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大哥,我们真的是在说正经事。我正想告诉您呢。”高元煜冲着太子献殷勤。太子笑了笑,“回去说。”这里还是罗文礼的家,虽然有太子的侍卫四处把守,到底不是说话之处。高元煜忙答应,“是,大哥。”转过身便冲林昙陪笑脸,“姐姐,我前日得了件有趣的玩器,小阿昰一定很喜欢。正说要给小阿昰送过去呢。”林昙微笑,“多谢你惦记着。”太子却心情很好的打趣他,“阿煜,大哥要谢谢你,没有叫我姐夫。”高元煜脸腾的一下了就红了,不好意思的低头看脚,“大哥,大嫂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啊。”太子拍拍他的肩,“很好,这个马屁拍的不错。”高元煜脸更红,晋江侯忍俊不禁。
林沁头埋到了姐姐怀里。
林昙怜爱的揽着妹妹,冲太子使了个眼色。
太子微笑对她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好,不说了。”
大家都笑,一起去了晋江侯府。因为罗文礼就在晋江侯府后头的小巷里住着,其实离的很近,走不多时,也就到了。
高元煜当着太子和晋江侯的面是很老实的,一点不敢隐瞒,把所听到、看到的事说了说,也把自己的打算说清楚了,“……迟早要对付沈家,不如干脆利落,一回打死,令其永世不得翻身。”太子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动,晋江侯苦笑,“我是最不会替女儿挑夫婿的父亲了,竟睁着眼睛把阿绬嫁到了沈家……”他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好在她只有两个女儿……”
晋江侯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身经百战、临危不惧的他手竟然微微发抖。
林昙和林沁均是心中恻然。
太子温热宽宽的手掌按在老侯爷的手上,神色诚挚,“外祖父,您老人家肯定也知道,自打我知道郑氏是害了阿昙和大舅兄的直接指使人,我便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沈家了。”晋江侯暗然,“我明白。”
“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啊?”林沁不解。
林昙轻轻为她掠了掠鬓发,“阿沁,过些时日你便明白了。”
林沁不再多问,乖巧的点头。
太子、晋江侯和高元煜商量了许久。林昙镇静的在旁听着,林沁靠在她身边,少有的安静。
沈相府多了位人到中年、相貌和沈相有几分相似的幕僚,名叫沈思清。因为他和沈相眉眼间有些相似,又同样姓沈,相府的幕僚、师爷们未免对他很是好奇,“这人来历不明,一入府便这般被看重,很是少见呢。”“这人怎地也姓沈?看相爷的意思对他还很是爱重,与众不同。”渐渐的便有流言,说沈思清是沈相在外流落多年的亲生儿子。这流言传到郑氏耳中,她还跟沈相闹过一回,沈相不悦,“空穴来风的胡话,你也相信!”拂袖而去。
不过,他对沈思清确实是另眼相看的。这一点,有目共睹。
书房里,温文尔雅的沈思清站在榻前,沉默不语。沈相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你说的都是真的?”沈思清晒然道:“我外祖父一家人因你而死,只有我和我母亲侥幸逃得性命。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寻你做甚?来找死么?”沈相有些尴尬,低声道:“清儿,为父当年也是逼于无奈,不是有心要……唉,难道你以为我心中不愧疚么?这些年来,我每每念及你母亲和你,觉都睡不安稳……”沈思清不愿看他,闭上了眼睛。
“清儿,你真的……?”沈相还是有些迟疑。
沈思清睁开眼睛,缓缓道:“我有一回躺在山石上睡着了,睡梦中被农夫的惊叫声吓醒,那农夫指着我安眠之处惊呼,‘一条龙,一条龙,一条盘着的龙!’我当时以为他是有病,说胡话,并没放在心上。可是前些时日我路过浣泉山庄,孙庄主也看见过一回,我才当了真。”
沈相一惊。
浣泉山庄很有名,庄主孙承宗是一代武学大师,虽然不曾入仕,武将之中却有多人是他的弟子。这个人眼光很毒,若他看到过,那就令人不得等闲视之了。
沈思清皱眉,“我虽当了真,可是想来想去,我一介平民百姓,如何能有这个福份?除非……”他思索着看了沈相一眼,眼神满满都是疑惑,“除非……可是不像啊,你这些年来只不过是丞相而已,而且这几年越来越不行,就要被赶下相位,仓惶离京了……”
沈相沉下脸,“谁说我要被赶下相位?”沈思清淡淡一笑,“说这话的人多了,哪能一一细数。难道这话不是真的么?朝事现在多归太子处置,我还听说皇上有意传位给太子,他做太上皇,到时候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还用得着你么?”沈相大惊失色,“传位给太子?太上皇?这些你从哪里听说的?”沈思清一笑,“说了你也不信。”沈相目光锐利盯着他,一定要他说个清楚明白。
沈思清拿出龟壳卜了一卦,细细看过,道:“尽在卦像之中。”
沈相感慨,“原来你也善占卜。”
他好像想起了某位善于占卜的人,脸上现出怀念之色。
沈思清目光掠过他的脸庞,淡淡道:“我言尽于此,信或不信,全在于你。我如今家破人亡,人世间只剩得一个你罢了。若有一场大富贵降到我身上,自是欣喜若狂,若这场富贵不是我的,只当我做了个梦吧。”说着,他随意的冲沈相拱了拱手,回去安歇了。
沈相心中对他怀着歉疚之意,也就不挑剔他是否讲礼貌了。
这晚沈相在书房中独自一人长吁短叹,思前想后,夜深了,还不肯就寝。反正是睡不着,他索性自己打着灯笼,连仆从也不带,去了沈思清的住处。
沈思清在阁中高卧,沈相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身影,便往前走过去了。他还没来到跟前,只见前方出现一道光亮,沈思清躺着的地方一片漆黑,身体上方却出现一条金龙,张牙舞爪,形状可怖。
沈相看了片刻,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等到沈相悠悠醒转,眼前却是沈思清带着不满的脸庞,“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扰人清梦。”沈相颤抖着伸出双手,“清儿,清儿……”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条金龙,心中一阵亢奋。眼前这是他的儿子呢,他儿子是这样的身份,他定然也是贵不可言!
沈思清却没跟他多说什么,打了个呵欠,“困了,睡觉。”扔下他走了。
沈相一个人脚步蹒跚的回去,一路上多少回仰头看天,笑出声来。
过了没几天,皇帝便流露出年老体衰、想要传位给太子做太上皇的意思,沈相大惊,痛哭流涕的俯伏哀求,“陛下,不可啊,太子还年轻,国事还仰仗您做主!”皇帝笑了,笑容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疲倦之意,“朕已是操劳了三十多年,还不够么?朕如今老了,太子却是年富力强,以后有军国要务,由太子裁决即可。”沈相一阵阵肝儿颤。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若是登基,他这丞相还能再当下去么?做梦。
沈明婳捧着大肚子来找过他,告诉他,“已找老成大夫给看过了,这是个男孩儿。祖父,您若能把这个孩子扶上位,将来这天下还不是您的么?”沈相冷着脸,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把沈明婳打发走了。不过,临走时沈相又把她叫了回来,“婳儿,安心养胎。”
康王在潦倒多年之后也终于学聪明了,对着沈相信誓旦旦,“一旦本王得了志,祖父您便是国之栋梁。一日为相,终生为相。”康王这话说的含蓄,沈相矜持的笑了笑,不置可否。
沈相深夜还在书房独自读书,他隋文帝杨坚的生平事迹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杨坚不就是以外戚的身份把持了北周的朝政,之后趁机篡夺北周,建立了隋朝,成为青史留名的隋文帝么?
“杨坚能,何以见得我便不能?”沈相合上书本,自得的一笑。
一个人若是利欲熏心,便会丧失理智。皇帝身体日渐不好,在宫中养病,政事悉数委了太子处置,又屡次想传位给太子,自己退位做太上皇,眼看着太子就要登基,再不动手便晚了,沈相和康王、冯国胜等人终于一拍即合,决意带兵逼宫。
因太子得势之后对郑皇后的娘家荣国公府颇为严厉,处置了好几起荣国公府仗势欺人之事,荣国公对太子也很不满。荣国公和沈家、冯家都是姻亲,沈相和冯国胜都去联络过他,荣国公很是犹豫,“陛下待郑家不薄,将来太子就算登了基,也不好太为难郑家的吧?”夺宫是件大事,荣国公还真没这个胆子。不过,随着皇帝的信任和放权,太子气焰逼人,对郑家没有丝毫的优待,异常刻薄,荣国公也有些恼了,“真让你登了基,我郑家还有活路么?”心思便有些活动了。
沈思清立了大功。他和太子妃林昙最信任的寒大夫是昔日相识,便借着到齐王府拜访寒大夫的机会在太子和太子妃日常饮水的井水中下了毒。这口井所产之水异常甘美,是太子和太子妃专用的,若不是因为寒大夫,沈思清也接近不了这口水井。
太子和太子妃一齐中了毒。
皇帝本就身体不好,听到这个消息,一着急,病势越发沉重。
如果太子和太子妃真是毒发不治,那倒也算了。因为太子一死,康王便是皇帝最年长的儿子,理所应当继承皇位。可是太子身边有寒大夫,她真是位神医,竟然把太子和太子妃的命救回来了。假以时日,太子便可以全愈。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沈相拍案而起。
这真是绝好的机会了。太子中毒,皇帝病重,这时候起兵夺宫,先让康王即了位,之后要杀太子、要号令各地方,不都是顺理成章之事么?
沈相又去联络荣国公,荣国公一看这情势,脑子一热,也答应了。
他不能让太子醒过来,登基为帝,把郑家踩到脚底下!
冯国胜在宫中是有内应的,月黑风高的晚上,康王、冯国胜、荣国公带兵进攻宫城。沈相在外接应。
这天晚上,宫城之中喊杀声阵阵,烟尘滚滚,整个京城都被惊动了。
结果如何,可想而知。太子和太子妃根本不是真的中毒,宫中早有准备,先是放康王、冯国胜等人进宫,之后虚张声势,任由他们大声喊打喊杀,最后翁中捉鳖,悉数擒拿。
久未临朝的皇帝亲自到了金鸾殿,发落叛党。
除康王废为庶人之外,冯国胜和沈相都判了死罪,株连三族,十六岁以上男丁处斩,妇孺流放三千里。荣国公是郑皇后的父亲,皇帝对他格外宽容,收回爵位,废为庶人,举家驱逐回全籍。
晋江侯这大半生中积累军功很多,他上书皇帝,愿将自己所有因军功所得的赏赐交还朝廷,以换回女儿罗绬和外孙女沈明婤。皇帝念在他大半生戎马生涯,功劳甚伟,勤勤恳恳,准了。
晋江侯把罗绬和沈明婤接了回去,却不许她们在晋江侯府居住,“或是和罗文礼住一起,或是我替你们置了宅院,出去单住。”罗绬都不愿意,晋江侯道:“那便出家。”罗绬吓了一跳,忙道:“我和文礼一起,和文礼一起。”她和沈明婤两个女流之辈,单门独户的住着不安生,她可没那个胆子。
这下子罗文礼倒霉了,家里才接收了一个萧澜,又来了罗绬和沈明婤。
沈明婳也好不到哪儿去。康王被废为庶人,她也就不是康王妃了,和康王一起被幽禁了起来。
沈相还没熬到行刑的那一天,便在狱中暴病身亡了。对外是这么说的,其实却并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沈相是被沈思清带走了。
沈思清在答应做这件事的时候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事成之后,沈相要归他处置。太子没有食言,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果真把沈相交给了他。
沈思清把沈相带到了一处坟墓之中。
沈相一进入这坟墓之中,便觉得阴森森的,吓得直发抖。
这坟墓修建的和常人所居住的五间屋子似的那么大,正屋里放置着一具石棺,盖得严严实实,侧间却是并排放着两口棺材,一具棺材是盖着的,另一具棺材半开着口,似乎要等着人躺下去。
沈相不寒而栗。
他上牙齿和下牙齿直打颤,“这是……?”
沈思清目光中满满的全是仇恨,“这是我苦命的娘亲啊,你还记得她么?”
沈相恐惧已极,浑身发抖。
沈思清在他被判极刑之后把他带到这里,带到坟墓之中,带到棺材边,他意欲何为?想想就很可怕!
“你娘,你娘埋在这里么?”沈相鼓起勇气问道。
沈思清目光凉凉的,“是,她便躺在那具棺木之中。”他伸手指指合着的那具棺材,“你要不要再看她一眼?”沈相吓的魂飞天外,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他想到眼前会出现一具已经露出白骨的尸体,真是吓也吓死了,哪会愿意打开棺材,再看看她呢?
沈思清笑的凄凉,“你不愿看她,她却是直到要咽气的时候都记挂着你。”他过去把那半开着的棺材口完全打开,平静的道:“你躺进来吧,陪她住在这儿。”沈相转身便逃,“不要,不要!”沈思清眼中闪过厉色,“这一回,你以为你还跑得掉么?”飞奔过去,将沈相硬拽回来,扔到棺材边。
“不要啊,我是你亲生父亲。”沈相绝望的哀求,“你不能把你亲爹活埋在这儿,你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沈思清残忍的笑了,“当年京城起了乱兵,你仓惶逃难,是她这清风寨的大小姐救了你!你是怎么骗她和你成亲的啊,难道你没有向她许诺过,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么?难道你没有许诺过她,会生生死死的陪着她么?她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和你拜了堂,成了亲,怀了孩儿,乱世之中把你护的好好的,平平安安。你呢?京城叛乱平定之后,你们沈家又起来了,你又是沈家公子了,便嫌弃起她来了!你让人荡平了山寨,杀死了我外祖父!她要不是有外祖父拼命保护,要不是有功夫傍身,怕是也会遭了你的毒手,是不是啊,相爷?”
沈思清声音中满是怨毒之意,沈相毛骨悚然,忙为自己辩解,“清儿,为父也是不情愿的啊,是你祖父……唉,你祖父在京中为我定了郑家女儿为妻,听说我在外头和女山匪拜堂成亲了,当即便大怒起来,也不管我如何苦苦哀求,便命人出发了!我怎会忍心杀你娘亲?她是我的妻……”
“住口!”沈思清勃然大怒,“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我娘?好,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妻,你这便去陪着她吧!”拎起沈相,掷到了棺材之中!
沈相一旦置身棺材之中,真是魂飞体外,恐惧的大叫起来,“不要,清儿不要,我是你亲爹,我是你亲爹……”
沈思清本来要动手将棺材合上的,思量了片刻,手却停下了,“我为什么要将你盖上?我留你在这坟墓之中随意走动好了,将来你想通了,或是走累了,自己躺进去,岂不是很便利。”
沈相吓的快要疯了,“不,不要,清儿不要……”
沈思清最终还是不顾他的苦苦哀求, 把他留在了坟墓中。
临走前沈思清一一跟他指明,“这里睡的是我外祖父。”“这里睡的是我母亲。”“没有我外祖父和我母亲,你早就没命了。他们在地底下一定很想你,你反正也是死刑犯人,出去无用,在这里陪伴我母亲吧。你答应过她的,对不对?做人要履行诺言,不可失信。我母亲临死之前还记挂着你,遗言要我将你活着带到她身边,陪伴着她,对她忏悔,对她再说你曾经说过的甜言蜜语。我,终于做到了。”
沈思清拜别他外祖父、母亲的棺木,走了。
墓门被关上了。
沈思清很体贴的替沈相留了烛火,“省得你看不清路,想找棺材睡下的时候,找不着。”
沈相独自一人被留在阴森森的坟墓之中,身畔是两具冷冰冰的棺材,里头睡着被他辜负的人,胆裂魂飞,寒毛倒竖,惊恐万状。
烛火慢慢的熄灭了。
沈相的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第180章
沈思清将墓门紧紧关闭,沿着小道慢慢走出来,心里如有块大石压着似的,沉甸甸的。
他外祖父一家的仇报,他母亲生前的心愿了了,可沈思清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
沈相一天也没有养过他,但是,总归是他的生身父亲。亲手将沈相送入坟墓之中,个中滋味,只有沈思清自己才能体会,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阳暗的墓地走出来,阳光射到身上,沈思清眼睛睁不开了,跌坐在地上。
种种伤痛之事袭上心头,沈思清悲从中来,大哭了一场,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和他没有一点干系的路人见了,也会为之痛断肝肠。他一直哭到嗓子哑了,再也哭不出来了,才站起身,踉踉跄跄、毫无目的的向前走。
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从小到大他过的就是很艰苦的日子,母亲有时很爱他,有时却又恨死了他。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沈乾害死了他的外祖父,害得他母亲流离失所,困苦终生。渐渐的,他也恨起沈乾,恨这个骗了他母亲、害了他母亲一家的薄幸无情男子,恨这个对他从来不闻不问的所谓父亲。渐渐的他也恨起自己,因为他身上流着沈乾的血,和沈乾一脉相承……当他母亲临终前留下遗言,“把沈乾活着带来见我,让他对我忏悔、赔罪,让他再把从前骗我的甜言蜜语讲给我听。让他陪着我,永远不许再走了。”沈思清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娘,我一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