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只能选择的道路(四)
酒入腹,辣入胃。满人汉子们只觉得体内燃烧着热量,热烘烘的仿佛灶膛般向外冒着热力。马匹拉着雪橇走在被步兵踩出来的临时雪路上,让道路变得更瓷实了一点点。跟在雪橇后头的步兵让众多雪橇压出来的路更瓷实一点点。也不知道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前头的部队走累了,后面还有体力的部队就顶上去开道。一万盛京人马穿过无人的雪地,绕过清军的大股据点,突袭歼灭北京的小据点。再沿着大道一路西进,直奔京城而去。
京城还是管理森严,早晨,只有从玉泉山运水的车队,以及从皇宫把便溺运出来的车队才能定期进出。
十二月十五日,车队离开之时,有几辆覆盖着草席的车子赶紧跟了上去。
守城的营官一看这局面,立刻从城头冲下来喝止住。跟着营官的奴才看营官并没有完全要阻止的意思,觉得大概是可以捞一笔的机会。自然要替主子说话。奴才立刻上去喝止,言谈举止间露出懂行的人就会懂的那种。
推车的也是个小官,看他的表现就知道他懂了。不过小官并没有要给钱的意思,而是对营官喊道:“大人,公文里所说的就是这些。”
奴才一听可就怒了。
公文所说?守门这么辛苦,要是都听公文所说,大家就去喝西北风吧。
不用营官吭声,奴才已经开骂。
“让俺来看看。”营官的声音传来。
奴才立刻不再骂。既然主子发话,那就该主子话事。反正之前该做的都做了,奴才们能少说几句,也留口热气暖暖肚子。
小官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等营官靠近之后就掀开掩盖整齐的草席。奴才也跟过去看,看到车里的东西,不仅倒吸口凉气。
车里都是尸体,被草席遮盖严实的尸体。往后看,七八辆车那模样,都是尸体。瞅数量,一辆车上有起码十几具尸体。小车队运载的得有百十号。
奴才虽然很想怒骂,却见营官一声不吭,也知道事情并不会简单。此时自己怒骂还不是时候,非得等主子发话才能开动。就见营官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奴才别开脸,余光看到这些尸体全都是破衣烂衫,应该是乞丐。
想到这里,奴才突然想起,最近一两个月里头,城内管的格外严。以前靠在城门这边的乞丐都被撵走。而且没人进出城门,自然没有施舍。乞丐们走了之后就没回到城门这里继续乞讨。
这两个月没见到乞丐,奴才就把京城内有这等人的事情给忘记了。
就听营官问道:“文公说还有人要往外头运?你要运多久?”
“城内已经死了这么两三百人,还有更多病倒了。眼见撑不了多久。”小京官语气中都是无奈。
“快点运走!晦气!”营官啐了一口,转身就走。
奴才知道这次没啥好处可捞。向车上尸体上索要好处明显不现实,若是逼着小京官给好处。这厮就能公事公办,直接把车停到城门口。正如营官所说,晦气啊!
虽然跟着营官走了,奴才还是回头盯着小京官的身影。这么几年来,竟然有人能不给点好处就从城门出去,真是不习惯呢。
小京官出了城,直奔城南的乱葬岗。京城南边都是穷人居住,自然买不起墓地。原本只是为了让死者入土为安,后来埋的越来越多,就成了乱葬岗。
到了目的地,已经有人在挖坑,坑还不小。小京官上前看了看,有几丈长宽,七八尺深。就从怀里掏出钱来递给指挥挖坑的汉子。
汉子接过来颠了颠,连忙说道:“大人,这给的太多。”
小京官神色无奈的摇摇头,“本就被人克扣过,只剩下这么点。俺也想积点阴德。兄弟你挖这么大坑,是真用了心力。这不,你还准备了火盆,给这些人备了些香烛纸马。若是再克扣你,俺觉得不安心。”
正如小京官所说,挖坑的虽然没有给每一名死者都准备各自的丧事,却也准备了整个丧事的。
这汉子也没有多话,收起银子就开始命人干活。尸体各自用草席裹了,充当棺椁,放入坑内,很快就摞起四五尺深,把坑填的满满的。
众人挥动铁铲,土又填了回去。没多久,除了覆盖信土的地面没有雪之外,已经看不出这下面竟然掩埋了百十号人。
这汉子对小京官说道:“张大人,俺就住附近。不如去吃杯酒,暖暖身子。”
“李兄弟……也好。”张京官答应下来。
穷人的房子就那样。有屋顶,有墙壁。却不用仔细考虑墙壁与屋顶是啥样的。
李兄弟屋里还有个火盆,比外头是暖和不少。火盆边放了酒,除了蒸的黄面馍馍之外,还有兔子肉。
张京官坐下,李兄弟又请张京官先起身,给他凳子上垫了个破破烂烂的棉垫。张京官觉得垫子又软又暖和,伸手一摸,竟然是山东的兔皮里衬。
酒一开封,那股凛冽的酒气证明酒也是山东来的酒。张京官叹口气,虽然这些都是从山东沿着运河运来。价格却比本地的东西要便宜。更重要的是,本地的肉类供应与酒类供应还有个时效,有时候有的卖,有的时候没得卖。
山东这边的货一年四季,从不停歇。虽然两边打了不少年仗,山东货不仅没有变少,反倒不知有之前多少倍的规模。
张京官一口酒下肚,胸中有了热力,不禁叹道:“每买一块山东里衬,就等于让逆贼有钱造一颗铅丸。每日京城买这么多东西,就是帮着逆贼们打造兵器。我大清不是亡于火器,而是亡于贸易啊!”
李兄弟一脸茫然的看着张京官,为了凑趣,只能眨巴眨巴眼睛。看张京官一脸苦涩,又喝了一杯。李兄弟这才问道:“张大人,你方才说的是啥?”
张京官叹口气,“唉,是朝中大人们上的奏折。”
“这是啥意思?”李兄弟追问道。
“朝中有人要严查从山东运来的货物,不许再买山东货。”
李兄弟听明白了,登时也急了,或许是酒劲也上来,李兄弟焦急的说道:“张大人,若是不许买山东运来的东西,俺们吃啥啊!现在的粮食卖的比这兔子肉还贵。京城本地的肉卖出了的价钱要上天去了。俺们真的要饿死啦。”
听到这话,张京官心中一阵难受。他乃是负责京城内的民政,说是负责也太高。乃是跑腿的小官。
收容这些穷人的地方早就没什么吃的,他亲眼见过那些连孩子都卖不出去的母亲形容枯槁,搂着瘦骨嶙峋的孩子哀求给口饭吃。
可京城家家户户都没吃的,别说当下管的这么严,根本不许这些人沿街乞讨。就算是他们去讨饭,也没吃的了。
张京官从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亲眼看到有人饿死在他眼前。以前见到的尸体,说是饿死,直接死因大概能归于病死。活生生饿死,是真的从所未见。
一想到这里,张京官心中就沉重的几乎无法呼吸。他端起热乎乎的土豆烧酒一口灌下去,以前的时候这么个喝法,很快就会醉倒。然而今天不知为何,三四杯酒下肚,脑子反倒更灵活起来。
即便面前是个不懂朝政的汉子,张京官也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或许正因为面前是个啥也不懂的汉子,张京官才敢说些心里话吧。
大清京城的粮食无法完全依靠直隶地区,或者直隶以及周边各省的运输。想要满足京城的粮食供应,漕运占了大头。
所以漕粮被称之为“天庾正供”,朝廷向江苏、浙江、江西、安徽、湖南、湖北、河南、山东八省征收漕粮,额定400万石。除去改征折色及截留他用的部分,实际征收一般在300万石左右。漕粮是宫廷及王公百官、京师八旗兵丁的主要食粮来源,因而漕粮的征、运受到清政府的高度重视。
江、浙、皖、赣、湘、鄂六省所征漕粮为征米,是漕粮的主要部分,作为八旗旗人兵丁饷米和王公百官的俸米。其中22万石为糯米,又称白粮,从江苏省的苏州、松江、常州三府与太仓州,以及浙江省的嘉兴、湖州二府征收,供应内务府、光禄寺,也作为宫廷和紫禁城兵丁、内监与王公官员俸米等。
小麦主要征于河南,供内务府宫廷之用。豆(黑豆)征于山东、河南二省,作为京师官兵畜养马、驼的饲料。
每年这大批漕粮,都是由水路,主要是大运河北运至通州,在通州卸船以后,将其中一部分运往京师,分仓储存。其中输送京师粮仓的部分,称为“正兑米”,供八旗兵丁饷米;留储通州仓的部分,称为“改兑米”,是供王公百官的俸米。王公百官的俸米,须自行前往通州领取。以上几项,以入京仓的八旗甲兵之米粮数额最大,每年约240万石。
自打霍崇造反之后,山东粮食进京受到极大影响。朝廷别说从山东运粮,反倒要为围剿山东霍崇的官军提供粮草。这就使得河南的粮食也需要向山东运输。
今年战争格外惨烈,山东霍崇已经占据山东全境。更出兵在直隶与河南祸害。朝廷不仅指望不上山东、河南的粮食,因为直隶南部官府也遭到霍崇人马的屠戮,直隶自己都收不上来粮食。
霍崇又掐断了运河运输,漕运彻底中断。自入秋以来,本就不富裕的粮仓已经面临着彻底被搬空的威胁。
一旦粮仓搬空,可不是说装满就能装满。京官们再小,也不是没见识的。张京官很清楚此时的威胁所在。
清代漕运较之明代的一个重大变化,是改军民交兑为官收官兑。将所交漕粮交给运漕粮的运军称为“兑”。所谓军民交兑,是指交漕粮之户将粮运至本州县码头,交兑给运军,由运军代为北运,但漕粮纳户须贴给运军耗米(补贴费)等。
清初也曾沿用这一旧制,不久,因运军借机向漕粮纳户随意勒索,此项费用大增,民不堪其苦,遂于顺治九年改为官收官兑,即纳户将漕粮交与所在州县官,与各省运军互不相见。
朝廷粮食供应中断,为了与盛京叛贼作战,又调动了十二万绿营从河南抵达京城。消耗的粮食不仅没有减少,粮食支出反倒增加了。
此时与京城接壤的还有山西。想在冬天通过太行八陉运粮,大概就可以洗洗睡了。在梦里啥都有。
要是有人能从九万绿营并没有进京城驻扎,甚至没有前往丰台大营接受京营统一管理。弘昼决定将这支经过战火考验的绿营兵作为自己的可以随时操控的一把刀。
虽然眼看朝廷在今年并没有如前几年动辄损失几万乃至于十万大军,可朝廷却被一步步逼入死地。不是被杀死,而是被饿死。
说了一通,张京官看向李兄弟。就见李兄弟傻愣愣的听着,眉头皱起。
看来这些穷人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张京官心中又吐露心声的轻松,也有无人相助的无奈。又喝了一口土豆烧酒,正拿起最后剩下的两个兔子腿中的一条咬了一口,就听李兄弟说道:“张大人,是不是还会死更多人?俺得埋更多人?”
张京官一口肉几乎咽不下去。可吐出来又不合适,只能随便嚼了几口,吞下去。
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这么往外头运尸体,不知要运到什么时候。张京官真的是食不下咽。
最后的兔子腿被李兄弟包起来,连同没喝完的半瓶酒被李兄弟一起强塞给张京官。张京官作势拒绝,最后还是收下。
缺粮的不仅是百姓,连低阶京官们都面对这样的局面。低阶京官生活本就贫苦,此时在大伙中更是流传着‘只能靠吃土活下去’的自嘲。
别看或者兔子腿与半瓶酒不多,在当下局面之中,填两三个烧饼,两条兔子腿,已经能撑起三个小京官的一次‘酒会’。
张京官道别之后走出去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李兄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一脸的惊讶。张京官压低声音问道:“你可否再给我弄些……”说着,点了点手中的纸包。
李兄弟满脸为难,吞吞吐吐。张京官说道:“最近埋尸体的差事,俺都交给你来做。”
在紫禁城内,弘昼看着只放了两个菜的桌面,心中七上八下。减少皇上伙食的命令是他下的,如果是以前,定然不会如此。
据说在康熙年间,一顿饭从看菜开始上桌,摆的都是看着就有胃口,其实并不吃的饭菜。真正的饭菜都是御厨根据皇帝胃口做的那些。也就是四五道,最多七八道。
然而就如十三叔过世前所说,皇爷爷康熙与皇阿玛雍正的分别就在于此。康熙是皇帝,大家都要通过效忠来换取利益。雍正却需要对手下进行打击,干掉不听话,还上听话的,来推行政令。
康熙一顿饭几百上千两银子倒是没什么,因为这些钱自然有下头的人去赚。雍正却得自己先想办法捞钱赚钱,充实国库,再进行各种细致算计之后将银子花出去。
这就是康熙与雍正的不同。如果不是十三叔的话,没有人会从这个角度把问题讲给弘昼,弘昼自己大概也不会考虑到这些。
然而现在弘昼知道了这些的同时,又发现知道了没用。
从道理上讲,弘昼依旧是天下的皇帝。除了山东陷落霍崇之手,关外落入盛京叛贼之手,天下照样是弘昼的。叛贼拥有的地盘根本没办法与弘昼拥有的比较。
可现实中,霍崇只是摧毁了京城周边,掐断运河。盛京逆贼只是夺取山海关与滦州,就已经将绞索套在弘昼脖子上,让弘昼感受到窒息般的痛苦。
十三叔过世前按照规矩上了遗表,又写了一封密信。遗表遵守了身为臣子的所有的礼仪。密信中更是掏心掏肺的告诉弘昼,若是不行,就西迁。西安坐拥表里山河,又连通巴蜀。西北清军素来精锐,又极为忠诚。守住关中,坐看关东等地厮杀。一旦有机会就通过山西的太行八陉与河洛杀出来,就能恢复天下。
天下本就是大清打下来的,顶多再打一次。若是折损在京城,那就万事皆休。
弘昼看着饭菜,心中想的都是十三叔的密信所说。虽然绝不想这么做,却发现局面正在向那种方向发展。
屋里寂静无声,终于有太监小心的打破了沉寂,“皇上,吃饭吧。这菜都热过一次了。”
“再热一次。”弘昼冷冷的命道。
十二月十六,天虽然没下雪,依旧阴云密布。张京官指挥着十辆车跟随着皇宫出来的车辆走。等着开门的时候,运送便溺的车夫们聚拢在一起挤暖和,张京官就听车夫们低声说道:“这宫里的御厨都哭了,说是听说过饿死当兵的,没听说饿死火头军。可他们这些御厨竟然要饿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切。就这味,哪里还有油水足的味道。”
听这说法新奇,立刻有车夫问道:“啥叫油水足?那是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