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宋颐之微怔,目光遂而瞥至别处:“从前不知文槿同少卿这般好。”就似自言自语,低眉攥紧酒壶,再仰头一饮而尽。她也常说自己欺负她,邵文槿微微敛目,心底剜痛。
半晌沉默,两人都不开口,一直到邵文松前来。
循礼问候,又道起娘亲在家中担心,他是来寻兄长的。
宋颐之缓缓起身,嘱咐句:“早些回将军府。”
刚行出不远,宫中近侍官匆匆跑来。附上宋颐之耳边说了几句,宋颐之背影一顿,继而快步离开。
邵文松目送片刻,待得他走远,才从邵文槿手中抢过酒壶,猛然摔碎:“我知道你同阮少卿好,但你可曾想过家中的父亲和娘亲。早前听闻你出事,娘亲就病倒过一回,眼下将好,你还让她记挂到何种时候!!”
邵文槿低头不接话。
“我同阮少卿也要好,他在殿中冒险救过父亲和我,他的死,我也很难过,难道他就希望看到你这幅模样?”
邵文松俯身蹲下,语气也稍有哽咽:“北蛮入侵,邵文槿率领三军在都城抗击外敌,以性命护我南顺大好河山。有人却想凭一本莫须有的参奏,就要将其家人治罪!可是要寒透了三军将士的心!”
这是昔日阮婉在殿中所言,邵文槿心头一滞,手指越收越紧,关节咯咯作响。
“阮少卿是怕你回京送死,想让你安然回到京中,才宁肯在殿中公然顶撞景王!你回京之后就是这幅模样,你有何颜面在这里陪他!”口中恶言相向,伸手推上他肩膀,邵文槿却一手握住,沉声道:“她是你嫂子。”
言罢,一把推开,起身离开,留下一脸怔忪的邵文松。
回府一路,邵文松都没有再开口,方才邵文槿所言太过震撼,他又不知如何深问。
阮少卿是女子?心中就似缀了沉石,再难平息。
南郊马场,邵文槿冲进乱马群中救阮少卿;将军府内,他二人暧昧相处,邵文槿有她的贴身玉佩;西秦逃亡,邵文槿自毁相貌,护她回京;大殿之上,阮少卿公然顶撞景王……
若阮少卿是女子,那一切便都有迹可循。
“文槿不孝,让父亲和娘亲担心,今后不会了。”跪于厅中,好似悔悟。邵母抹泪,快步上前相扶:“回来就好,回来比什么都好!”
邵父眼中难得慈爱,性子所致,待得邵文槿抬眸,他又俨然收起,淡然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待得凯旋之后便要负荆请罪求亲娶妻的?回京之后,你自己去了何处?”
邵母意外,邵文松也欲言又止。
邵文槿循礼俯身:“已经去向她负荆请罪了,只是,今生都已辜负,怕是娶不到了。”
一字一语,哀而不伤,没有大悲大喜,看似平静的眸子下实则黯淡若一潭死水。
邵文松不禁低头,邵父也僵住,邵母伸手捂唇,记忆好似纷涌而至。
“西秦逃亡,阮少卿受过惊吓,每晚要同我说话才能……”
“等阮少卿回来,文槿定会给娘亲交待。”
三人都缄默不言,邵文槿再拱手一拜:“文槿先去梳洗,这幅模样也没颜面再见双亲,文槿告退。”
邵母想开口唤他,话到嘴边还是作罢,忧心忡忡望向邵父。邵父明显还未回过神来,阮奕秋的女儿,心头不知何种滋味。
宋颐之近乎是跑回鸾凤殿的。
鸾凤殿后殿有一处暖阁,少卿过往在宫中小憩都歇在那处暖阁。
御医院院士悉心照料十余日,一直没有离开过。鸾凤殿的宫女和近侍也都换成了新面孔,旁人一概不晓。
方才,近侍官是来告诉他,暖阁里的姑娘醒了。
少卿醒了,宋颐之激动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冲进鸾凤殿,宫女和近侍官纷纷退开,御医院院士低眉道:“陛下,姑娘熬过这十余日,已经脱险。”
“少卿。”坐在床沿边,握住她的手,她脸色还是苍白,唇角血色淡然,听到他声音便微微睁眼。
宋颐之欣喜若狂,她是醒了,意识还不太清楚。阮婉也依稀认出是他,唤了声,“宋颐之。”声音轻到没有一丝力气,他却还是听到了。
宋颐之喉间哽咽,稍稍握紧她的手:“少卿是我。”
“宋颐之……”她好像还想说何,又却说不出,宋颐之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御医院院士才道:“陛下无需担心,姑娘将醒,没有多少精神,再调养些日子就好。”宋颐之遂才宽心。
她腹间有伤口,宫女呈上药汤,他便俯身喂她。日日如此,早已轻车熟路,她若咳出,他就伸手擦去。夜间她若偶然醒了,他便陪她说话,也不管她能听到几分,有他陪着她,就同从前他高烧不止,她在宫中照顾他般。他烧得迷糊,只记得她在耳畔嘟囔,小傻子,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哪,要快些好起来,听到没有!
“少卿,你要快些好,”抚上她的额头,擦去隐隐渗出涔涔汗迹,心思就似回到早前,“少卿少卿,我很担心,你要快些好起来,陪我一起去抓鱼,吃红烧肉……”
……
到了十月末梢,京中诸事渐渐步入正轨,景王之乱也日益被人抛到脑后。
新帝登基,各国都应遣使道贺。今年南顺正值多事之秋,年终岁尾又要忙于年关琐事,宋颐之便将日子定到年后。
二月初春意盎然,万物复苏,是好兆头。那时,少卿也该好了,宋颐之唇间勾起一抹笑意。
高太尉告老还乡,邵将军请辞,傅相早前过世,刘太尉久病未愈,朝中俨然换了许多新面孔。宋颐之时有想起父皇在世时,宫中设宴,陆相、傅相、高太尉、刘太尉,还有一众老臣把酒言欢,难免感伤。
彼时宁正出狱,再不肯就职,只道对不起侯爷和老侯爷,离京再未回过。
陆相伙同景王谋逆,论罪当诛,宋颐之因着陆子涵的缘故留了陆家上下性命。陆家或发配或充军或充贱籍,宋颐之却属意要将陆子涵留任朝中,陆子涵婉拒:“父亲对臣寄予厚望,臣却不能侍奉跟前,是不孝。陛下留了父亲性命,臣却不愿留用京中是不忠,不忠不孝之人,何以为官?”
宋颐之良久不言。
转眼十一月,南顺入冬,高入平请求调任都城驻守边关。
又是一人要走,宋颐之语塞。
去年里,高入平得了一双儿子,两个夫人都母子平安,乐不可支。携家带口调任边关,说正好让儿子在马背上长大。高入平兴奋得手舞足蹈,宋颐之不忍拒绝,只得成人之美。
赵国公年事已高,赵秉通是赵国公唯一的孙子。
赵秉通父母早逝,自幼由赵国公一手拉扯长大,只希望最后一段陪在赵国公身旁照顾。宋颐之恩准,只怕是数月之内都不会在朝中见到他。
邵文槿从十月中旬起告假离京,迄今未回。
庄重威严的大厅,就只剩了同他熟络的邵文松。宋颐之蓦地有些明白,父皇当年有阮叔叔和邵将军这等左膀右臂,竟是何其幸运之事!
亦臣亦友,空荡荡的皇位才不会高处胜寒。
彼时阮叔叔和邵将军不合,父皇却还时常将他二人凑到一处,许下儿女亲事。宋颐之幼时见得他们三人一处饮酒,阮叔叔和邵将军如何横眉冷对,父皇却大抵都是欢喜的。
而他身边,只有少卿。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新鲜事
十一月中,阮婉发起了高烧。
宋颐之以为伤口感染,病情反复,御医却道烧过这一场就好。
宋颐之遵循医嘱,夜里拿酒精给她擦拭,她烧得迷糊,有时□□,有时唤的是文槿,宋颐之攥紧双手。
宫女和近侍官便吓得跪了一地,宋颐之冷冷道:“管好自己的嘴。”
翌日早朝,宋颐之同朝臣议事。近侍官急急忙忙跑来,附耳轻语,宋颐之喜出望外,径直从龙椅上起身。
“少卿!”刚入苑中就开口唤她。
宫婢正在喂她药,阮婉闻声转眸,眼中也是一抹喜色:“小傻子?”
宫婢怔了怔,不知她为何这般唤睿帝。宋颐之满脸的欢喜掩饰不住,她坐起喝药,人虽清瘦了一圈,却朝他莞尔。
“宋颐之。”阮婉唤他,周围宫人纷纷俯身:“陛下。”
阮婉楞住,恍然起大殿之中有人意气风发,已然不是那个小傻子,而是先帝的最疼爱的次子,宋颐之。
“陛下。”唇边称呼一变,低头就要起身行礼。
宋颐之快步上前,眼中的柔和润泽带了几分宠溺:“少卿,你我之间无需这般。”阮婉僵住,周围的宫人面面相觑,便都知趣退出。
阮婉错愕转眸,继而起身要跪:“臣罪该万死。”
过往宋颐之是傻的,知道她是女子也无妨,如今他已恢复,那她从前在京中以昭远侯身份行事就是欺君大罪。
宋颐之却伸手绾起她耳发:“少卿何罪之有?”
语气里生出些许暧昧,指尖触到她滚烫的脸庞,略显冰凉,又太过亲近了些,阮婉顺势侧过头去。宋颐之便道:“我从前摔伤头,只有少卿一人真心待我,往后落难,又是少卿冒险送我出京,少卿何罪之有?如今,景王之乱得平,这天下我与少卿共享。”
阮婉心中微颤,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女,哪会听不出他语气中旁的意味。这里是鸾凤殿后的暖阁,她自然认得,何谓天下共享,她心底澄澈。脸色一红,继而装疯卖傻:“君臣有别,陛下勿要折煞微臣。”
宋颐之佯装不觉,笑道:“那就不说君臣了,少卿,你昏迷两月,看看有没有胃口?”
床头置好玉盘,玉盘里放着栗子糕。阮婉确实腹中无物,看了便馋:“栗子糕?”宋颐之取了一块喂在她唇边,“少卿说的,填饱肚子再说旁事。”
阮婉梨涡浅笑,他过去时常无理取闹,围着她烦,阮婉就懒洋洋取了东西在一边吃:“小傻子,填饱肚子再说旁事。”原来他都记得。
先前生出的间隙好似消融在回忆里,她张嘴吞了一口,果然滋味好得很,宋颐之又喂她:“少卿,慢些吃。”
阮婉微怔,从前这些话是她说的,如今反是本末倒置了。
宋颐之就道:“不能多吃,肚子会不舒服的。”
阮婉啼笑皆非,由得先前的尴尬气氛缓去,阮婉便又问起叶心。“阿心呢,她人在何处?”她隐约记得这月余迷迷糊糊,有人伺候,也只知道宋颐之在,却唯独没有见到过阿心。
宋颐之顿了顿,微微拢眉道:“叶心告假离京了。”
告假?阮婉自是吃惊,她重病一场,阿心没有理由不陪在身边,还告假。莫非,是少卿出了事?脸色稍变,想问宋颐之,又怕无端将少卿绕进去,只得噎回喉间,反正来日方长,自然有地方打听。
阿心不在京中,就该在成州,阮婉有些担心少卿。
晋华早前告诉她,少卿北上都城去寻邵文槿,结果邵文槿遭逢意外。但她并未听说少卿的消息,若是少卿也在其中,外界定然有传闻,所以,少卿应该还活着。
少卿有旧疾,她在宫中有宋颐之照顾,阿心应当是回成州照顾少卿去了,阮婉叹道:“宋颐之,我都醒了还留在宫中不合规矩,我想今日就回侯府。”
她原本就是女子,从前陈皇后在,她是晚辈,到暖阁小憩合情合理。如今陈皇后不在,中宫无主,她在这里不合时宜。
宋颐之道:“阿心不在府中,谁照顾你?安心留在宫中,等你病好了,我亲自送你出宫。”
宋颐之能这般想,自然最好。
末了,记挂起心中之事,便又开口道起:“宋颐之,我想抽空去趟将军府看邵将军和将军夫人。文槿过世,我一直没机会去看他们,后来也是听邵文松提起将军夫人病倒了。”
宋颐之也温和应声:“等你好些了,我就陪你去。”
阮婉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