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你的父亲是一个那么优秀的人，自学成才，一切都是靠自己创造的，你明明有着这么高的起点，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条件。
    你在丢你父亲的脸，你知道吗？
    你真的是他儿子吗？为什么你没有继承他的天赋呢？
    嘈杂的话语，至今已经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的了，可是那种因为语言这柄利刃所带来的伤害，却深深的留在了心底。
    他曾以为自己之所以没能达到父亲的高度，是因为年龄和阅历，可是在越来越多是失败中，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的不屈，仿佛一点一点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贫瘠又空虚的内心世界。
    我为什么不但没能超越他，甚至还拉大了与他之间的差距呢？那大概是因为，我生来就比不上他吧。
    在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中，他的人生都被否定掉了，如果说还剩下了一点什么的话，恐怕，仅仅只有一点不甘吧。
    至于最初的，他对电影最原始最纯粹的热爱，已经很久都没能找到了。
    “你知道没当我拍摄出一部不算成功的作品时，媒体会怎么说我吗？”陈良秋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没有天赋，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浪费了优质的电影资源，虎父犬子……”
    听了半晌，他又说道：“可是，你知道不管在何时何地，他们又是怎么介绍我的吗？陈杰的儿子，陈导的儿子，陈先生的儿子……可是，他们记不记得，我的名字呢？他们真的知道，我叫陈良秋吗？”
    陈良秋声音透着低沉的哭音，巫穆知道他没有哭，但是那种痛苦和压抑，让他的声音过于哀沉，就好像要哭了一样。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叫陈良秋。”巫穆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就好像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很认真的保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样。
    巫穆的话这样诚恳，让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陈良秋不禁抬头看向他。
    “我知道你叫陈良秋，片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甚至还有许许多多陌生人也知道你的名字。随着你的成功，今后会有更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可是就算如此，你也不可能指望所有人都知道你，都认识你，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不认识你的人存在。”
    陈良秋承认巫穆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些，或者说，真正给予他打击的，并不是这些。
    “我并没有想过让所有人都认识我，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以更加公平的眼光看待我的作品，为什么我是陈杰的儿子，就一定要和他一样出色，为什么我是大导演的儿子，就连一点成长的时间都不肯给我？”陈良秋的声音不禁有些拔高，他的愤怒并不是针对巫穆，只是无意中透过这些话宣泄了出来。
    姬沐晖正好这时候来到片场，听见陈良秋吼自家木头心中一阵恼火，这还得了，自己宠得犹如心尖肉一般的木头居然在这种地方受气，简直就是反了天了！
    正待他要上前给巫穆找回场子的时候，巫穆那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因为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这个世界有时候会很不公，但是有时候又公平得让人觉得可怕。你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天赋，得到了金钱，得到的一切，都是许多人所没有的，甚至无法想象的，凭什么你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些是不用付出代价的？”巫穆冷淡的声音，揭露着残酷的现实，“你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天真吗？”
    陈良秋反驳道：“这些并不是我希望的，如果可以，我宁愿和我父亲一样白手起家，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导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做什么都被说成是靠着父辈的荫庇。”
    巫穆也不客气地回应道：“是啊，你现在当然这么想，如果回到过去，你还会这么认为吗？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真的还会这么想吗？”
    “当然会！”陈良秋肯定地回答道，“只是现在回不去了，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抛开一切，只靠自己的努力！”
    巫穆笑了，只是这笑容中满是嘲讽：“谁说回不去，只要你抛开一切，现在就能够实现你想要白手起家的愿望！”
    陈良秋露出惊愕的表情，说道：“怎、怎么可能。”
    姬沐晖已经在一旁看出了点名堂，这两人之间好像并非自己想的那样产生了某种矛盾，巫穆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对陈良秋的反感。
    “为什么不可能？”巫穆轻笑着说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能够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做电影嘛，只要你舍得抛开父亲的名头带来的关注，舍得他的人脉带来的便利，舍得他的声誉带来的赞助，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从头来过，根本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巫穆的话语中带着嘲弄，不过听起来并没有恶意。
    “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放不下这些，想要重新开始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巫穆的反问让陈良秋有些难以应对，他想来想，才有些艰难地回答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并不是二十出头的时候。”
    巫穆摇了摇头，说道：“真的想要改变，什么时候都不晚。你的害怕，你的担心，不过是儒弱的表现，你不知道重新开始后，还能不能有现在的成就，你不确定，改变后的人生，是不是一定比现在好。你之所以提到‘二十出头的时候’，不过是认为那时候的自己更加有勇气罢了，可是你的勇气呢？现在都去了哪里呢？”
    陈良秋不是一个固执己见听不进去别人话的人，他知道巫穆说的都是事实，他的勇气，他的活力，他对电影的热爱，都被自己弄丢了，早就不知道被掩埋在哪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再也找不到了。
    陈良秋露出一个苦笑，承认道：“你说的对，是我的软弱和自卑，造就了现在的情况，我不敢舍弃现在的一切，因为我害怕如果重新开始会连现在的成就都无法达到，因为我对于电影的热爱已经没有了，我早就不爱电影了。”
    陈良秋露出一个仿佛要哭了的表情，他本就有些瘦弱，配上这个表情，倒是生出了一种独特的、有些柔弱的美感。
    不过以为露出了脆弱一面的陈良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者，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不过是因为被巫穆的话触痛了心房，在哀悼自己逝去的，对于电影的热爱罢了。
    说起来，陈良秋是真的很喜欢电影，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接触电影的时间很早。在其他人还在抱着模型玩具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触摸到真正的摄像机了。在别人还在和同龄的小伙伴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摄像棚里帮忙了。
    和所有有家学渊源的孩子一样，陈良秋对于电影不仅仅是兴趣，更是由衷的热爱，他所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擅长，更是一种天赋凛然的游刃有余。
    一个如此热爱电影，又如此有天分的人，真的能够轻易抛开对电影的喜爱吗？
    巫穆看着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对这些毫无所觉的陈良秋，不禁有些无语。
    就好像一个人明明对另一个人爱得要死，却死鸭子嘴硬地说不喜欢对方一样，这情形既让人有些心酸，又让人有些想笑。
    “如果你不喜欢电影，为什么还要继续拍摄？你大可以寻找自己喜欢的行业，从头开始，这样一来，你不但可以远离这些非议，还不用继续承受舆论带来的压力，岂不是两全其美？”
    巫穆的话，陈良秋无法反驳，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不爱电影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外界的言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巫穆的话犹如重重一击，敲进陈良秋的心里。
    外界的言论不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的话，为什么大家都要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别人的眼光呢？
    ☆、  第153章 热爱
    “人活着世上，不介意外人的眼光潇洒肆意的做自己谈何容易。”陈良秋半是感慨半是无奈地说道。
    “可是为何要在意，你真的有好好想过吗？你只是因为在意而在意，事实上，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想，于卿何干？”巫穆不客气地反问道。
    陈良秋仔细想了想，是啊，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世人都知道人言可畏，可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当你真的不去在意的时候，真的那般可畏吗？
    别人对他的指责，对他的不满，既不会阻碍他的事业，也不会影响他的收入，他的电影一步一步地拍，不管是卖座也好，不卖座也罢，只从第一部电影上映以来，就再未找家里要过一分钱，也从来没有说过得很窘迫的时候。
    所以，他真的很在意那些人的话吗？他除了心里不舒服一下下，真的有为此寝食难安吗？
    其实并没有吧，他真正在意的不是外界的看法，不是媒体的指责，而是……
    “你说的对，他们的看法不重要，真正让我跨不过那道坎的，是我心中的骄傲。我不想承认自己比父亲差，因此一直努力着超越他，当这种超越变得困难的时候，这种想法就变成了一道枷锁，我开始埋怨，开始责怪，为什么我要是父亲的孩子，为什么父亲那么优秀，为什么你们都要因为父亲而注视我，让我承受如此多的压力和困扰？”
    名人的孩子，注定要承受比一般人多得多的压力，尤其是娱乐圈中的名人的小孩，陈良秋显然是其中的“翘楚”，能够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没有长歪，其实本身就很能说明他的心性。
    巫穆不讨厌这样的陈良秋，甚至因为某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有种点欣赏这个人。
    于是，他做了一个另一旁的姬沐晖彻底炸毛的动作，他伸出手，就像给小孩子鼓励一样，摸了摸陈良秋的脑袋。
    “你要相信，现在的一切只是你成功前的磨难，我有预感，你的这部影片会成功，当你某部影片取得重大成就的时候，别人还会去在意你过去的失败吗？他们只会说，陈良秋不愧的陈杰的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他们会忘掉曾经说过的一切，忘掉给予你的指责和压力。可是这些真的是你想要得到的吗？你还记得自己最初选择这个行业的初衷吗？除开你想要超越父亲这一点，难道不是因为对电影的热爱，让你选择这个职业的吗？”
    巫穆的话，成功让姬沐晖停住了想要冲过来的脚步，虽然他是很爱乱吃飞醋，不过还是懂得分清轻重缓急的，巫穆现在明显在做正事，要是他冒冒然然冲过去打断，恐怕会惹得对方不高兴。
    因此，他只得耐心地等着一边。反正，有些事情，私底下计较或许能够得到更多福利也说不定！姬沐晖暗戳戳地想。
    这边，陈良秋还在思索着巫穆的话。
    当初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导演这个职业的呢？好像从来没有特意思考过做这个选择的原因，因为从他懂事起就想着，长大以后要成为一个像父亲那样，拍出很多优秀作品的导演。
    他还记得自己三岁多的时候，在片场跑来跑去的情景，还记得母亲最初教自己识字，用的并非任何的启蒙教材，而是父亲当时正在拍摄的一部剧本，听说用这个他学起来更快一些。再大一点的时候，他的娱乐变成了研究各种拍摄器材，国内最新引进了什么技术，他恐怕比一些知名导演还要更早触碰到，因为他的父亲已经在使用了。
    他的童年时期，他的少年时期，乃至于现在，他的一生仿佛与电影有着割不断崭不尽的纠葛，是出于天然的兴趣也好，是父母的刻意培养也罢，他的人生里好像真的少不了“电影”这两个字。
    “你能够想象没有电影的人生吗？”巫穆的问话适时的响起。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使陈良秋清醒过来。
    他慢慢低下头去，用手捂住脸，说道：“不，我没法想象。”
    陈良秋声音沉重，巫穆看到他的指缝间有水滴滑落，单单是想想，就觉能够感到心痛，到底是有多爱，才能做到明知路途忐忑而痛苦，仍要继续走下去呢？
    巫穆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对某种事物的热爱，他有的，从啦都是责任，所以，他其实是羡慕陈良秋的，有一件自己喜欢又能够去从事的工作，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
    他们之间的交谈到底算是告一段落了，早就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的姬沐晖走过来，领走了巫穆。
    “你们刚才聊什么，那么开心。”姬沐晖到了车上，就开始审问起来，不过这真眼说瞎话的功夫也有渐长的趋势，真不知道他是那只眼睛看到他们聊得很“开心”。
    好在巫穆对此也不在意，姬沐晖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对方强忍着没有上前打扰，已经算是十足的让步了。
    “陈良秋大概是压抑久了，就来找我倾诉一下，放心，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说完还在姬沐晖脸上亲了一口，可见诚意十足。
    姬沐晖总算稍稍满足。
    “他有什么好压抑的，说白了，还是自己太软弱。”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这是姬沐晖一贯的方针，因此这时候他需要抓住任每一个打击对手的机会，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巫穆也没有反驳姬沐晖的话，这时候不给予姬沐晖面子，恐怕过不了多久这家伙就要炸毛了，况且，他认为姬沐晖说得也没错。
    “是啊，终究还是自己软弱了点。”巫穆顺着姬沐晖的话说倒。
    这样的回应成功取悦了姬沐晖，于是他也不再大力打压对手，开始“大度”地表扬起来。
    “不过陈良秋才干还是有的，这部戏从剧本到导演再到整个制作团队都算是不错的。相信操作得到的话，你凭借这部电影得个奖并不困难。”
    巫穆赞同地点了点头。
    “《双生绯梦》这部戏陈良秋很看重，想来也是有拿它冲击某个奖项的想法，就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奖。”
    姬沐晖想了想，说道：“从时间和这些奖项的含金量来看，陈良秋盯上的应该是金熊奖。”
    “金熊奖啊，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呢。”不，应该说陈良秋盯上这个奖项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他的父亲陈杰，就是夺下这个奖项后一举成名，并且奠定了自己娱乐圈不败地位的。
    “可是这样一来，你能够获得这个奖项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姬沐晖有些懊恼地说道。
    得奖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有时候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部影片已经争了一个最佳导演，必然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最佳男主角上，到时候，能够给予巫穆的支持就相当有限了。况且巫穆在男演员中本就属于年轻的范畴，评委们单是考虑到他今后得奖的可能性，多多少少会作出更加倾向于老资格演员的评判。
    巫穆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他没有那种做一行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想法，就本心来说，他其实是一个相当懒散没有什么抱负的人，说的好听一点，大概就是崇尚中庸之道，喜欢顺其自然，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对什么事请都兴趣缺缺的懒虫，如果不是还算有点责任感的话，恐怕混吃等死的米虫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就好像他收集信仰，最初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加舒适罢了，直到后来，才是因为出于对工作的责任感，不想看到方华等人以及其他工作人员失望苦恼的样子。再到后来，恐怕还有希望收集更多信仰的力量，提高自己的实力，从而改变姬沐晖的体质这层原因在里面。
    不过不管怎样，都不是什么特别“上进”的理由。
    姬沐晖见巫穆不做声，还以为他对于难以得奖的事情很在意。
    不由得安慰道：“没事，要是到时候不行的话，我就找人帮你活动一下。”
    “活动”这个词用的很巧妙，也很隐晦，不过巫穆在现代摸爬滚打了这么久，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他摇摇头，说道：“不用了，我不在意这些，该怎样就怎样。”
    姬沐晖这才想起来巫穆是一个多么怕“麻烦”的人，想必在他看来，如果为了这件事去找人，是一件相当没有必要的麻烦事。
    这么一想，姬沐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  第154章 犹疑
    与巫穆谈话后，陈良秋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与此同时，他和巫穆的关系也有了明显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