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江上腾起滔天巨浪,滚滚江水奔流不息,仿佛能淹没世间万物所有的声音。江面上有水鸟悲伤地低鸣着自由翱翔,缓缓地飞向遥远的远方。过了很久,他伸出唯一的一只手,摸索着,紧紧的抱住了她。
“谢青芙。”
“我在这里。”
“谢青芙。”
“我在。”
☆、第66章 城外情丝千万缕,少住春还去
番外二城外情丝千万缕,少住春还去
潮州的春是透明的绿色。湿润的春风吹过千亩茶田,漾起满城的清香,碧绿的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卷起独臂男子鬓边一缕乌发。那发丝拂过他抿紧的唇角,复又轻轻地落下了,只有春风温和的轻抚过他清俊淡漠的眉眼,吹向看不见的远方。
他站在来来往往的采茶女中,伸手摸索着离得最近的一片茶芽。叶片柔嫩的触感教他紧皱的眉头松了一些,继而两指用力,掐下那片茶叶,送入口中微微咀嚼。
“沈先生。”一名背着竹篓的采茶女壮着胆子走近了他。
沈寂并未说话,而是向着她的方向转过脸来,一双没有光泽的黑眸平静的向着她:“什么事?”
采茶女道:“您看今年这批茶能卖个好价钱吗?”
沈寂镇定自若道:“今年降水少了,比不上去年。”
采茶女被那双眼睛看得脸色红润起来,支支吾吾的用力点了点头,只觉这人身体虽残缺不堪,双目也不能视人,却坦然自若得教她羞愧。她想到自己开口询问的原因本是好奇瞎子会不会看茶叶,此刻却只觉得自己丢人至极。
她沉默着的时候,沈寂已又皱了皱眉,仍旧看着她这边,低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采茶女匆匆忙忙的退了两步便重新融进了漫山遍野的茶树中,沈寂也不甚在意,只是侧耳去听满山仍旧泛着凉的春风吹拂的声音,间杂着少女的嬉笑与男人的号子。这一切都是充满了活力的,教他感到自己仍旧活着。手指轻拂过沿路的茶叶,他极小心的走出了茶田,一个人走到了一棵花树下。
沈寂看不见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花开得太高,他伸出手来也触碰不到。只有温暖香气萦在鼻间,心旷神怡。有上山来替采茶女送水的男子走过来,给了他一竹筒的水。他便道了谢,握紧那竹筒站在树下,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采茶人渐渐地都开始下山了。
“沈先生,你不走啊?一个人留在山上很危险的。”
沈寂向着那声音的方向道:“我等人,不必担心我。”
于是便再也没有人来询问他了,四周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沈寂向后摸索,碰到粗糙的树干。他顺着树干慢慢的坐了下来,将竹筒仍旧紧紧的握在手里。没事可做,他便侧耳去听四周风吹茶树的声音,只觉那风像是吹在他的心上,教人分外神怡。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几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山下的方向跑来了。沈寂凝神听了片刻,紧锁的眉宇便渐渐的松开了,他将脸转向那一面,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便已跑到了他的眼前,半跪下来用力的抱住了他,连声音都带着笑意。
“可算找到你啦,我还以为天黑了,你应当已经下山了,一直在家中等着你呢。”
沈寂不语,唇畔却浮出微微的笑。他任她紧紧地抱着,轻道:“你烧了鱼?”
“你……”她愕然从他的怀中探出脑袋来,在天空剩余的最后一点天光里盯向他的脸,“你是猫吗,你怎么知道我烧了鱼?”
沈寂唇角的笑意不减,松开了手上的竹筒,顺着她肩膀摸到了她的脸颊。她大约真的是跑得累了,在春风里竟也出了满身的汗。他一面用衣袖替她擦去汗水,一面道:“我不止知道你烧了鱼,我还知道你又将鱼烧坏了。”
谢青芙轻笑了一声,只觉面上微微的烫了起来:“是因为我的身上有味道吗?”沈寂不语,伸手去摸被他放开的竹筒,只是他摸了许久也没能摸到,她从他的身侧拿起竹筒递给他,轻道:“你在找这个吗?”
沈寂却不去接那竹筒,只轻道:“喝些水,慢慢说。”
谢青芙便打开竹筒,仰起头将竹筒中的水都灌了下去。灌完后她又抓起他空着的那只袖子抹了抹嘴巴,才继续像是有些委屈的道:“半绿上回来时烧的鱼,我见你好像很喜欢。我想学着烧鱼,油开了才将鱼扔下去,热油便溅起来烫到了手背。我跑出去找凉水,再回来的时候,鱼已经焦了。”
说罢她便叹了口气:“又浪费了一条鱼,我这一生大约是真学不会做菜了。”
沈寂的面色却微微的变了变,低问:“烫伤了?”一面说一面去摸她的手,“哪只手,上过药了吗?”
谢青芙将右手递给他,望着他微蹙的双眉,心里渐渐地便柔软了下去。她道:“不疼。”又握着他的手,抚在自己的烫伤处,轻声道,“回去后你替我上药罢,我自己手笨,总会将药蹭掉。”
沈寂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那处,到底摸不出个所以然。他静默了片刻才肃然道:“以后你不要再烧菜了,若是饿了,便将我寻回去。”
“将你寻回去?”她低呼,“那我这个众人眼里公认的沈夫人岂不是彻底失职了?”
沈寂被她一句“沈夫人”堵得无话可说,一阵风吹来,将她的发丝拂到他的唇畔。他便低了头,动作极小的吻了吻那头发,继而淡淡笑道:“总不能教沈夫人回回都烫出一身的伤来。”
谢青芙便也轻轻地笑了笑,靠进他的怀中。这山上有些凉了,茶树的香气在夜色中越发令人神往。谢青芙望了一会儿天,忽而惊喜道:“星星出来了。”继而想起沈寂早已看不见了,她便抿了抿唇,用力的抱紧他,“星星就在你的怀中,沈寂,你感觉得到吗?”
沈寂未语,漆黑一片中,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害怕他将她的话当真,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
话音刚落,他的手指已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双唇。谢青芙怔了怔,他已俯身吻在了自己的手指上。手指摩挲过微微干燥的双唇移开了,于是他的双唇便温柔的落在了她的唇上。
“我看到了。”他极轻极轻的回答道,“谢青芙,我看得到。”
说罢用唯一的一只手将她抱得更紧,温柔的同她亲吻起来。
谢青芙怔了许久,从他双唇间尝到了茶叶的清香。她抱紧他的腰,情不自禁的唇角微弯,只觉得心中轻盈得像是天幕中的星云,在柔风中摇曳着,被吹散,渐渐地消失了。
闭上双眼之前,她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那上面其实一颗星星都没有,死寂得像是毫无希望的海。但她闭上了双眼,眼前便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星星,每一颗都是她一个人的珍宝,如同她藏在心底的那些秘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谢青芙想同沈寂一起,老死在潮州。她知道遥远的地方会有开得美丽的鲜花,壮阔得惊人的大海,还有千千万万个完整无缺的男子。只是那些都比不上沈寂对她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只是那些与她都没有关系。
她从未奢求过天荒地老,她只想有一天随岁月老去的时候,陪伴在身边的人仍旧是最初的那个人。
即便他已同她一同经受了岁月的洗礼,变得衰老,变得不堪。但她知道,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望着他那双眼,便又能想起年少时第一次遇见的那一个雨天。
她回首对他微笑,而这一次,他也会微笑着看她,向着她主动的走过去。
“我叫谢青芙,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寂。排在百家姓第十四位的沈,寂静无声的寂。”
“我们一起玩吧。”
“好呀。”
☆、第67章 犹自风前飘柳絮,满川闻杜宇
番外二犹自风前飘柳絮,满川闻杜宇
十八岁的那一年,沈寂做下了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他带着谢青芙从景阳城中逃离,一直逃到了遥远的鹤渚山上。
就是在这座山上,他失去了他的手臂,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一段记忆。
那时候谢青芙被一伙山贼打扮的人抓住,意欲轻薄。他只觉得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了,拼了命的便要去救她。只是抬眼间,便望见花姨站在树林中,对他用力的皱起眉头,用一种失望至极的眼神望着他。
他知道花姨想要自己怎么做,他也知道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答应过,要这样做。
只是他做不到。
所以他才会同时逃开谢榛和花姨,想带着谢青芙远走高飞。
他喜欢谢青芙,他不想去恨任何的人,他只想同谢青芙一起逃开这世上许多的事情,再也不过问其他人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不明白,他只是喜欢谢青芙而已,只是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而已,为什么花姨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教他感到冷,比八岁那年走进谢府时还要冷。
不知道花姨下了什么样的命令,山贼对他本来留着情的身手忽然便凶狠了起来。他被两名山贼按倒在地上,冰冷的刀刃抵在喉咙口,擦破了皮肤。他甚至嗅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
就是在这时,本来死死地咬住双唇不肯向他求救的谢青芙忽然尖叫了一声,向着他扑了过来。山贼撕扯着她的衣服,她连一声都没有哭,只是嘶哑的吼叫着,如同被逼至绝境的一只温顺的兔子,一瞬之间看起来竟比野兽还要凶狠。
“沈寂!你们放开沈寂!”
她蓬头垢面,面容狰狞得不像从前的她。娇嫩的肌肤在粗糙的树干上擦破了,鲜血染红了她的袖子。但她却仍旧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向着他绝望的扑过来。
“沈寂……沈寂!”
“谢青芙……”他惊惶了起来,谢青芙的模样已像是疯狂了一般。她看到他的命受到了威胁,早已吓得连她自己的命都不顾了。他明白花姨终究不会对他下死手,他想告诉谢青芙,不要怕,他会保护她,只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榛在这时追了过来,花姨冷漠的望了他最后一眼,转过身隐入树林中,不见了。
他爬起来,想要去抱住谢青芙,告诉她不要怕。只是那些山贼已经失去了制约。
一个山贼咬着牙将手中的大刀插.入他手臂旁侧的泥土里,再狞笑着向下一压,他便感觉到了这一生中最绝望的痛。他张大眼睛,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臂同身体分离开来,耳畔谢青芙的嚎啕大哭也听不到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砍掉他手臂的那山贼面上仍旧挂着笑,拖着大刀一步一步的走掉了。
从遥远的景阳城一直追来的谢榛走到了谢青芙的面前,他冷冷的问:“你可想救他?”
谢青芙于是抬起头去,双眸中滑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她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向下磕头,一面磕头一面无声的哭出来。
她本该在景阳城中养尊处优,现在却跪在一片血泊中,她本该嫁给富家公子,现在却为了残缺的他绝望哭泣。她本该是笑着的,现在却满面都是教他茫然的眼泪。
她哭着对他说着什么,而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躺在地上望着她,启唇想对她说一句话。
他想说,你不要再哭,一切都是我骗你,一切都是我活该。
只是总也发不出声音,伤处溢出鲜红的液体来,逐渐的将他包围,吞噬掉他所有的记忆。
他眼睁睁的望着她随谢榛离开,而他挣扎不得,终于昏死过去,将她忘去。
他想她大约认为那是自己的错,所以三年后的再见,才时时都畏惧着,害怕着他将从前的事情想起来。
三年后的她却仍旧如同初见时的那几年一样,接近了他,在他陷下去之后,却又离开了他。
谢青芙离开环江城的那一天,沈寂在雨中找遍了所有的街道,只是总也找不到她。他独自走过下山时的路,一面走一面想着她是不是又被困在了山里的哪个角落,嘶哑无助的嗓音传遍了寂静的鹤渚山,只是总也得不到回应。
下雨天山路湿滑,他抬起头望见树林间有一块浅浅的蓝,与她曾穿过的一条长裙是一样的颜色。他惊慌的丢开了雨伞,用一只手艰难的攀上山壁,雨水打进他的眼里,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只是一朵被雨打得瘫软的野花,可怜的贴在枝头。
放松与绝望一齐袭上心头,脚下湿滑的石头微微一滚,他便从山壁上坠了下去,滚落在冰凉的草丛里。
他张着双眼看着从灰色天幕中落下来的雨,眼前漾起模糊一片。后脑磕到了石头,剧痛从伤处一直蔓延到心口。像是海潮奔流而来,慢慢的退去,像是大火焚尽枯树,只留下漆黑一片,像是春雨浇洒在干枯已久的土地上,慢慢的浮起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熟悉的痉挛从断臂传来,他却已经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张大眼睛,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做出一个“谢”的口型,便慢慢的闭上了双眼去。
冰冷的雨洒落,打在那张年轻的苍白的脸上,将那些记忆重新唤醒。
在梦中他终于又想起了她年少时的笑脸。
他想,他再也不会忘记她了。
☆、第68章 旧年事了拂衣去,一任相思紧
番外三旧年事了拂衣去,一任相思紧
小时候的沈寂是个很孤独的孩子。没有人同他一起玩耍,他们都叫他没有爹的孩子,他们说,他的爹一定是他自己克死的。
他总是一个人站在奔流不息的江水边,望着那些孩子在江水中愉悦的游来游去。他们不准他下水,说他会弄脏大家的江水。
他也曾对他们说过自己的名字,想换得一点关注与在意。只是那些孩子说,他的名字不吉利,喊出口的话会给他们招来可怕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