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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客人算不上十分多,大多是安阳公主亡夫那边的亲族以及一些宗室,毕竟一个闲散守寡的公主,大部分高门都是派人送礼致祭后边走了。弘庆大长公主一身素服,脸上并没什么悲色,显然对这个妹妹着实没什么好感,宋晓菡漫不经心的,伺候了一会儿大长公主让她自便,她下来果然找了宝如聊天,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和宝如低声道:“就说是人贱有天收,我家那位还失魂落魄的,又是写诗又是烧纸的,一副恨不得随她而去的的样子——也没见他饭少吃一碗。”
    虽然是这等人死为大庄严的场合,宝如还是被她说得几乎失笑,好不容易才收敛住,问她:“弘庆大长公主也不知道是什么急病么?”
    宋晓菡冷哼了声:“知道什么,她还在恼怒太后不让她操持白事,反让永安长公主个小辈来办呢,整日里抱怨道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太后也开始抖起来了,那安阳长公主平日里花费无度,夫家那边又管不到她,虽然勉强过继了个嗣子,也不顶用,不知要趁这次法会敛多少财呢……我看永安长公主倒不是那等人,再说人家夫家还在那呢,只怕是她自己眼红罢了,公主食邑就那么点,从前还有太皇太后补贴,如今可不同了,宁国公府那边的收益给二房的也少,她整日里扒拉那点进项,都动脑筋到我的嫁妆铺子上来了,那天还腆着脸让我写信问问大哥任地那边有甚么好进项的能在出海生意那儿插上一股是最好不过的……真真儿的是外边看着好看,其实内里虚得很……”
    宝如看她数落着,脸上却带着一丝快意,轻声试探问道:“安阳公主去世了,你也放心了吧。”宋晓菡冷笑:“我放心什么,他这风流根儿是断不了的,前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也觉得不对,还托了人进来传话,他给我陪了多少小心说就出去一会子让我好歹替他打个掩护,又给我保证一定断干净了,这些日子他待我也还算不错,要不然那天我也断不会让他出去见的,幸好让他出去了,他去了回来没几天,她就去了庄子上,然后就没了,若是当时没让他出去,这最后一面没见上,不知得多么恨我呢,回来又是痛哭一场,只看这还以为是个痴情种子呢,我只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又有新欢……不过总是去了一块心病,就是这又要有一个月不能看戏了,日日在家里操持家务无聊得紧……”
    宝如低声道:“你还真成戏迷了?少看几天也能这样……”
    宋晓菡怏怏道:“那阮清桐说要洗手不唱要回乡退隐了,正唱最后几出戏呢,可巧正撞上公主丧事,虽然算不上国丧,我们这等人家又是沾亲带故的,哪里好这时候请戏班子,真是的,要是晚死几天就好了……”
    宝如一怔,脑子里不知为何掠过一丝不对劲,问道:“他不是还年轻么?如何就不唱了?”
    宋晓菡道:“他看着年轻,虽然还未成亲,其实红了好些年呢,也有二十多近三十了,唱小旦的看年纪看身段看长相听声音,后头不断的有少年人追赶着,所以大凡这种名旦,越到后头越唱得少,就怕反被年轻的新人比下去了,爱惜羽毛的多在最红的时候退隐,退居幕后调|教几个拿得出手的徒儿出来,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下半辈子有靠了,不过他这般红,我看还能再唱个五年六年没问题的,实在突然了些,他在京城交好的达官贵人也多,这些日子都给送了戏票,道是要唱收山戏了,就在明天,之后就再不唱了,可惜这次竟不能去看他最后的收山戏。”
    宝如蹙眉道:“他给你家也送了戏票?”
    宋晓菡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我家三爷不是这些日子都被拘在家里么?其实后来他应了他娘说要断了,婆婆也没怎么狠管着他,只要他在家里就成,后来就没称病了,他就在家里弄了几次堂会,也请了阮清桐来,说起来也是糟蹋人,那些旦角出堂会,唱完戏都要穿着戏服陪酒的,我们家这还算得上是规矩的了,我从屏风有偷看过,他仍是那样冷冷清清的,又说要唱戏喝不得酒,只是持着壶倒酒,哪里像是个伺候人的人,可怜见那样一个干净人儿陷在污泥里,想必早就想着要离开,如今得脱苦海,倒是大幸了……这次安阳去世,只怕他心里也要称快的。”
    宝如追问:“他和安阳有什么恩怨?”
    宋晓菡道:“也是坊间传闻,我上次和你说过,就是安阳曾看上他去强请他他没去,这事我也问过他起其中,他只是支吾着不肯再提这事,想是顾虑我们身份罢了。”
    宝如看宋晓菡神色有些怅然,不觉心中有些起疑,一个见过几次面的戏子,何至于此?便试探着问道:“你们家三爷请戏班子唱戏,也让你们内眷见戏子?”
    宋晓菡脸色微微变了变道:“也没什么,就是唱完戏进来打赏后进来谢赏说过几句话罢了。”
    宝如看她神色,情知有所隐瞒,但看她在安阳大长公主死去一事上却颇为坦然,看起来并没有恨之欲死的地步,也没有因她死去额手称快的地步。
    因着是白事,宴会也都是虚应着,草草用过饭以后大部分人都回了,永安长公主却遣了个女官在门口,将宝如引到了后头,过了一会儿她转回来道:“前头有些忙,累夫人久等了。”
    宝如看她面有疲色,知她这些天应该是累到了,忙道:“公主还当保重玉体才是。”
    永安长公主笑了笑道:“我今日与大姑母说话,看她神色,并无异常,有向我打探问我四姑母究竟是什么病,又问一些后事料理的琐事,看起来倒是平静,也不知是真还是早有准备——我略试了一试她,说四姑母如今名下只得一嗣子,将来香火不旺,她也只说四姑母还是身子不好没福气所以没有子嗣,脸上着实没什么可疑之处。”
    宝如想起今日的疑点,犹豫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无稽,自己只是觉得因为重生所以觉得宋晓菡身上出变化的可能大,但是真相未明之时,若是白白冤枉了人,屈打成招,就做下孽了,她犹疑地开口道:“我看宋三夫人态度也十分自然,不像是心虚的表现。”
    永安长公主脸上有些郁郁,她这些天一直奔忙,却暂无头绪,仍是宽慰宝如道:“这案子不能明着查,单靠我们这样琢磨,其实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查出来的。”
    宝如想了一会儿道:“我与安阳大长公主不熟,不知她那些日子是否有见过外客,是否这些客人也要略微查一查有无可疑之处。”
    永安长公主道:“姑母到庄子上都是闭门谢客的,只在京里的时候见过卫三郎一面。”
    宝如道:“若是不是什么正经客人呢?譬如卖什么东西的,或是公主无聊了想听听戏什么的……”她含蓄地提醒,毕竟宋晓菡是这一世的变数,而宋晓菡提到的阮清桐,又偏偏是公主死的这几日便要放弃如火如荼的前程退隐回乡,由不得她不敏感的联想起来,虽然一个戏子是如何在戒备森严的公主府投毒杀人她想不明白,也觉得不可能,但是这是她依据前世和今世这唯一的不同来判断的了。
    永安长公主摇头笑道:“姑母是称病下去的,那庄子颇为偏僻安静,想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挑的那里,到京里去请戏班子也好买东西也好,都不容易,更何况她腹中有孕,当时想必不会有这心思听戏的。”
    宝如想了下觉得也对,又和永安长公主说了些话,知道裴瑄这些天也一直在忙着查案,说到裴瑄时,永安长公主不自觉的眉目都带了笑容,显然情不自禁,宝如看在眼里,少不得又心中叹息一番。
    宝如回府的时候,许宁却没回来,他这些日子也有些忙,宝如习以为常,只收拾过后看顾了孩子便自己睡了,深夜许宁才回来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许宁又已出去当差,她也只是在家里看卢娘子教两个孩子弹琴,忽见青柳跑来请她道:“公主府来了轿子立等夫人过去有事商议。”
    宝如有些讶异,让卢娘子看着孩子,连忙换了衣服上了轿子去了公主府。
    永安长公主一见她便道:“昨儿你说的那事,我回来后传了四福来细问,果然有进展!”
    宝如连忙道:“可是公主有见过什么人?是看戏么?”
    永安长公主道:“不是,据四福说,姑母因为要堕胎,心中到底觉得伤阴骘,因此去庄子前,还找了从前来往的女道长说经,那女道长道号清虚散人,据说原是华阳观的游方道姑,姑母从外头曾带回公主府过,后来偶尔会来,姑母都会留宿清谈道法整夜,经常也有入道之意,时常共食共寝,与她十分融洽相好,不过那清虚散人没去庄子上。但据四福回忆,姑母大概心中感慨犹豫,堕胎药拿回去后一直是自己收在屋内,清虚散人留宿的那几日,曾在公主寝室停留且公主不让人伺候,是有机会下药的。”
    ☆、第120章 戏中玄机
    许宁从宫里回来,一身透汗,一路回房便命人备水,一进房便看到宝如一个人呆呆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嫩绿的芭蕉叶,脸上带着迷茫。
    许宁一怔,走过去道:“怎么今儿没有去和孩子们顽?”
    宝如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许宁,从小爹娘就告诉我们,别人的钱财莫要轻取,得了多少就要还人多少,若是为非作歹,总有国法治他,天理报应等着,我前世杀了人,也偿了命,若是侯行玉真是那等无恶不作的恶霸纨绔,你说我杀他,算不算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许宁心下一紧,隐隐觉得宝如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有别的隐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敏感反问:“公主那边案子有进展?”
    宝如迟疑了一会儿道:“如今在查公主身边一个女冠,道是一直冒的华阳观清虚散人的名,其实真人已经四十余岁,瘦小面黄,而公主身边的侍女见到的清虚散人却高挑美艳,才二十余岁,是公主一次赴宴带回来的,只说是旁人荐的道姑,公主与她经常夤夜谈经,且一反常态,不许人一旁伺候。”
    许宁心念一转:“这道姑有投毒的机会?”
    宝如低声道:“永安长公主只说歹人冒名顶替,十分可疑,如今正在查,听说城里却遍查不到,若是真凶查不出,那些疑犯包括安阳公主身边的几乎所有的丫鬟和侍从,都要被问罪,甚至连那几个与安阳公主有私情的男子,都有可能被牵连……”
    许宁看着宝如脸色缓缓道:“你猜到是谁了?”
    宝如道:“法会那日,我与宋晓菡谈了几句,她说,阮清桐忽然要隐退,今夜要唱收山戏。”
    许宁毕竟与她一样重生的,立刻反应过来:“阮清桐?那个旦角?你怀疑他是那个女道士?”
    宝如蹙眉道:“这事之间其实连在一起很无稽,说起来也不通,我只是觉得,宋晓菡是这一事件中的唯一变数,而她也和前世不同,这一世却迷上了看戏捧角儿,她与我说到和阮清桐说过几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不对,我和她前世也算是朝夕相对过一段时间,多少有些了解她,我觉得她与阮清桐,只怕不仅仅只是看过戏,说过几句话这么简单……听她说的,安阳公主曾经想包阮清桐,但阮清桐拒绝了,但如若那女道士是阮清桐,他又为什么会扮成道姑和安阳公主在一起呢?就为那包养不成的侮辱?他一个唱戏的,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不少,若是人人都要杀,得杀多少人?安阳公主……到底知道不知道那个道姑是阮清桐呢?如果不是阮清桐的话,我觉得那个女道士也大概有些关系……”
    许宁含笑:“这些话你和永安公主说了?”
    宝如摇头:“我没说,只说了几句应酬话就回来了。这两者之间联系并不深,我也只是一种感觉,要我说为什么,总不能说重生的事,再则……我觉得安阳公主那样肆无忌惮的人,会不会对那阮清桐做了甚么很不可饶恕的事情……阮清桐忍无可忍才下了死手,就像……就像前世的我一样,但是若是不说,他今夜唱完收山戏,离开京城,万一真凶是他,之后再找不到,公主身边那些丫鬟侍卫,全都被牵连问罪,那样多无辜的人,会不会又是我造下的孽,重来的这一世,若是行差踏错,不过是无意中揭破了一桩事,宋晓菡整个人生有了改变,安阳公主横死,不知又会引起多少变化,万一又不得善终,我心里觉得十分难受,不知道说还是不说。”她长眉紧蹙,睫毛垂下,肌肤苍白,显然心里十分难过。
    许宁没说话,沉吟了一会儿道:“今晚收山戏?”
    宝如点了点头,许宁没说话,站起来走出去吩咐绿蕉道:“出去让和冬即刻去替我包个同乐戏院子的包间,若是晚了订不到,花重金找人转让,无论如何一定要订到一个。”
    宝如看向许宁,许宁道:“换身衣服我们一起出去看戏,这事交给我,你不要想太多,我来替你想办法。”
    宝如不知为何眼眶一热,这几日的事戳到她内心极力隐藏很深的过去,从遇到侯行玉,发现他不是自己前世以为的人开始,她的心里就一直梗着一根刺,再到这两日的煎熬,她居然只有许宁才能诉说,又也只有许宁,才能理解她心中的挣扎。许宁看她睫毛湿了,假装看不到,只是笑道:“放宽心些,咱们步步为营走到了今天,难道就被这一个不起眼的公主难住了不成?”
    戏园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满满当当热闹极了,包厢并不好定,和冬是继纫秋以后跟着许宁的管家,算是极能干了,也花了一番功夫,许宁带着她走进去的时候还说:“真没想到一个戏子名角,能红成这样,和冬说找了好几家熟识的人家,才有人让了出来……□□有严命,官员不许进酒家,从前我是绝不入这里的,今儿可是为了夫人拼了……”宝如知他存心开解,不免承了他的意,笑了笑,只是到底心中存了事,不曾十分开怀。
    两人坐下,许宁看了下头,看着下头戏牌子上写着今晚唱的戏名《鱼玄机》,咦了一声,敛了笑容,与宝如对视了下,宝如想到了前朝鱼玄机的故事,也微微变了色,许宁喃喃自语道:“看来夫人的感觉……十分之……有些道理……”
    眼看着戏台子上锣鼓声声开演了,一个头戴星冠,身着轻薄五铢衣裙,身姿修长的女旦缓缓步出,飘飘然如凌云御风,一双清眸往下一扫,启唇开腔,歌喉哀婉,声如金石,坠地有声,清冽如冰,下头屏息静气,待到一段唱完,才轰然叫好起来。
    宝如看向许宁,低声道:“鱼玄机因妒杀人……他若是果真……怎会有如此胆子再扮女道士?不怕被人认出么?”
    许宁盯着下头的戏台子,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他怕是自比鱼玄机了……此一案官家十分关注,当时官家问我为何梦中未预见安阳公主死亡一事,我只说梦中那年端午,你未去观船,宋家是另一庶女嫁入卫家,因着此事无关紧要,所以我给他写的折子里头未提。”
    宝如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这些,看向许宁,许宁又踌躇了一会儿道:“弘庆大长公主,包括宁国公府,前世在宫变中也得势,官家这一次,本想借着安阳公主一案,将弘庆大长公主、宁国公府牵连进去的——真凶无论是谁,卫三公子却都是实打实与安阳有私,要借题发挥,是十分容易的,官家这些年正要找个机会,将勋贵、皇亲们整治一番,宁国公府、齐国公府等一些勋贵,这些年有些过分了,偏偏有的尚了公主,有的是太后外戚,官家是过继的,不敢落下苛待先帝旧人的名头,正缺个敲山震虎的借口。”
    宝如吃了一惊看向许宁,许宁看向她,眼里饱含歉意:“所以官家命裴瑄配合永安长公主查案,又授意永安长公主向你问宋晓菡那边的话,官家大概以为我会让你说出一些暗示诱导永安公主的话,我却不想让你沾手这些,我事先没和你说,是因为这事说出来,你心里会不舒服——只是这些朝堂争斗,勾心斗角,着实算不上光明正大,却又不得不借势而为。皇命难违,所以只让你随心应着就是了,本想着你平日里也不爱和这些人交往。永安长公主是太后亲女,为人却她查出来什么,由她查去,到时候查出什么来,再看官家如何发落便是,我却没想到,你居然能看到关键之处——这阮清桐,只怕多多少少与安阳公主一案有关了,却不知宋晓菡、卫三郎,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宝如被许宁说的话吃了一惊,许久以后才回过神来道:“我还以为……还以为官家是个宽仁慈爱的人……安妃说过,他吃饭吃出沙子,因为怕宫人被问罪,遮掩着不许人说出去……永安长公主,也是被官家利用了么?还是要算计她身后的太后?”她脑子一团乱,不知道皇上和许宁到底是要做什么。
    许宁笑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宝如的手腕:“但凡想要做些事的皇帝,就不可能手下干干净净宽仁慈爱,宝如,连你丈夫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过是因为自卫杀了一个人,还是前世的事,命都偿过了,却仍良心不安这样久,连一个明明有着杀人嫌疑的戏子,也不肯轻易出卖……我着实不想让你知道,我到底做过甚么事,用过甚么手段阴谋,我只想让你永远看到的是我最好的一面,但是,我也不想欺瞒于你,和上一世一样,什么都不说,我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其实自私卑劣,阴狠小气……”
    宝如有些茫然转头,看着戏台上阮清桐甩着长长的霓裳水袖,唱道:“我要这冥冥高天听我诉,我要这漠漠厚土为我哭,我要那天上鸳鸯皆折翼,我要那四海连理枝头枯……”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在许宁的目光里吞了回去。
    台上仍在唱着“情海无岸实难渡,扁舟断楫任漂浮,风雨如晦谁怜顾,罄尽斑竹恨难书,白银千两买棺木,九泉之下结情庐。”
    ☆、第121章 来如此
    包间里安静极了,外头锣鼓喧嚣,仿佛与里间是两个天地一般。
    宝如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两人相对无言,忽然帘一人手里持着扇子挑了帘子,笑着走进来道:“携妻入瓦肆,这是让我又遇上了。”
    许宁和宝如抬头,一眼看到了李臻从外走来,惊得面面相觑,站起来正要施礼,李臻笑着摇手道:“不必多礼,我们是微服,我今儿出宫去徽王府有些事,带着贵妃在城里逛逛。”转身示意,后头果然又跟着披着一身雪青斗篷的安贵妃,宝如已许久没见过她,只看她面容不复从前未生孩子时秾艳,只一双眼睛依然长而媚,眼皮上的深痕几乎扫入鬓间,曾经她一双眼睛碧清灵动,如今看着却黑沉不见底,嘴角虽然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倒是看到宝如看着她,才眼角弯了弯,终于露出了个算得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出来。
    许宁虚行了个礼道:“臣见过陛下、娘娘,鱼龙白服,着实不妥,还请小心为上。”
    李臻笑了笑,宝如刚刚被许宁说的话颠覆了所知所觉,如今看着李臻平常一笑,却仍看出了许多意味出来,不复从前的风轻云淡,心里只是怦怦直跳,想着适才说的话到底被李臻听去多少,这时安贵妃开口了:“我们在帘子外头听着里头安静得很,还以为没人,原来你们小俩口看得这般入神,话也不说一个?”
    宝如心立刻定了,感激地看向安贵妃,安贵妃嘴角弯了弯,宝如看身侧许宁不疾不徐,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微微有些怅惘,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似乎与许宁又多了许多距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她与许宁的相处中时时会出现,也不知是前世人为的鸿沟太深,还是这一世即便同心,却从未能够心心相映,然而无论是前世今生,她都时时会有自己跟不上这个人脚步的感觉,他的世界太大,她参与不了,他看的方向太远,她看不到,而她所拥有的天地,是他撑起来的小小天地。
    李臻开口道:“晚上原也是随意和人吃个便饭,只是却有人告诉我个笑话,说你堂堂大学士,深受皇恩,却居然高价要了戏园子的包间,夜入瓦肆,我想着你这人一贯做事不会无缘无故,便带了贵妃索性走走看看你这唱得什么戏,谁知道走到下头看到戏牌子这样巧,居然是鱼玄机,再想想白日长公主递上来的折子,原来玄机在此。”
    宝如屏声静气,许宁躬身道:“陛下圣明。”
    李臻居高临下看下戏台上,阮清桐饰演的鱼玄机正在舞台上翻着水袖,眉目哀恸,李臻淡淡道:“是他么?”
    许宁低声道:“只是怀疑,并无证据,也并不想冤枉了良人。”
    李臻抬了抬眉毛,眉眼锋利:“若是如皇姐所说,道姑与安阳时常彻夜清谈,那么二人必然有奸,是与不是,带上来问问便知,若是无辜,也不会牵连。”说罢微微侧头示意。
    宝如心头一跳,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侍从低头向前垂手听令,李臻淡淡道:“去通知京兆尹先将戏园子围了,然后清场,戏班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要放出去,再命人去请永安长公主和裴护卫来,吩咐长公主,将安阳姑母的贴身丫鬟四福提过来。”他的言语里充满了冷静和决绝,与数年前宝如在广陵遇到的那个意气扬扬却眉目仍带着青涩的青年已决然不同,俨然已经是一个不露声色的王者。
    宝如敛了眉目垂睫屏息,李臻却看向宝如含笑道:“夫人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改稚子纯善之心,令人见之忘俗,难怪许卿与夫人如此融洽。”
    宝如垂首道:“陛下谬赞。”
    李臻叹道:“夫人与我生分了。”
    宝如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这句话,前世她始终不知此人身份,倒还能以平常心相处,犹记得他喜欢的口味,这一世许宁虽然仍深得他的信重,他却再也没有和前世一样,时时出宫微服到臣子家中用饭了,她说不出究竟是前一世那个有着亲切微笑仿佛普通士子一般的官家更好,还是眼前这一个举重若轻,一言一笑都有在空气中有着无形威慑感的官家更好。
    李臻看向安贵妃道:“阿鸾难得出宫,与许夫人说说话解解闷吧。”话语间十分亲昵自然,安贵妃笑了笑起身拉了宝如的手道:“正有一事请教你,孩子不肯吃青菜,说没滋味,不知如何安排才好?”
    宝如道:“换一种做法试试看,譬如不爱吃煮的,那让厨子试试别的做法……”她与安贵妃说了一会儿话,便看到永安长公主带着裴瑄过来了,进来拜见李臻后,李臻笑道:“今儿有出好戏请大家看看。”一边叫过裴瑄来,交代了一番。
    只听到下头渐渐人声小了,宝如分心看下戏园子下头,只看到大厅里已有捕头衙差进入,渐渐人一席一席的起身退场,前边看戏的人看得专注,后头却渐渐有序地退了出去,有些看戏的不满,却被挎着刀面无表情冰冷严肃的衙差镇吓住了,悄没声息地出了去,台上锣鼓声仍响着,阮清桐也不知是发现还是没发现,仍在上头身段扭转,手臂举起,仔仔细细地唱:“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
    这是戏园子下头忽然走上来一个女子,她的头发梳着双鬟,一身白色孝裙飘然披挂在有些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着头定定看着台上的阮清桐扮演的女道士,终于凄厉喊道:“清虚散人!你害得我们好惨啊!”
    锣鼓声戛然而止,阮清桐站在台上停住了动作,长长的水袖垂了下来,逶迤着拖在脚边,一身霓裳薄裙撒开铺着,他与下头白衣女子对视良久,才凄然笑道:“四福姑娘,你来了。”
    李臻在上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台上唯剩下了阮清桐一个人,开口道:“拿他上来,隔帘审问,仔细他寻死。”又抬头吩咐裴瑄道:“你去问话。”
    裴瑄躬身领命,须臾阮清桐带到,他看到官差,也十分平静,带到他们所在的包间外头,隔帘跪下,一旁四福也带了上来立在一旁,面目激动,双目通红,裴瑄立在一旁,清声问道:“阮清桐?你可知道为何拿你?”
    阮清桐微微抬头,苍白的颊上仍涂抹着胭脂,他轻声道:“知道,为着安阳公主一案。”
    裴瑄道:“你是如何冒名顶替清虚散人,招摇撞骗,挟私抱怨,谋害安阳公主的,如实道来。”
    阮清桐垂下眼皮,漆黑的睫毛长长宛如女子一般,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安阳公主曾派人邀我去她的堂会,她名声一贯不好,我拒了,当时和公主府上的管家闹得颇不愉快,我也做好了被她报复的准备,谁料到过了一段时间,并不曾受到报复。却有一次在一家常去的书画店,遇到了一名夫人,不太通古董书画,却想要买来送礼,向我请教,我当时给她介绍了几样,后来接连碰到了几次,熟识起来,又一次唱堂会,有人指明让我女冠扮相去敬酒,席上闹得有些不愉快,却被这位夫人为我解了围,原来这位夫人,正是安阳公主,我十分感激,那天安阳公主与我解释道原来只是喜欢我,并非要折辱我,没想到我误会了她,那日便邀我去她府上做客。我心中顾虑她的名声,不太愿意,她便笑道只当做我是个女道长好了,让我给她讲讲道解解闷,她到底是个公主,又态度恳切,我便与她回了一次府,她果真待我如上宾,与我相谈甚为投机,绝无轻亵神色,只和身边的侍从将我视为女道长看待,还替我顺口捏造了个身份……后来……我感她情深,渐渐情投意合,却碍于她孀妇身份,每每上门,仍都以女道士身份见她,她似乎也觉得有意思,一直瞒着身边人,还道我扮女子果然扮得像。我们……一直这么来往了许久,两人情契魂交,在一起时总是形影不离,不免有了生死相许的白头之誓。”
    四福凄声道:“公主待你如此深情,你却又为何谋害她的性命!”
    阮清桐沉默半晌才道:“万般誓言图永远,一样模样负神明,我待公主痴心一片,矢志不渝,一向以为公主待我也是心心相映,自与她情投意合,我一直以为她名声不好只是外头的人的诬蔑谗讥之言,结果那一日,宁国公府上请我去唱堂会,宁国公府上一位夫人平日里甚是喜爱我唱的戏,打赏甚多,那日却是请了我进了花园里唱了一出戏,结果外头听说她丈夫来了,她却有些慌张,急匆匆要我立刻出去,怕被她丈夫看到她叫人进来唱戏有些逾矩不喜,我本已出了花园,忽然发现遗漏了一把扇子,那扇子是公主赠我的,我便转头回去找,却是撞见了那夫人与那家三公子在争吵,听起来却像是为了那夫人无子的事争吵,我本不想听着大家阴私事,便想悄悄退出,却听到那三公子不知怎的说道,从前和侍女都能有庶子,如今连安阳都有子,可见明明是那夫人肚子没用,我听到此话,心都凉了,又听了一会儿,果然那夫人骂他与姑母*还沾沾自喜不知羞耻……又哭着逼那三公子写休书,道是不肯留在这肮脏龌蹉窝里,最后那三公子求告了半晌才算数,我一个人悄悄出了园子,却心中冰凉,我以为安阳公主对我一心一意,谁知道她另与人有私。”
    宝如与许宁对视了一眼,他们一直想不清楚,作为变数存在的宋晓菡究竟是怎么影响到此案,却原来应在此处。
    ☆、第122章 玉石俱焚
    此案最后阮清桐一一如实供述不讳,他发现此事后,再次易妆为女冠前去公主府找安阳公主,安阳公主正收拾行李准备去别业,仍是见了他,阮清桐逼问安阳公主事实真相,安阳公主是个不好受孕的体质,好不容易有了孕,若是别的情郎的,偷偷生下也算了,偏偏这是自己名义上的外甥的骨肉,生下不祥,万万不能留下,正是心情十分低落恶劣之时。看到情郎逼问,骄纵脾气一起,不愿再和往日一样扮演那燕婉情好来,少不得露了些真面目,气头上不免又仗着身份高贵说了些轻贱的话,只说与阮清桐的相遇和爱护本就是事先打算好的,看他装得如何坚贞不屈,不也还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阮清桐大梦初醒,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失魂落魄,安阳公主看他难过,她原是情场老手,习于挑弄男子感情,便又安慰了他几句,她却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戏子,与她其他情人不同,却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一旦抱定主意,昔日恩爱顿时翻成仇怨,他本是戏子出身,自然对市井中那等药饵熟识,假意被安阳公主安慰心回意转,自己却悄悄出去买了一味催人命的药放入了公主那堕胎药中,然后与公主依依不舍了一番,又约定等她从庄子上回来再见面,然后将自己昔日情人走上了黄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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