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风住尘寂。两人上下交叠,阿狸压在叶流白身上,小脑袋窝在他肩头,默默流泪。
“小狸,怎么了?”滚烫的泪水流在叶流白的肩头,他一惊,“是我弄疼你了么?小狸?”
她压着他,也不抬头,只是说:“师父,别说话。”
片刻沉默之后,男人温暖的大掌落在她腰间,像是要捏断她一样,死死地扣住。
他也放弃了说话,只是抱着她,用力地抱着她,用他剩下的所有生命抱着她。
良久之后,阿狸抬起头,嘴角含着十分不自然的笑,她望着叶流白,一字一顿地道:“师父,我爱你,所以,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师父一定要把我认出来。”
叶流白忽然觉得不太对,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床头的香盒“嘶”地一声已被点燃……
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如果真能回到过去,是不是所有犯下的错误都能被弥补……
……
***
大燕肃慎王二十三年冬,百年不遇的大雪,一时间都城银装素裹,仿佛是那传说中冰雪之城。
城外官道之上,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碾着雪,吱嘎吱嘎地在漫天风雪中缓缓前行。
“巫祝大人,”赶车人向车门微微后靠,小心地询问道,“前面路上躺着个人,好像是个姑娘,要不要停车看看。”
车帘没抬,只听里面有人温和地,慢悠悠地道:“压过去。”
☆、67|狸的弥补
对于主子的吩咐,车夫十分犹豫,这是压过去也不是,停住也不是。
巫祝大人虽然年纪轻,却是杀伐果决出了名,尽管如此,依然引得全都城的少女为之疯狂。为了表示钦慕,一到晚上就有各种礼物被隔着墙头抛进大人的府邸,因为这个还砸坏了好几个夜班的侍卫。
车夫放慢赶车的速度,此时风雪已经小了很多,他望见那趴在雪地中的姑娘,其实也是因为那身上覆着斑驳的白雪的人,她头发长长的,车夫才猜测是个姑娘。若这姑娘也是巫祝大人的疯狂倾慕者之一,那她为了见大人一面还真是够拼的了。
在骏马的前蹄眼看着就要踏到那姑娘身上的时候,车内的傅汝玉终于叫了声,“停车。”
***
马车继续吱嘎吱嘎地在雪地中前行,傅汝玉盯着毛毯上的小姑娘,自己的倾慕者?细作?难民?逃婚的?乞丐?好几个想法闪过脑海,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擦去脸上的雪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小姑娘似乎感到有人在摸她的脸,黛色的长眉微微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睛。
傅汝玉身在朝中高位,见过的美人儿不计其数,且他自己便是风华正盛的九州四公子之一,他本以为不会被声色所迷惑,但在她睁眼望向他的一瞬间,他还是微微愣了一下。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十二,三岁左右的模样,没戴任何首饰,被雪沾染的黑发湿湿地披在身后,结着一根红绳,身上是一件儿宽大的紫色长袍,似乎是男人的衣服?小姑娘虽然年纪小,但着实很美貌,美得不似凡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不能细看,稍一失神,就仿佛要被她看去三魂。
那小姑娘的表情也很奇怪,她看着自己,惊讶的,兴奋的,甚至还流了泪,珍珠一样泪水,噼里啪啦地落个不停,哭得傅汝玉甚是心烦意乱。
但他毕竟是大燕的巫祝,只是一瞬,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迅速地稳好心神,正襟危坐,“没见过美男子?兴奋地哭……”
不等他说完,湿漉漉的小姑娘就小猫一样直接扑了上来,她咬着嘴唇,强忍着哭泣的样子,湿哒哒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颊,随着这一摸,小姑娘的脸色又变了好几变。
爱慕他的人,傅汝玉见得多了,不过这么大胆热情的倒还是头一回。而且……这爱慕者的年纪也有些太小了……
傅大巫平日里最爱干净,对于小姑娘的脏手,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可少女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颤抖得如风中落叶般的小身子又在不断地暗示他:你一个大男人,被摸一下就如何。看她哭得这般伤心的样子,不如就慷慨地让她摸摸吧。
剑眉薄唇,细长凤眼,眸子黑得很,仿佛是把世上所有的黑暗都吸进去的一般。
是他,是他……阿狸此时此刻可以完全确认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傅汝玉,只不过比她认识他的时候还要年轻许多。没想到沙罗香真的把她带到了过去,虽然没把她带到母亲身边,至少给了她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这一次,她绝不能让傅汝玉因她而死,对了,阿狸忽然想起傅汝玉从前是喜欢元妍的,只是后来由于元妍太过任性,年轻不懂爱抛弃了傅汝玉,他们才没在一起……不如,不如这次就由她来成全他,让他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也算是弥补了自己曾经在他身上犯下的大错吧。
想到这儿,下了决心的阿狸忽然向下一退抱住傅汝玉的大腿,花猫一样的小脸神情迷离,眨了眨眼,继而兴奋地叫道:“爷爷!”。
傅汝玉一怔,不管眼前这丫头是他的倾慕者,还是别国派来的细作,怎么看怎么脑子不大够用的样子,他哭笑不得地道:“我不是你爷爷。”
小姑娘怔了怔,歪着头似乎是在想这句话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看着傅汝玉清澈如天河水的双眸,粲然一笑,“叔叔!”
“……”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便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大腿,眼泪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的样子,她小声,怯怯地叫:“叔叔……”
傅汝玉无奈地一笑,“小丫头,我不是你爷爷,也不是你叔叔。”
小姑娘懊恼地问:“那你是我什么?”
她的声音如小猫一样软糯甜腻,傅汝玉下意识地道:“我是你……”
看着小姑娘迷蒙的双眼,傅汝玉兀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她绕了进去,他既然已经说了“我是你……”,那不就等于承认她和自己有关系?
“爹爹!”小姑娘欢呼着扑到他怀里,半干的黑发毛茸茸地蹭在他脖颈之间,“爹爹!爹爹!我,我……”她倏地抬起头,瞳孔无限放大,又无限缩小,秀丽的眉毛纠结成毛毛虫,“我……我叫什么?爹爹,我……我怎么……我想不起来了。”
傅汝玉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小姑娘,看着她难过焦急的样子,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缩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如此的娇弱稚嫩,身子轻轻的,似乎他用一只手就能把她托起来。
他心乱如麻之间,怀里的小家伙依然不依不饶地问:“爹爹,我叫什么,我叫什么……”
“我叫傅汝玉,你叫傅……”寒风吹起车帘,纷纷细雪如梨花,他说,“小梨。你叫傅小梨。”
话说出口,傅汝玉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虽刚过弱冠没几年,却心智早熟,性格沉稳。对待下人,他恩威并重,处理政务,他公正严明,惩治细作,他心狠手辣,砍手挖眼,毫不留情。如此温柔的语气竟然从自己口中说出,傅汝玉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他就这样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给拐带了。
很快就要到妍儿十五岁的生辰了,到时候该如何同她解释自己忽然冒出来的女儿……
四年之前,他还年轻,不懂得如何保护妍儿,害她在惊吓之后生了场大病,他自责地狠狠在手臂上划了一刀,在这之后的四年里,为了治好她的病根,他一边四处寻药,一边学习各种以前忽略的东西,书画琴棋,唱曲水袖,甚至插科打诨,只为了将来,有一天她嫁给自己之后,不会觉得婚后的日子无聊。
四年了,他已经成了能独当一方,一手遮天的巫祝大人。
他有足够宽厚的羽翼可以荫庇她一辈子。
她任性刁蛮,他誓死娇宠。
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徐徐展开。
只是……这从天而降的女儿算怎么回事啊!
☆、68|5.24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秘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流言蜚语。
巫祝大人带回了个女儿,这件事情迅速传遍国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傅府的管家在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奇怪,公子今年二十有四,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怎么看也有十一,二岁了,这样算下去的话,公子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这怎么可能呢。可是无论她怎样明示暗示,公子对小姑娘的来历讳莫如深,而且看公子当日把小丫头从车上抱下来的样子,他似乎真的待她不同。
管家婆婆还想从马夫的嘴里套出点话,可那马夫也是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虽然这位小小姐来历不明,但管家傅婆婆不得不承认她的到来还是有些益处的,譬如以前为了公事从不吃早饭的公子,他现在不得不陪着小小姐一起吃早饭。而且……一向最爱干净的公子竟然允许小小姐用油乎乎的手拉他的袖子!
“爹爹,我娘呢?”坐在饭桌前的小姑娘一边抹嘴,一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身边的傅汝玉。
傅汝玉放下筷子,“你娘去世了。”
小姑娘垂眸,看起来有些郁郁的,但旋即又忽然抬头,眨眨眼,“那爹爹再娶个继室吧。”
傅汝玉默,“……”
众人也默,这么积极地给自己找后妈的孩子,他们还真是头一次见。
小姑娘歪头道:“爹爹有喜欢的人么?她是……”
傅汝玉微笑着塞了个香水梨在她嘴里,硬是把阿狸的话堵了回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叫喜欢么。”
阿狸两口吃光了小梨子,一直腰背,“我怎么不懂。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她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就全同其他人不一样,对你来说,她就是最特别的,这个特别的人就是爱人,你对她的感情就是喜欢。听说……”小姑娘转转眼珠,小爪子抚上傅汝玉手腕上的红绳,编制技法粗烂,颜色也有些暗淡,一看便知道年头已久,她看着红绳说,“听说这四年间,爹爹为了某位佳人踏遍九州寻医问药,书画琴棋,唱曲水袖,甚至插科打诨都学了个遍。”
一时间,厅堂寂静无声,侍女侍卫们要么看流云,要么看廊下飞燕,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是巫祝大人的秘密,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保留。
傅汝玉的表情也有些不大好看,冷冷地眼神扫视四周,可谁敢迎他的眼神啊。
小姑娘的爪子凉凉的,在傅汝玉的长袖之下缓缓抚上他的手臂,轻轻地覆上那一道疤痕,那是四年之前,傅汝玉自责没有保护好元妍而自残留下的疤。
寂静。
良久之后,在大家马上都要被这寂静纠缠到窒息的时候,小姑娘忽地粲然一笑,抱住傅汝玉的脖子,“爹爹,是元妍帝姬是吧。既然喜欢,就大胆地追求嘛。我支持爹爹,我们全府都支持爹爹!我们……哎呀……”
阿狸话还没说完,就被勺子敲在额头上,“小孩子别学大人说话,好好吃饭。”
语气虽然有些凉,但是人们都看得出,大人并没有生气。
早饭之后,傅汝玉入宫处理公事,阿狸就自己在府里玩儿。
到午饭的时候,管家婆婆去阿狸的院子请她吃饭,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门没关,傅婆婆站在门口问:“小小姐,您在做什么?”
小姑娘放下手里的锤子,抬头道:“傅婆婆好,今晚不是元妍帝姬的生日么?我帮爹爹准备礼物。”
看着一桌子木屑,傅婆婆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她走过去摸摸小姑娘的头,“帝姬的礼物,大人好几个月之前就准备好了。”
小姑娘一笑,“放心,我的礼物她会更喜欢,保准对我爹爹芳心大动,恨不得马上以身相许。”
是金鱼图案的走马灯啊。
她一定会喜欢的。
这样灿烂的笑容让傅婆婆又心酸了几分,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慈爱又严肃地问:“小小姐,您真的懂得继室是什么意思么?”
“后妈啊。”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回到。
“俗话说得好,有后妈就有后爹。虽说公子不至于那么坏,但,”傅婆婆顿了顿,“帝姬大人她性子不是那么温和。”
四年前,元妍帝姬曾经在他们府邸之中住过好一段时间,她明媚张扬,娇气霸道,嚣张跋扈,下人们受了好多苦,但那又怎样?公子喜欢。
帝姬从不对公子掩饰她的喜怒哀乐,公子亦然。
就像小小姐说的那样,“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她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就全同其他人不一样。那就是爱人。”
帝姬让公子痛苦,也让他欢喜。
她就是最特别的。
“我知道。”小姑娘看着一桌子的木屑,阳光之下,她的表情不甚明了。她知道,元妍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自然知道。
“不过……”她迎着阳光抬起头,“只要爹爹幸福就好了。”
他的幸福,是她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