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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书记和区长的第一次冲突

    这是共和国的第一个春节,虽然刮着寒风,飘着大雪,区委食堂里却暖融融的。这是下午三四点钟,大小干部聚集在食堂的大餐厅里,分成了两拨,进行包饺子比赛,这种比赛在部队上司空见惯,所以大家干起来轻车熟路。这东边的一拨由尤蕴含负责,她现在除了区医院院长,还有一个特别的称号是区委书记周忠贵的爱人,西边的一拨则由毕克楠带头,她是财贸助理,另一个身份是区长田震的爱人。
    到了下午五点半,周忠贵穿着黄色的军大衣准时来了。由于外边寒冷,他的大宽腮已经冻成了茄子色,进门后他先是双手搓脸,然后搓着手,围着两摊子饺子转了一圈,站在餐厅的中央诙谐地评论道:“西边的饺子比东边的好一点,东边的饺子比西边的强一点,饺子好、饺子强,下了锅,喜煞娘!”
    大家嗷嗷地叫了起来。穿着白围裙的炊事员陈老四就要去生火下饺子,周忠贵追着他的脊背说:“老陈,饺子好了,先给站岗的民兵送去。我刚才去转了一圈,这么冷的天,他们太辛苦了!”
    他又抬头巡视着大家,问道:“为了过好新中国的第一个年节,区委提出要让每一个贫下中农过年吃上饺子,大家都下去包了村,还立下了军令状,我问一下,有没有隐瞒不报的?”
    穿着黄棉袄,背着匣子枪的区武装部部长史祖军站出来,说:“周书记,别的我不敢说,我包的前河村,贫下中农皮子都是白的,馅子都是红的,鲜猪肉啊!”
    毕克楠也挺着胸脯喊道:“我包的村也没问题!”
    区粮管所所长肖大嘴拍着手上的面粉说道:“我包的村,虽说也都吃上了饺子,但是,皮子有杂面的,馅子有没肉的,但大家都很满足。”
    他刚说完,餐厅大门“咣”地被推开了,随着一阵凶猛的风雪,一个雪人闯了进来。尤蕴含一看,眼神慌乱了。毕克楠一看,“哎吆吆”地惊叫起来:“哎吆吆,你看看,这不是俺家老田吗!”
    说着,她摸起面板上的小笤帚冲了过去。田震关好了门,转身发现了毕克男,先是挥手拒绝她,然后自己拍打着身上的落雪,跺了跺脚后,才对周书记说:“我上岗哨了,民兵说你查过了。”
    周忠贵点点头,又对田震说:“老田,都在等你下饺子呢。”
    田震摘下三大扇的棉帽子,甩了甩上头的残雪,然后对周忠贵说:“老周,饺子先别急着下。”
    “怎么了?”周忠贵问他。
    田震没搭话,而是走到了区委干部跟前,问道:“各村的贫下中农都能吃上饺子吗?”
    史祖军看了周书记一眼,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刚才周书记已经问过了,没有吃不上饺子的!”
    田震没再说话,而是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一块冰硬的黑包子,捧在手里问史祖军:“这也是饺子吗?”
    史祖军不服气地侧过脸去,对田震说:“反正前河村的人都吃上饺子了!”
    “胡说!”田震瞪了史祖军一眼,近乎吼道。“这就是我从前河村带来的!”
    周忠贵一听,也严肃地望着史祖军:“怎么回事!”
    史祖军一脸委屈的样子,争辩道:“不可能啊,我跟贫农主任王培河逐户排查了呀!”
    周忠贵又将目光转向田震。
    田震将冰硬的黑包子收起来,问史祖军:“姜元成的家你去了吗?”
    他所问的姜元成就是当年保安团的姜队副,他跟随周县长起义后,保安团解散,他被遣送回了家,他的媳妇见他破落落的,二话没说,挎着包袱就回了娘家,把姜元成的老娘独自撇在了病床上。久闯江湖的姜元成虽然捞了不少外快,但吃喝嫖赌花得几无所剩,加之母亲常年有病,地里的农活得雇人,所以日子困苦,顶多也就是吃饱饭。
    当史祖军听是姜元成,呵呵笑道:“田区长,姜元成没给你多少好处啊,你还这么惦记着他呀!”
    周忠贵听了田震的话,也不以为然地转过身去 ,招呼毕克楠:“毕助理,捣点蒜泥,多加点酱油。”
    田震却瞥着周忠贵和史祖军,猛地抬高了嗓门:“史部长,你可别忘了,当初鼓动保安团起义时,我们可是有话在先,公平地对待他们,绝不歧视他们,我们吃白面饺子,他们吃黑面包子,这样公平吗?这不是歧视吗?再说了,姜元成跟许多起义老兵就靠几亩土地为生,他们也是贫下中农啊!”
    他的话,震动了场上的所有人。周忠贵扬起眉毛,眼光随机胡闪了一下,又扭头观看田震。在周忠贵看来,田震的观点确实有点出奇,让人不得不去认真思考。
    史祖军却噘着嘴巴扭下了头。大屁股大脸盘的毕克楠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赶紧回过头来,对田震说:“你就别管这中农那中农啦,一切听周书记的!”
    对毕克楠本来就厌烦的田震爱理不理地甩了她一个脸子。
    老道的周忠贵略一沉思,又笑着对田震说:“呵呵,老田啊,咱们区,这样的旧军人可不少啊!”
    田震答道:“总共一百二十人,但从沿河三个村的情况来看,一大半的起义老兵日子说得过去,年夜饭也能吃上饺子。”
    周忠贵仰头想了想,说:“由此推算,大约三四十个旧军人没人照料了。”
    “是的,村里不管,区里也没考虑。”田震望着周忠贵,等待对方表态。
    人往往这样,本来想办的事,让别人抢了先,或者抹了面子,他的态度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田震就给了周忠贵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按说周忠贵也同情起义老兵,可现在让田震把问题先提出来,周忠贵就觉得自己被动了,也没面子,所以他扫了肖大嘴一眼,吩咐道:“老肖,你们粮管所准备面粉,下村去走走!”
    可田震却接话说:“老周,送面粉恐怕晚了,天快黑了呀。”
    “那你说咋办?”周忠贵问田震。
    “不如干脆送饺子!”
    当着等待吃饺子过年的区委干部,周忠贵觉得不好表态。
    史祖军打量着周忠贵的脸色,走到了田震跟前:“田区长,还是送面粉吧,你把饺子都送走,区委干部咋办?”
    “你就光想到区委干部!”田震的心火朝史祖军发开了。“心里还有没有老百姓!”
    史祖军觉得冤枉,想从周忠贵的脸上找救援,老道的周忠贵偏偏拿着史祖军当开了出气筒:“你看我干啥?听田副书记的!”他故意表明了田震的党内职务。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他一走,田震成了大家关注的人物。毕克楠来到他的跟前,用自己的风格规劝道:“快别逞能了,让大家吃顿饺子吧。”
    脸上绷得紧巴巴的田震没有理睬她,而是问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陈老四:“老陈,还有肉吗?”
    陈老四点点头,尤蕴含挽挽袖子,对身边几个人说:“你们准备面皮,我去剁馅子!”
    两次受到田震冷落的毕克楠抬眼看看尤蕴含,无奈地说:“我家里还有两颗白菜,我去拎来。”
    他走后,肖大嘴凑到田震跟前,悄声说:“我去把饺子冻起来,等会儿再带人送到村里去。”
    田震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亲密战友。
    就在餐厅里重新忙碌起来时,史祖军走了,但不多会儿,他又回来了,给了田震一个手势。田震清楚,这是周忠贵叫自己,便昂首挺胸地去了。
    周忠贵和田震的办公室紧挨着,里头的设施也几乎一样,一张三抽桌,几把木头椅,还有一张单人床,墙上除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再就是一幅山东地图。田震进来,坐在椅子上的周忠贵朝后一仰,望着他说:“我是叫你田区长好呢,还是田副书记好呢?”
    田震知道他心里有气,也硬邦邦地回应道:“请便!”
    周忠贵噌地蹿起矮墩墩的身子,压抑着心火对他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私下里交流,非得当着那么多人显摆吗?你这是出我的丑吗?你这是给区党委施加压力!”
    面对周忠贵的训斥,田震蛮不服气地反问道:“老周,我只问你一句话,起义老兵应该不应该照顾?”
    面对他的提问,周忠贵的回答也滴水不漏:“应该照顾,但应当在党委会上提出来。”
    “我不是神!”田震十分恼火地说。“我是在村里发现的这个问题。”
    “那你应该先向我反映,而不是当众让我下不了台!”
    听了周忠贵的这些话,田震有些困惑了,他皱着眉对周忠贵说:“老周,咱俩搭帮有些日子了,过去你是那么大度,那么忍让,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话可能戳到了周忠贵的敏感神经,他坐了下来,郑重地对田震说道:“老田,我必须告诉你,过去是战争时期,很散漫,也没那么些讲究,可新中国了,我们得正规起来,做事要有规矩,不能自由散漫,随心所欲!”
    田震扶着桌子的一角,面对面瞅着他,直言不讳地说:“你这是立威吧?向全区干部宣布,你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不用兴风作浪,你本来就是一把手,我本来就是二把手,我清楚!但是,我认理,不认你的这些规矩,照顾起义老兵,没错!”
    “你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很危险的!”周忠贵警告他。
    田震却扬着头,拼命挺着脖子。
    见他这个样子,周忠贵气极地喊道:“开党委会,统一思想!”
    “好!”田震攥拳捶着桌子,说。“公开辩论,我跟你大战一百个回合!”
    他的这个姿态,反而把周忠贵吓坏了。他虽然想给无拘无束的田震立威,但绝不想把他俩的关系闹僵了,因为一二把手的矛盾一旦公开化,两个人都得倒霉,这是组织上的一贯做法,周忠贵不是不懂。因此,他缓和下来对田震说道:“老田,你看我们两个有必要闹成那样吗?”
    “既然不想闹成那样,”田震虽然爱认死理,但也不是一根筋,趁着对方缓和,他也降低了声调,“你就别拿党委会吓唬人啊!”
    周忠贵伸出手掌,轻轻地拍着桌子说:“我之所以说那些话,是因为你不接受批评!”
    田震很会抓理:“既然你也认可起义老兵需要照顾,我为什么要接受批评呢?”
    周忠贵简直气歪了头:“你,你太无礼反缠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田震又被激怒了,他双手扶着桌面,把头伸向了对方,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主张正义,怎么成了无礼反缠呢!开党委会,让大家评评!”
    不想周忠贵毫不示弱地站起来,说:“你这样无视组织原则,我要向张部长告发你!”
    说着,他去摸桌上的电话,想不到田震手脚利索,抢先抓起了话筒,并声称:“找张部长干吗,直接找谢书记!”
    “你找啊!”周忠贵也伸手抓住了话筒。田震强行摇了一下话机把子,周忠贵却按着话筒不松手。
    “松开,我要向上级领导反映问题!”田震说这话时,却把一只手从话机上移开了。
    周忠贵脸上的表情犹如舞台表演,眼里的怒色转成了无奈的冷笑,他落下屁股,但手里仍抓着话筒,叹息道:“唉,你说咱俩有必要闹成这样吗?!”
    “你别反咬一口,”田震也随着对方的情绪降低了声调,“是你想闹的,县委不是你家开的!”
    周忠贵翻眼看着他,说:“你这话,不像是一个领导干部说的!”
    田震冷眼指着他:“你看你,刚夺取了政权,就学着说官话,封建的残余啊!”
    “凡事总得有个规矩吧。”
    “规矩?你的规矩就是压制别人,装腔作势!”田震无所忌惮。
    周忠贵想了想,看似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老田,县委既然让你我搭帮,就是对我们的信任啊,你我党政领导,为了一点点小事就互不相让,县委会怎么看待我们?再说了,谢书记对你是寄予希望的,你把矛盾推给了他,他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看我?”这话不能不是真心的,因为他清楚谢书记跟田震的历史渊源,如果让谢书记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田震要倒霉,他周忠贵也要倒霉,所以,他率先妥协了。
    见周忠贵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田震也就不再跟他计较了,因为他也不想真的跟对方闹僵,如今对方给了台阶,面子上得到了满足的田震扭了扭嘴巴,对他说:“不跟你瞎闹了,包饺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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