岑樱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是个孤女,被你们害得父母双亡,流落天涯,现在,还要连我和她的孩子也不放过?”
他每质问一声,苏后的脸色便更苍白一分。
是,岑樱只是个孤女,她无父无母,更无半分可以倚仗的家族,理应是威胁不到她们的。
可一向感情淡薄的儿子偏偏就喜欢这个村女,一旦她诞下嫡长子,会受到怎样的宠爱?他又是否会因她而为她的父母平反?清算旧事?
更不用说,他有了嫡长子之后,地位只会更加稳固,自己还能捞着什么好?
比起一个地位稳固的、不受自己控制的亲子,一个能让她把持朝政的庶子才更符合她和家族的利益!
故而她坚决不认:“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哪有祖母不爱自己的孙子的,猞猁,你又怎能怀疑母亲?”
至此,嬴衍对母亲的最后一丝耐心也终于耗尽,径直转首,吩咐候在殿内的大长秋卿常泽:“去把云美人之子抱来!”
他说过这一句时脸上十足的阴鸷,苏皇后不由得有些慌了:“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嬴衍不理,只冷冷注视着常泽。
常泽是苏皇后的心腹兼情人,忧心她的安危,很快带着宫人抱了孩子来,小皇子妄然受了惊吓,在襁褓间哇哇大哭,尖利刺耳的哭声宛如魔音悬梁,格外可怖。
“猞猁,这与这孩子有什么关系?你这是牵连无辜,不是仁君所为,不要做傻事。”
到底养了这几个月,纵使不是自己所生也生出些许微薄的感情来,苏后终于慌乱起来。
更令她头皮发麻的却是儿子的态度,一个婴儿而已,他竟想对一个全然无辜的婴儿下手,又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宫殿内夜凉如水,气氛沉凝得好似冬日梁上倒垂的冰棱。嬴衍提剑,直指襁褓间的婴儿:“怎会是牵连无辜?母亲之所以对我的孩子下手,不就是为了这个孽种吗?”
“先杀我子,再杀了朕,好立这个野种为帝任你把持朝政。既然如此,儿子又岂可令母亲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