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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投到他幕下的能臣谋士也越来越多。现在明面上看来,淮阳王与陈留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毕竟少不越长,圣人已经是个废物了,天下将是谁的,似乎一点儿悬念都没有了。只是在诞节前日,却有一个书生,一身布衣落拓,头上戴一顶高高的丧帽,投到段云瑾府下来,见了他就嚎啕大哭。
    段云瑾莫名其妙,心头更恼火这晦气,转脸对管事道:“这是何人,怎么随便就放进来?”
    管事的还未接话,那人已经大声哭喊起来:“殿下!草民是来为殿下送终的啊!君不闻,飞鸟尽则良弓藏,狡兔死则走狗烹!殿下如今领监国之重任,然则陈兵百万,殿下所号令者几人?藩镇上百,殿下所掌控者几城?殿下谋国不谋身,祸且至矣!”
    话到最后,音调冲高,几乎阖府皆闻。段云瑾站在堂上,被他这一番乱七八糟的哭丧,几乎手足无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被人看穿的羞恼几乎要灭了顶,却听旁边一声清脆的断喝:“谁指使你来的?妖言惑众,好不要脸!”
    却是殷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堂上来,冷眉对着那人。
    书生又哭又笑,拍手道:“你这妇人,可要害死二殿下了!二殿下今日杀我,明日便无人给他送终了!”
    “拖下去!”殷画眼中发红,厉声道,“直接斩了!”
    直到那书生早已经被人带不见了,那刺耳的哭声还在段云瑾耳边嗡嗡作响。殷画转过身,看见他这副模样,冷冷道:“殿下这是被人骂得魂都丢了?”
    段云瑾喃喃:“他说我谋国不谋身……”
    殷画挑眉冷笑:“天子之尊,一身即是一国,一国即是一身。段二郎,你何时才能拿出天子的气魄来?非要黄袍加身之后吗?”
    ***
    用过晚膳,夫妻两个照旧在书房里处理政务。只是段云瑾实在心灰意懒,看妻子做得那么认真,索性将文牍都往她面前一推,自己站起身来。
    “去哪儿?”殷画头也未抬。
    “去喝酒。”段云瑾看了一眼庭院的小窗,外头还蒙着暗光,是从陈留王的宅子那边透过来的。
    殷画没有再说话。
    段云瑾走出院落,挥退了仆人,却是信步往隔壁走去。今年落雪不厚,十六宅这边炭火足,早都催融了;他相信这是一件好事,河北的灾民可以少受些苦。
    至于明年的庄稼会不会颗粒无收,那就不是他愿意想的了。
    段云琅见到二兄突然到访,显然一怔。彼时他在庭院中摆膳,旁边坐着大兄东平王,还有一个十分面善的女子。那女子立刻往房中避去,段云瑾笑笑,只是笑过之后,他的表情就僵了——
    他想起来了。
    ☆、第149章
    第149章——孝子不匮(一)
    段云琅吩咐厨下添来一双碗筷,又加了几个菜,东平王虎头虎脑地道:“我以为二弟不会跟我们玩了。”
    段云瑾沉着脸走过来,径自坐在段云琮的食案之旁,随口问:“怎么这么想?”
    “因为你娶了媳妇。”段云琮煞有介事地回答。
    段云瑾正伸手去抓羊肉,闻言几乎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坐在主位的段云琅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来讨杯酒喝。”段云瑾咳嗽道,“五弟不会这点薄面都不给吧?”
    段云琅扬了扬下巴,便有小厮来给段云瑾面前的酒盏满上。段云瑾正要饮下,却听他开了口道:“小弟生辰那日的酒,还不曾谢过二兄。”
    段云瑾眸光一静,旋而平淡地笑了笑,“五弟谋定而后动,二兄是拍马也不及。”
    “你那王妃恐怕不这么认为。”段云琅一挑眉,“二兄如此琴瑟和谐,小弟等不及要见二圣临朝了。”
    段云瑾沉默着,先是饮尽了杯中酒,而后才缓缓道:“十月十五,麟德殿的伏兵,我事前并不知晓。不过这既是画儿做的,你怪我是自然,我……我无话可说。”
    段云琅挑衅的目光渐渐地沉了下去,最后,仿佛有些无奈地笑了:“你当真那么欢喜她么?哪怕她胆大包天,拖你去死?”
    段云瑾攥紧了酒杯,声音低抑着:“我不知道。但我不是父皇那样的人,我不会放任她不管。她做了错事做了坏事,我都会给她收拾。”
    段云琅没有料到他这番说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这想法其实很简单,或许每一户平头百姓家里的男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出自他们段家人的口里,就是那么地……那么地古怪了。
    不知为何,段云琅竟有些羡慕二兄。他抬手再给他斟酒,衣袖掩去了他的表情:“后日便是诞节了,这一杯酒,二兄就这么急?”
    段云瑾笑道:“一日活着,便是一日的命。怎么能不急?”
    段云琅也笑:“二兄豁达。”
    段云瑾摇摇头,抬头看着他道:“不及五弟潇洒,金屋藏娇。”
    他终于看见段云琅的脸色变了,心头不禁涌上几分得意。那个女人,当真是五弟的死穴,莫说碰了,连讲上一句都能让他无法收拾。
    段云瑾闭了闭眼,决定乘胜追击:“近日收到成德方面线报,道是龙靖博蠢蠢欲动,竟有些大逆不道的心思。若果有那么一日,平叛的功劳,当然要交给五弟了。不知到了那时,五弟还如何护她周全?”
    你那线报,恐怕都是半个月前的了。段云琅心中冷笑,眉目间凛冽更盛,就像这夜,分明没有落雪,却刻骨地寒冷,“你想如何?”
    段云瑾却掩着面容举杯饮酒,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如何,到了诞节上,你便明白了。”
    “你在要挟我?”段云琅勾起一抹不辨真假的浅笑,“用一个女人来要挟我?”
    段云瑾摇摇头,“我只想讨一杯酒。”
    段云琅却突然离席,一手提着酒壶来到他面前,站着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俯视着他,面容冷漠:“你想怎样?”
    段云瑾低着头,手指抓紧了酒杯:“我想你不要插手诞节上的事。”
    ***
    是这样么?
    只是这样么?
    不知为何,段云琅反而轻松了下来。
    他原本还在猜测段云瑾何时动手,如今看来,或许就在诞节了吧。刘嗣贞说,高仲甫送去承香殿画可的诏书有一半不经他的枢密院,看来段云瑾和高仲甫是早就有所串联的了。
    段云瑾瞧他表情变幻,却不言语,似乎还想谈谈价钱似的,心底有些好笑。“我说五弟,你平日总揣着十二个聪明,怎么这件事情,做得如此不地道?”
    段云琅恍然回神:“什么事情?”
    “那女人就是殷染吧?”段云瑾笑眯了眼,“我原本不知道她在哪里的,可巧你还把她带家来了。金丝鸟若圈起来,久了就不好看了。”
    段云琅看他半晌,低嗤:“你懂什么。”
    他和阿染之间乱七八糟纷纭复杂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插嘴。
    段云瑾面上有些难看,正没接话处,旁边段云琮突然拿筷子戳着食案上的炙肉,嘟囔了一声:“阿染。”
    两兄弟一同愕然看着这个傻大兄,后者却浑然未觉,抬头对段云瑾憨笑道:“二弟,我刚才看见了一只鸟儿,它会叫人哩。”
    段云琅敷衍地摸摸他的脑袋,继续道:“二兄敢拿这样的事与我谈条件,就不怕我明日便将她送走了?”
    段云瑾摇摇头,“我当然怕的,可殷画不怕。”
    段云琅不说话了。
    若殷画知道了殷染就在一墙之隔,以那女人无法无天的脾性,会发生什么还真是难以逆料。他现在开始承认,把阿染放在王宅里,或许真不是十分妥当。他总不能日日都看着她,或者调兵来护着她……
    思绪越来越离谱,却听段云瑾曲起手指敲了敲食案,笑得意味深长:“你在担心什么?兴许诞节过后,一切就结束了。”
    如果内禅得成,他与殷画入主大明宫,那自然,一切都结束了。
    段云琅举杯,隔着一段距离与他虚撞一下,笑道:“其实二兄何必管我呢?我这样一个纨绔闲人,最怕的就是人心算计。世道险恶,有二兄顶在前头,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是答应了?
    段云瑾抬手举杯示意,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道:“二兄信你。”
    段云琅亦饮尽,转头看见段云琮满脸怔愣,心中却也一软,自给他斟酒道:“大兄,我们也喝一杯。”
    ***
    仲冬夜深,坐在地上,纵是垫了软席,也还是有些冷,透进骨髓里来。但酒却是好物,喝了酒,浑身都在发热,自喉咙流淌过四肢百骸,又晕染到脸上来,映得瞳仁都是灼烫的。兄弟三个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而快活地在一起喝酒过了,防备卸去,面具揭下,乘着夜色和酒气,若能就这样回到过去的话,那也不错吧。
    “二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同去找父皇,说我们想读书,结果被他骂了一顿?”
    “怎不记得?似乎颜德妃也去找过,父皇说我们还小,看不懂书。”
    “就是西内苑兵变之前,他还同我说,若不是我们弟兄几个不学无术,他怎么会去依赖崔慎李绍。”
    “这倒有趣儿了。”
    “他越不让我碰的东西,我就越想碰。若是他让我们读书了,兴许我还烦了呢。”
    “我却跟你不同。读书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女人。”
    “别说,我十岁的时候帮你遮掩了一回,父皇没骂我,我倒险些被周镜骂死。”
    “哈哈哈……你那时候知道什么是女人么你就帮我遮掩?”
    “我哪儿晓得你是去了平康里?你明明说是去庙子里的!”
    “那就不是遮掩,是你本来不清楚。”
    “刘垂文告诉我了,说你没往庙子的方向走。”
    “……隔了十多年,你是要同我讨一声谢?”
    “不用。来日若龙靖博起兵,你要谢我的地方还多着。”
    段云瑾手中酒杯突地一抖,酒水洒了大半。他实在已醉得糊涂了,转头看向五弟,五弟的眼神却亮得发冷,他的背后是浩淼无垠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没有一盏灯,全是黑暗,尊贵的黑暗,冷酷的黑暗。
    他竟然有一种很荒唐的冲动——他想在五弟面前下跪,因为此刻的五弟,仿佛根本就是这社稷山川之主。
    段云琮抓着自己的小酒杯,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二弟,又看了一眼五弟,突然掩耳盗铃地大叫一声:“谢谢谢谢!”而后迅速往两人的杯口上都撞了一下,咕噜噜把酒当水一样地喝了个干净。
    段云琅的眼神终于移开,他敛着袖子给段云琮擦拭嘴角流下来的水迹,一边道:“这天下不姓高,高仲甫不晓得心疼。把人逼反了,还得我们去戡乱。二兄,弟总当你是明白人。”
    ☆、第150章
    第150章——孝子不匮(二)
    长夜已将尽了。
    殷染站在卧房的窗前,看着庭院中那三兄弟举杯撞盏,全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说着胡话,偶尔有一两声大笑,惊起了枯树上的寒鸦。
    前些日子樊太医来过了。当着段云琅的面,他告诉殷染,七殿下每日里用的药不归尚药局管,都是高小公公从外头带的——高小公公,就是高方进,现领了北司龙武、神武两军,宫里人都说他会继承高公公的衣钵……
    “衣钵。”段云琅突兀地怪笑一声。
    樊太医的面色十分沉重,“臣也拐弯抹角地打听了,说那药羹是在宫外就调好的,还有人说,七殿下近日越发痴呆了……”
    月亮下面,一庭明昧交叠。忽听得段五拿筷子敲着漆案边沿,大声唱诵起来:“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边段二扶着头,按节拍磕着玉佩,时而轻轻地和上一句。只有那段大,好像觉得这两个弟弟很有趣,只管拍手大笑。1
    这诗是祝愿主人家子孙贤孝的,可他们三个,那都是彻头彻尾地不贤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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