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春时看了眼食盒,果真有三盅粥,便朝那婆子笑道:“多谢妈妈了,我知道这是妈妈待我的心意呢。”那婆子听了很是开心:“这有什么的,姑娘是从我们这出去的,就像我女儿似的!常言说得好哇,这——”
“妈妈,我这边还有事,就先回去了。”那婆子越说越不像话,春时心里厌恶地直皱眉,脸上却不显,笑意未变,脚下步子却不停,接过食盒便朝外走,“多谢妈妈了。”
她终于明白当初春香每次来这里,为什么都对这些婆子态度淡淡的,反倒对她们这些小丫鬟总能露个笑脸。婆子确实更会奉承她,可这样的奉承,也是她要付出代价的。
这代价很简单,春时,明珠,春雨,四个大丫鬟还差一个,人选迟迟未定,三少爷懒得管,直接把事儿交到了她手里。
陈家泼天巨富,不知是多少代积累下的财产,在淮阳城中的房子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不断翻新维修,依旧风雨不倒。陈府由一开始的小小一座茅屋逐渐扩大,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成为如今这样宽阔的老宅。
既是老宅,用的人也大多是老人。陈府历代家主对下人都十分优厚,老人们也就甘愿留在这里。家生子无数,如当初的春香春绣,还有明珠,再老些的蒋妈妈等人,都是世代生活在陈家的。有些人混了一辈子也上不来,如大厨房里的那些粗使婆子们。可她们人虽老了,心却没死,自个儿挣不上来,就叫孩子去挣。
春时原本还懵懂,接管了三小院里大部分的事之后才逐渐发现,这陈府内的关系当真盘综错杂。比如扫地的红儿和二小院徐姨娘身边的青儿是表姐妹,她们的母亲是亲姊妹,如今都在大厨房里做事;而养鸟的桂枝母亲是看守花园的婆子孙氏,孙氏生了三个女儿,分别在三个少爷的院子里做事,而孙氏的表姐则是在老夫人的院里做事。
人人都想往上爬,可高处哪儿有这么多的位置呢?不过是三少爷身边的一个大丫鬟,这些日子她已经快要被烦死了。明珠偷偷摸摸地来找过她,想叫她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堂妹晚晴放进三小院,被她给拒了。
这已经是春时第二次拂了她的意了,明珠脸色当即就有些不好看。
明珠是老夫人给的,这就是老夫人安插在三小院的一只眼睛!她怎么能再放一只眼睛进来呢?晚晴进来是小,明珠必定会想方设法提拔她,这样下去,三少爷身边不就都是老夫人的眼线了吗?
春时有点郁闷地想,明珠是不是当她傻啊,居然叫她做这样的事。
被春时拒绝了一次之后,明珠还是没死心,反倒跑到老夫人面前,求老夫人做主。
老夫人哪是她这种小丫鬟能撼动的呢?春时没法儿了,但是她还有后招,她……跑到三少爷面前告状去了。
经过了这么多事,春时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在陈家,无论是谁都可能会利用她,会伤害她,唯有三少爷,无论她做了什么,他始终都是站在自己身后的。
所以她很没骨气地告状去了!
“所以奴婢想,不能叫晚晴进来……”春时眼巴巴地看着陈天驰,指望他能开口把她从老夫人和压力下解救出来。
然而一向对她温柔惯了的三少爷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事儿就依明珠罢。”
对抗
春时瞪大了眼看他,半天憋出了一句:“……是。”
这还是三少爷吗?她可是为了他着想啊,怎么能就给出这么一句呢?!万一叫晚晴进来了得了什么消息,那可怎么办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也别太针对明珠了,”三少爷翻着书慢悠悠道,“她毕竟比你年长,还是老夫人给的,你们俩和和气气的才好。”
春时眼眶都要瞪裂了!
这真是三少爷嘴里说出来的话?!
满心委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春时低声“嗯”了一下,正要扭头逃出书房,又被陈天驰叫住了。
他慢吞吞地从抽屉里取出个盒子交到春时手上:“你替我带给明珠,这是她母亲送来的。”
……
三少爷真是坏透了!
春时不会骂人,可她现在恨不得把陈天驰骂上个千百遍!然而过去十几年的经历告诉她和主子对着干肯定没好果子吃,所以她死命憋住了,盯着手里的盒子。
那盒子很是精美,像是街边珠宝店里装首饰的盒子,春时瞪住它,简直要把它瞪出个洞。
然而盒子毕竟还是坚固的,春时的目光也没那么厉害。明珠收到盒子很是欣喜,特意拉住春时叫她坐下替她倒了茶:“三少爷真是有心了,娘好多次说要过来看我,都被拦下了,多亏了三少爷,要不然我还没法子呢。”
春时:“呵呵。”
明珠犹自说得兴高采烈:“哎呀瞧我,多谢你春时,要不是你,我也接不到呢。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春时呵呵一笑:“我怎么会知道呢?”她又没偷看!
明珠笑意微微:“其实也没什么,是我小时候的一只金镯子,老夫人在我生下来的时候赏的,前些日子叫我娘拿出去炸,回来的时候府里看得严了,娘好几次都没能进到院里来,索性叫爹托人,谁知道就托到了三少爷面前呢?”
春时一怔,勉强撑起的笑意就不大挂得住了。也许之前她还会傻乎乎地跟着明珠一起乐呵,庆幸她的好运气,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早明白了,明珠爹能托到三少爷的面前,真的是凭运气么?
明珠是家生子,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可除了这些,明珠娘是老夫人屋里出去的,目前管着花园,是府里数得上的得意人;明珠爹虽不大成器,可托了自己媳妇儿和能干女儿的福,如今也干着一份很有油水的活,在陈家上下很是吃得开,这才能托人到三少爷身边。
这些家生子因着种种身世的关系,不仅能获得比他们这些外头买来的人更高的地位,还更容易得到主子的信任。毕竟全家人都在府里呢,也不怕他生事。
春时憋得再难过,晚晴还是进来了。不过晚晴虽进得了三小院,却在春时的坚持下,没让她成了第四个大丫头。
因为早在她进来之前,春时就将一个二等丫鬟提了上来报到三少爷面前,三少爷倒十分爽快,看也不看就点了头,老夫人还没说话,这事儿就成了。
明珠胸有成竹,之前拍着胸脯向自己堂妹和婶婶担保,能把晚晴抬上来,如今落了空,脸上自然不好看。好在晚晴原本就是个二等丫鬟,到了三小院也还是二等,倒也不算吃亏。
在府里做“姐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扫她的脸!明珠暗恨春时不识相,然而对春时她实在无可奈何,大家都是大丫鬟,人家还是先来的,她管不到春时头上。无奈,她只能把目光投到了新上来的人身上。
被春时提上来的丫鬟被陈天驰改了个名□□暖,因了春时的提携,她自然而然站在了春时这边。是以如今三小院分成三派,春时和春暖一派,明珠一派,剩下的春雨躲在一边,谁也不亲近,谁也不疏远。
春暖也是家生子,和明珠住一间房,娘和妹妹都在明珠娘的手下做事,对明珠不免有些怕。明珠心里压着火,直接把春暖当成个普通丫鬟使唤,晨起叫她端水洗脸,晚间连洗脚水都□□暖倒了,一时间大显威风。满院上下都看得出来,这哪是欺负春暖?分明是在打春时的脸!
院里上上下下都等着春时的反应,然而十天半个月过去了,春时却毫无动静。连在大厨房伺候的蒋妈妈都在春时去领饭的时候特意拉住她:“小花儿,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春时略有些窘迫地看了蒋妈妈一眼,发现对方眼里满满全是关心,赶忙笑道:“没有,妈妈你别听人瞎说。”
蒋妈妈狐疑道:“真的?”
春时斩钉截铁:“真的!”
蒋妈妈叹道:“别以为妈妈在外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呀,太好欺负了些。我原本担心你被春明她们欺负,好在她们自个儿犯了错走了。可这明珠是老夫人身边的,你可千万不能跟她硬碰硬啊!三少爷再能干,再护着你,他能跟老夫人顶吗?别犯傻,听见没?”
春时心头一酸,眼睛不由自主就红了:“我知道的,妈妈别替我担心,我一切都好!我听说妈妈前些时候找到栓子哥了,可是真的?还没来得及恭喜妈妈呢!”
蒋妈妈年轻的时候刚刚嫁人生了个儿子栓子,养到五岁,领着他一道上街买东西。付钱的时候不过片刻,栓子就被人拐走了。这么多年都毫无音讯,谁料前些日子蒋妈妈上街买东西,被马给撞了,春时还带着东西去看了她。
蒋妈妈喜笑颜开:“可不是?我瞧着那坐在马上的是个兵,还自认倒霉呢!谁料他竟下了马,扶我起来,还问了我地址。我一看他的脸呀就知道,跟我男人年轻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不是我儿子是谁?”
春时笑起来:“那敢情好,妈妈能找到栓子哥,这是天大的喜事。”
提起儿子蒋妈妈满脸都是笑:“是啊,他日子也过得苦,可如今算是熬出头了,还说要把我接出去养老呢!我报给大夫人,大夫人也答应了,还说要给我些养老钱。”
蒋妈妈要走了?
春时怔然,心头不免生出不舍。她在陈家最早遇见的人就是蒋妈妈。蒋妈妈把她买进来,亲自把她分到自己手底下,照顾了自己三个月,对她就像是亲生女儿一样。如今骤然听见蒋妈妈要离开的消息,简直像自己在陈家的根被人拔掉了一般。
可蒋妈妈在陈家辛劳了一辈子,中间还丢了儿子,到老了终于一家团聚能享些福了,春时替她高兴。她红着眼眶笑道:“真的?妈妈忙了一辈子,老了确实该享福了。就是日后妈妈若是有空,千万还要再来看看我……”
蒋妈妈被她一说,也有些哽咽起来:“唉,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这府里事情繁杂得很,你小小年纪哪能处置得来?”她第一次生出疑惑,当初是不是不该将春时送到三少爷身边去?如果就留在大厨房一辈子,虽然没有如今的风光,可环境也轻松单纯些。
春时笑道:“所以妈妈才要常来看看我,我自小被卖,跟家里人不亲,这些年也没人照顾我,妈妈是第一个看得起小花儿的人,小花儿就把妈妈当成亲人来看。”
蒋妈妈原本来得目的就是问春时的安好,然而这一问,虽得了春时的保证,心头的牵挂反倒更多了。小花儿这孩子她虽相处的时间不长,可原本是一望即知的透亮性子,如今她虽然在笑,蒋妈妈却再看不清春时的心里到底如何了。
人受到了打击挫折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长,春时到底身处什么样的环境,才把她磨成了这般模样?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大厨房,没过两日,就听到身边婆子传了个消息来。
三少爷身边的春时姑娘打了晚晴了!
小脾气
被欺负了这么多天,小奶猫也终于亮爪子了吗?
陈天驰摇着扇子笑眯眯地靠在榻上,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他直打哆嗦,赶忙把扇子收起来了。
他盯着春时笑,笑得春时浑身不自在,却咬死了牙不说话。两个人比着定力,小丫头片子怎么比得上奸诈如狐的三少爷?到底先败下阵来:“少爷,您笑什么?”
陈天驰笑眯眯:“没笑什么。”
春时低声哼了一下,她才不会相信呢,三少爷这么多天了都没给她个好脸,直到她打了晚晴才露个笑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这人一肚子坏水,就想看她们闹起来!然后他看好戏!真是没安好心!
她又委屈又无助,之前都是他帮着自己的。三少爷往身后那么一站,就没有任何人敢欺负她了。可如今怎么就非要逼着她自个儿出来顶呢?她能比得过明珠吗?明珠欺负她,打她的脸,也不见他出来说句话!
就是安慰一声也好啊!
她真是白喜欢他了!瞎了眼了!
“哼什么?不信?”陈天驰看她一脸气鼓鼓,腮帮子都要炸了,笑着拿手戳了下她脸蛋,却换来对方嫌弃的一撇:“别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
“哟,这是连我也恨上了?”陈天驰笑嘻嘻,倒不生气,只是愣了下。小丫鬟脾气还挺大!
脾气大好啊!脾气小,早晚是被人欺负的命,脾气大了,那才是好事呢!
春时声音闷闷的传过来:“不敢。”
哟,这是真生气了。
陈天驰闷笑,小丫鬟不习惯了。一向他都把她护在手底下,受了委屈他也会想方设法替她找补回来。以前是看她年纪小,可过了年她就满十五了,再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姑娘,得想法子立起来才行。这不,她就不习惯了。
他把她宠出了些小脾气,可这些小脾气还不够。做了十几年的奴婢,论稳当坚定她是够了,可论脾气架子,她还差得远呢!
他手边有大事要做,总不能一辈子替她看顾这些内宅的事。
只有自己立起来了,才能真正不受人欺负。靠被别人护着过一辈子,不是个办法。
陈天驰懒懒一笑,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靠过去,一把抱住她腰:“行了,别恼了,你不是狠狠打回去了吗?恼什么呢?”
男子火热,腰肢被大掌环住的一瞬间,春时几乎要跳起来:“别别别!快松手!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一边说一边死命挣扎,可陈天驰抱得紧,力气岂是她一个小丫鬟能比得上的?看她挣出一身汗,陈天驰还笑得更乐呵了:“别挣了,快说说,没见本少爷近些日子忙得很?快些说了,我也好早些睡了,瞧把我给累的,你怎么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越说越委屈,陈天驰觉得心寒啊,心冷啊,满满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他倒是替她着想了,可这小丫鬟替他想过没有?他眼角下那么大一片青呢,怎么就不知道说些好听话安抚下他?
春时立刻被转移了情绪:“您很辛苦么?”
陈天驰打蛇随棍上,抱得她更紧了些,话里的委屈十分明显:“可不是么?替皇子卖命,能不辛苦吗?你还对我天天拉着个脸,唉……”
他幽怨地叹了口气,春时立刻紧张又内疚地说道:“别……我,我那不是没注意吗?”她委屈兮兮地想还不是因为你先对我冷淡的吗?怎么就怪上她了呢?
话音刚落,换来某人更幽怨委屈的一撇。
可三少爷是男人,男人在外头办大事呢,怎么着也比她在内宅来得辛苦凶险许多吧?春时知道轻重缓急,赶忙安抚道:“我以后一定注意。”
某人满意了,怀抱着香软的小丫鬟,心情也舒畅了,也忘了身体的酸痛和大脑的疲惫:“那你快说说,我都这么辛苦了,你还恼我做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春时满腹委屈立刻涌上来了:“您还问我,您好意思吗您……明珠姐姐那是什么人,她要对我做什么,我有还手的余地吗?你非要把我推出来跟她争,跟她斗,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就不能大家都好好的么?如今是她让着我,不跟我计较,她要真跟我计较了,我还有活路吗?你真是太坏了!太过分了,你——”
这积攒了一个来月的委屈哟,小丫鬟巴拉巴拉一通说,叫陈天驰听得目瞪口呆。话里这个过分又险恶,一肚子坏水没安好心的人竟是他?他居然有这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